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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勝算

    黑甜香沉的一覺,醒來已不知天光幾許,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這一覺足有一天一夜。”

    我隨意攏一攏鬢髮,懶散靠在床欄上,含笑道:“難得能好好睡一覺。”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會躲懶,這一覺下來躲開多少請安問候的煩瑣事呢。”

    我想一想,不覺失笑,“是呢。本宮這一生產,各宮自然要來過一過情面。”

    花宜擰了一把熱毛巾為我敷臉,道:“皇上只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宮娘娘小主的禮。”

    溫熱的毛巾叫人覺得溫暖而鬆弛,我問道:“小皇子和帝姬呢?”

    槿汐一色簇新的湖藍戧銀米珠竹葉衣裙,整個人亦明快鮮亮了起來,笑著上前道:“皇上屢次來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許驚動娘娘,帶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處說話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煩難事,只不便開口,轉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會睜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本宮一時不想見那麼多人,何況她們不過是那些場面話兒,本宮也懶怠費神。若有嬪妃問起,就說太醫要本宮多多靜養。”

    槿汐會意,“這個奴婢會應付。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只是眼下得寵的灩貴人和胡昭儀不能不敷衍些許。”

    她提起灩貴人不過是笑語,我生生愣了片刻,痴想中心念如輪急轉,驀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躚,想起她愛惜地收集那樣多的合歡花,想起她說“最美的合歡只在鏤月開雲館”…電光火石的瞬間,種種不經意的細節重疊彌合,心中如幽藍閃電劃過黑沉天際,豁然清亮開朗,竟原來——她有著和浣碧一樣的心思…

    清晰之下種種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更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儀,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罷了。那首情意婉孌的“心悅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對“王子”而發的啊。

    而她那隻溫順無比的“團絨”雖不傷人,可是它柔媚幽長的叫聲卻最能引聚群貓。更何況那一日,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飾不住的對貓的害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覺了蛛絲馬跡,何至於要對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間有幽涼的氣息流轉,一絲一縫牢牢透進天靈蓋裡,須臾,竟是一縷淺笑浮上臉頰。

    他自愛他的,她亦愛她的,未必息息相關。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

    我微微側首,鮫綃團紗的落地帷簾將漸涼的蕭瑟秋風漫卷在了外頭,只餘柔和的清盈似珠的熒光柔和閃爍,迷濛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覺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進來道:“敬妃娘娘過來了,小姐可要一見。”

    我微微沉吟,闔眼思忖著道:“眼下我也不乏著,去告訴敬妃謝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親自請她來小聚。”

    眾人素來知道我待敬妃客氣,她又是朧月的養母,身份自不一般,聽我如是婉拒皆是納罕不已。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帶皇子與帝姬過來,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只安靜躺著養神。果然不過一炷香時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來了,臉上的笑容還不及退去,見我醒來更添了一重歡悅。

    我含笑欠身,“倒有勞皇上先帶著皇子和帝姬去給太后請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還用說這樣生分的話麼?”又問:“可覺著身子好些了?”

    他這樣親暱的口氣,我脈脈含笑道:“那麼夫君勞累了,且喝口甜湯潤一潤吧。”

    他顧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曉得咱們的孩子有多乖巧,乳母抱著到面前,竟一聲兒也不哭,母后歡喜極了。”

    大約是起風了,監窗的樹枝敲在硃色窗欞上“篤篤”輕響,歡快如鼓點。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極為辛苦,聽聞又落了產後失調,皇上今日可也帶了二皇子去給太后請安?徐妹妹必定歡喜。”

    玄凌提了提我蓋在身上的錦被,仔細地掖好被角,笑道:“曉得你是顧慮周全的人,若不帶沛兒去,燕宜吃心不說,你更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兒?二皇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麼?”

