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閒不淡地過著,轉眼到了一九七七年除了個子長高了些,最大的收穫就是記住了一兩千個英語單詞,《哈姆雷特》學完了一多半。師母有時也會念叨,說是“四人幫”都粉碎了好幾個月,怎麼就不見給先生平反呢。先生倒是波瀾不驚,按部就班地教著,見我學習一日千里,也頗感欣慰。
老爸在公社革委會幾個月下來,完全站穩了腳跟。當時公社革委會這級最基層的政權機構,內部分工本來就不是很明確,老爸名義上還是主管宣傳文教工作,實則已成為紅旗公社的二把手。
也有好事的人要老爸將在另一個公社工作的老媽調到紅旗公社來,被老爸直接拒絕。
要避嫌呢,古今中外,官場都是這麼個規則。
節氣一天天變暖和,我又動開了心思。
去年在公社聽了嚴主任和老爸一席夜話,我心裡就有些想法,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才對。不過我前世乃是一個只會維修機器的技工,對農耕著實不大在行,一時三刻,也想不出什麼立竿見影的好點子。
眼見得社員們忙忙碌碌準備插秧,我心裡突然一動…許這個辦法可行呢。
老爸就任紅旗公社副主任之後,回家的次數稍多一些,畢竟離得近了,十來裡地,走路也就一個小時。對於他的寶貝兒子,老爸可是越來越上心。三四個晚上,就將他幾十年的電工及維修知識榨了個乾乾淨淨,如今都已經可以隨意擺弄收音機了。手法之老練,似乎絲毫不遜於他這個老資格的技師。這要是培養得當,說不定就給整出個愛因斯坦來。
倘若老爸知道真相,怕是要抓狂了,呵呵!
“小俊,幹什麼呢?”
星期日下午,我正站在家門口的稻田旁發呆,不提防老爸就笑呵呵地到了身旁,急忙抬眼望去,另一個高大的身形也映入眼簾,原來嚴主任也一道來了呢。
“養魚。”
我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兩位主任都是一怔,渾然不解。
“稻田養魚。”
我接著解釋。
這個“稻田養魚”,或許是我掌握的有關農業方面的“最高深知識且瞭解得還比較深入透徹。蓋因九十年代中期,紅旗鄉大力發展養殖業,整個柳家山村百分之八十的稻田都養了魚,我可是吃過不止一次。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大快朵頤之餘,裝模作樣問了問稻田養魚的技術,發覺並不複雜,時隔多年,也還有些印象,如今不妨搬出來咋唬一下兩位主任大人。
既然二十年後,魚兒能在稻田裡養活,那麼提前二十年,應該也可以養活吧。
嚴主任和老爸均是眼前一亮。
嚴主任就笑呵呵地對老爸說:“晉才,你這個兒子,還真有點惜言如金的味道呢。說話老說一半。”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這可是清代四十年太平宰相張廷玉老爺子一生的心得,找機會得給兩位主任大人聊聊,如今卻還不到時候。
老爸笑道:“兒子雖然是我養的,許多時候