    他頷首,隨手舀著盞中的銀耳,笑道:“燕宜很喜歡這個沛字。”

    我嫣然莞爾,“豐足為沛,是很好的意思。臣妾聽了也很喜歡。”我停一停,拉著他的手帶一點撒嬌的意味,“那麼也請皇上賞個恩典,給臣妾一雙兒女定個名字罷。”

    他笑著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們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個極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負。”他微微垂下臉,臉頰有光影轉合的弧度,無端添了一點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產後就怏怏不樂,難得有她高興的事,朕也自然會順她的心意。”

    我微微覷他的神色,試探著道:“聽聞徐婕妤產後失調,想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好好將息著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這般就好了,燕宜產後鬱結不堪,唯有看見沛兒時才高興些。因著這些鬱結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榮更衣的事傷了她的心。”他略略有幾分虧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興頭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特例晉封她為貴嬪之外,朕也會好好替她擇一個封號。”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卻已然釋然了,彷彿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說得也對,燕宜的心胸的確是小了些,不是嬪妃該有的氣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虧欠也不過如此,甚至不如天邊的一片浮雲。然而我只微笑道:“往後多歷練著些也就好了,誰沒有這樣年輕的時候呢,何況徐妹妹又是這般冰雪聰明的。”

    玄凌不覺釋然,順手摺下榻邊青瓷螺珠瓶中供著你的一穗鈴蘭簪在我鬢邊,含笑道:“論起詩書文墨來,燕宜大約是和你不分伯仲的,只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曉罷了。”

    我聞言端正神色,低首道:“皇上殊不知婦人干政乃是後宮大忌,臣妾如何敢稱通曉政事呢?如此說來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搖頭道:“婦人干政這句話原是防備那些心懷鬼祟、恃寵生驕的人,嬛嬛最能為騰分憂,難道多讀幾本政書就成了邪魅之人了麼?”

    我怯怯,憂然轉首牽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誕下孩兒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謹言慎行?譬如四郎方才的話,原本是稱讚臣妾的,可是人多口雜、以訛傳訛,安知他日臣妾是否會因此事而受宮規家法嚴懲,臣妾實在承擔不起任何流言蜚語了。”向來天子明黃衣裳皆用金線織成錦繡山河,那金線本是織了金絲的絲線,不比尋常絲線的柔軟服帖,總有一股剛硬氣。

    然而我曉得,這世間的剛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聽罷,不覺色變連連冷笑,“說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氣,你懷孕進宮之後多少流言在朕耳邊刮過,說你腹大異於常人,所懷必定非朕之子。如今你誕下雙生子,恐怕她們到了你面前連舌頭也要打結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這話好刻薄!聽聞宮中諸位姐妹都曾想來給臣妾道賀,只是臣妾實在無力相見罷了。時至今日,相必眾人的誤會都已解了,大家見面時依舊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們還有什麼舌頭可嚼,只得拜在你腳下俯首而已。成王敗寇、表裡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會用。”

    我伸手撫一撫玄凌的眉心,柔聲道:“豈能事事盡如人意,面子上轉圜得過就好了。”

    他彷彿在思索什麼,眼底有濃密的柔情洶湧上來,他忽然擁抱我,用力地,“嬛嬛,你與朕是夫妻,但願不會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輕輕低吟,“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只要四郎時刻相信嬛嬛,咱們就是至親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涼的觸覺,觸覺之外更覺他唇紋的凜冽深邃。我驀然一驚,緩緩閉上了雙眼。

    須臾的寧靜,時光簌簌地隨著錯金小獸爐裡的青煙嫋嫋搖過,似無聲的風煙。打破這寧靜的是玄凌的一句話,“朕一直有句話想問你,那晚你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就要臨產,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日子麼?”

    我知他起了疑心,緩緩鬆開他的懷抱,捋一捋鬢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語。浣碧遠遠侍立在窗下,聽得這話不覺唇角微微一動,見她方要啟唇,我微一橫目,已經笑顏如花,“浣碧去端燕窩來,嘴裡發苦想吃些甜潤的。”轉首看向玄凌道:“大約臣妾身子重,腳步重些驚了永巷瞌睡的貓,那貓受了驚嚇發昏撞在臣妾肚子上,雖說虛驚一場,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後必定格外當心。”

    他目光中的疑慮漸次深邃,“果真麼?”

    “是”,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皇上方才還說要相信臣妾,那麼臣妾現下所說,皇上就該相信——沒有旁人,只有貓。”

    他的目光良久滯留在我的面龐上,真實的如冰堅冷漸漸化作秋日靜水般的沉粹無奈,他摩挲著我的面龐,“無論是人也好貓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後宮再起風波。然而…”他的眸中驟然閃過一絲雷電般的厲色,“這事原本是無頭亂子,你又執意不肯說,朕不深究也罷。只是種種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閒極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們還要嚼出哪些閒話來!”他怒氣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則朕的後宮豈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傳出去叫萬民笑話!”

    我心平氣和瞧著他,愈加低柔婉轉,“皇上不要生氣罷。後宮女人多,閒極無聊說幾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再論起來,後宮的事再大也不過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這趟渾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實。——終究,皇后娘娘是最賢德良善的。”

    最末的話,我說得輕緩,然而極誠懇,字字紮實落在了玄凌耳中。他不覺失笑,“你還怕落人口實——滿宮裡誰不曉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們曉得,才不敢再輕視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皺裡凝住了幾分失望與不滿,“皇后從前是擔得起‘賢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軟了,不知是否年紀大了的緣故。”

    我容色謹慎,“皇后娘娘麗質天生,保養得宜,望之如三十許人。”

    “三十許人?”玄凌輕輕一嗤,“皇后比朕還年長——昨日見她眼角也有皺紋了。”

    我靜靜聽著不語,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說起這些傷感話來了。臣妾只說一句,請皇上喂臣妾喝了這盞燕窩罷。”

    玄凌嘴角輕揚,卻也微笑了,如此一盞燕窩吃完,卻聽得門外小允子稟報,“皇后娘娘鳳駕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貴,向來不輕易到嬪妃宮中,上次為了槿汐之事大興風流,如今——我心裡一沉,只覺得厭煩不已。

    皇后頃刻已經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氣,滿面春風道:“淑妃好好躺著就是,如今你是咱們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說罷忙向玄凌見禮。

    皇后著一身紅羅蹙金旋彩飛鳳吉服,在金掐玉赤金雙頭曲鳳步搖的奪目珠光中容色可親,彷彿歡喜不盡的樣子。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迫人母儀,教人不敢小視。我忙謙道:“臣妾如何敢當,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與皇后的鄭重和威儀相比,正在養息的我自然是容儀清減,不過是一襲梨花白素錦寢衣,頭上釵環幾近於無,只簪著幾朵藍銀珠花作點綴。皇后看見槿汐在旁,倒是很高興,道:“聽聞皇上賞了你和李長好大的臉面,果然給你主子爭氣。其實尚儀也還罷了,你年紀不小,有個好歸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謝過,只依依侍立在我身邊。

    皇后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身上可覺著好些了?生養孩子雖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門關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養息著,來日才好繼續服侍皇上。”說罷又問我如今吃著什麼湯藥,用些什麼滋補之物,事無鉅細皆關懷備至。

    玄凌本只淡然聽著,不發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著皇后道:“皇后這話若有心問一問太醫豈不是比問嬛嬛更來得清楚,倒費她說話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燦爛若花,對玄凌的話仿若絲毫不以為意,只笑吟吟道:“太醫歸太醫,臣妾身為皇后為皇上打理後宮之事,理應關懷嬪妃。”

    皇后的話自矜身份,說得滴水漏,我縱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時才能有這般城府與沉穩。我不覺看了玄凌一眼,輕輕道:“多謝皇后關愛。”

    皇后嘴唇微抿,銜了意思淡薄而端莊的笑容,緩緩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難產傷身,少不得要好好調理了身子,只怕一月兩月間還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彷彿思量著要該如何說才好。

    果然玄凌懸心,道:“沛兒如何?朕早起去瞧過還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聳,額前的幾縷碎髮亦被挽成婉約合度的樣子,光線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幾道曖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雙眸,“二皇子現看著甚好,只是太醫說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積弱,一定要好好撫養,只怕一個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這話太醫卻不和朕說…”

    皇后露出幾分謙和體貼的神色,婉轉道:“皇上正在興頭上,太醫如何敢來潑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過是求個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謹慎些才是。”皇后輕輕嘆息,甚是賢良,“這些年宮中在子嗣上十分艱難,如今好容易有了這三個皇子,更該當心養護。”

    玄凌隨手舀一舀擱在跟前的銀耳甜湯,沉吟片刻,笑道:“皇后慮得極是,是該如此才好。”

    我不動聲色,只含笑吩咐槿汐,“這銀耳甜湯不錯,去盛一碗來奉給皇后娘娘品嚐。”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鸞牡丹團刻紫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來從未封過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虛懸已久,如今甄氏是頭一個出挑的,臣妾想淑妃當年冊莞妃之禮也甚是簡單,如今既要冊為正一品淑妃,又藉著兩位皇子一位帝姬降生,不能不好好熱鬧一番。臣妾已經叫禮部去擬單子來瞧,不日便可拿來與皇上過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辭道:“臣妾不敢承此厚愛,按著規矩做已是過分熱鬧,臣妾覺得還是更簡約些才好。”

    皇后彷彿不經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話。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冊封禮都要清減些,其他妃嬪晉封不是連酒都喝不上一口了麼?”

    我破格晉封淑妃已逾亂世,皇后如此主動提及,不僅無一言反對之辭,更極力主張熱鬧,我心下更是不安。玄凌卻聽得甚是入耳,不覺頷首讚許:“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淺淺一笑,眸中露出幾分鮮亮的福氣,恰如春柳拂水,“臣妾與皇上二十餘載夫妻,如何敢不體貼?”

    玄凌淡淡一笑對之,只絮絮與皇后說著冊封禮上種種事宜,間或問我幾句。槿汐捧著銀耳甜湯上來,皇后側身自朱漆五福捧壽盤中端起纏花瑪瑙盞,手指上的九曲金環嵌寶甲套與之觸碰有聲,玎玲悅耳。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極細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嚥下了才問:“銀耳煮得很軟和,怎的味道這樣淡?”

    我不覺訝然,問槿汐道:“不曾放糖麼?”

    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這甜湯和方才皇上所飲是同一鍋燉的,以新鮮蜂蜜混了綿白糖和棗泥入味。”

    皇后將纏花瑪瑙盞往身邊高几上一擱,手上一彎嵌明鑽海水藍剛玉鐲晃得如碧波盪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顏悅色的笑意裡帶著幾分沉著的意味,“本宮倒也罷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湯,本宮只是擔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彎素紋平銀鐲子順勢滑下去,發出清脆的“鈴鈴”聲,我只盈盈望著玄凌道:“是臣妾不當心。”

    玄凌也不多話,只從皇后盞中舀了一點抿了抿,笑容如天際浮光揮灑四落,“已經足夠清甜,比在別處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盞呢。”他轉首看向皇后,不以為意道:“總在旁處吃那樣甜的東西,也是膩足了。”

    皇后有瞬間的尷尬,旋即笑起來,“皇上喜歡才是最要緊的,還是淑妃細心。”

    玄凌雖是無心,我豈不知這幾句話大大刺了皇后之心。暗暗嘆息一聲,我與皇后之間,只怕積怨更深了。然而…我微微冷笑,我與她之間怨結重重,早已不可化解,還怕再多幾許麼?且看我與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閒話幾句,皇后起身道:“只顧說話了,原是想著來看看小皇子與小帝姬的,說起來本宮還沒瞧過一眼呢。”

    我正要出言推諉,玄凌聽到孩子便已眉開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著於。朕方才才從太后處帶回來。你是他們的嫡母,正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臣妾也沒有旁的可給這雙孩子,倒是從前姐姐在時有幾塊上好的羊脂玉給了臣妾,臣妾已經叫工匠連夜趕工,製成一雙玲瓏玉璧給兩個孩子保平安用。”

    玄凌的目光有幾分凝滯,他原本劍眉星目,此時那星也如籠了溼潤的霧氣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覺道:“純元她…”然而也不過一瞬,他已然笑道:“她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給孩子用也好,倒是你捨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簾,精心描摹過的長睫覆下寧和而深沉的影子,連那笑意也逐漸深了,彷彿匿進了唇角的細紋裡,“姐姐留給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時不時拿出來細看一番,也是姐妹間的情分。”

    玄凌深以為然,“這個是自然的。”他看一看皇后,頗有歉疚之色,“朕也數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滅了眼中一抹淺淡的無奈之色,從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黃,遠不及年輕的妃嬪們體健適宜生育,皇上閒暇時可多去胡昭儀處走走,再不然敬妃也還算不得很老。”

    皇后說到此處,有意無意地停頓了一下。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說得極是,臣妾與徐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皇上,許多年輕姊妹如周容華、劉德儀、福嬪她們都是好的,”我下意識地躊躇,然而很快笑道:“胡昭儀和敬妃都好,連安昭媛處也可常去走走。”

    玄凌淡然轉首,“你還不知道——安氏吃傷了東西,嗓子已然倒了。”他頗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詫異,心下旋即安危,以胡昭儀的性子,既擺明了得罪了安陵容,必定不會再給她翻身的機會。

    皇后微一橫目,瞧著我道:“原不過是著了風寒,將養幾日也好,誰知藥知下去,反而傷了喉嚨,只怕以後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

    胡昭儀手段竟如此之辣麼?到底無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罷,何必失聲。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許是傷風得厲害了,叫太醫好好看著,總能有轉機罷。否則真當可惜了。”

    玄凌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罷,朕倒是有幾日沒去看淑媛了,如今嬛嬛和燕宜皆已生育,只等眉兒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頷首,鳳頭步搖口中銜著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興,點點寶光流轉,“是啊,如今只等沈淑媛了。”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瓏點綴的華麗花邊,沉靜微笑道:“但願也是位皇子呢。”

    玄凌是與皇后一同離去的,看過了孩子,玄凌便道要陪皇后去整理純元皇后的遺物。我自曉得其中的利害,當年玄凌一怒之下逐我出宮,泰半就是為了無心冒犯純元皇后的事,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臉來。

    浣碧小心翼翼覷著我的臉色,輕輕手著肩道:“小姐千萬別動氣,氣傷了身子多不值。”

    我緊緊抿著嘴唇,良久才冷然一笑,聲音清冷如冰裂,“好厲害的皇后!難怪當年華妃和本宮都折辱在她手裡,真真是咱們技不如人,活該吃虧!”

    槿汐含笑擺手,“其實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她沉穩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勝算是什麼?”

    浣碧輕笑一聲,“她不過仗著有皇后的身份,又撫養著皇長子罷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長子不是皇后嫡出,實在當不得什麼。且皇后這個位子麼…”我不覺看向槿汐。

    槿汐會意,掰著指頭道:“皇后的位子多年來屢屢名存實亡,前有華妃,後有端、敬二妃,都曾掌過協理六宮之權。且皇后並不承歡於太后膝下,也不得皇上的寵幸,不過是面子風光罷了,若真論起寵愛來尚不如敬妃娘娘。皇后能夠至今屹立不倒,還能多得皇上幾分顧念,皆因為她是先皇后親妹的緣故。娘娘可聽清楚了皇后方才那些話?”

    我莞然失笑,“一個純元皇后,夠朱宜修坐穩一輩子的皇后寶座了。這才是朱宜修最大的勝算呵。”念及此,我不覺恨惡切齒,“只要她一日是純元皇后的妹妹,本宮就一日也不能扳倒她!”

    槿汐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輪輕輕在我手上滾動摩挲,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們就有出頭制勝的日子。娘娘且容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除開前頭的傅婕妤,宮中還有誰比娘娘更肖似純元皇后呢。”

    她的話說得極輕緩,然而我心頭還是猛地一刺,彷彿整顆**滾燙的心在仙人掌刺堆裡滾了一圈,那痛楚雖細,卻半分亦掙扎不開。槿汐也不多語,只細心為我戴上一套純金鑲鴿子紅寶石的護甲,仰臉看我道:“奴婢出言無狀,娘娘若生氣,只管戴上護甲狠狠打奴婢的臉出氣,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漸漸僵硬,撫著冰涼堅硬的護甲,良久不發一言。許是殿內的沉香薰得久了吧,那彌矇如縷的嫋嫋浮上了心頭,浮得眼底微微發澀。我抑住鼻尖的酸澀,拉起槿汐道:“你的意思我曉得了。”唇角牽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說,我既要再回紫奧城,必得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既然沒有心…”我撫著自己的臉頰,“惟妙惟肖地做一個影子是下下之策,言行容貌相似也只是中庸之道,否則皇上對傅婕妤之死也不會不足為惜了。若論上策麼…”

    唯有做自己,而又能勾起他對純元的回憶,才是長久的存身之道。

    槿汐低頭思索片刻,撥一撥耳上的點翠墜子,低聲在我耳邊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當心,今日皇后親自探望皇子與帝姬,皇上在倒也罷了。只是若以後咱們一個不當心…”

    “沒有不當心的!”我打斷槿汐,“咱們既回了這裡,就只有事事當心,人心可怖甚於虎狼兇猛,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決不容任何人傷他們分毫!”

    浣碧安靜聽著,忽而道:“小姐既要保著帝姬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訴皇上那貓是人指使的,好讓皇上徹查六宮,咱們也可藉機引到昭陽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麼?我莞爾不語。與其如此,我寧願玄凌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勝於只顧眼前痛快。然而,這話是不方便說開的,我只側身道:“我乏得很,去叫花宜來給我揉一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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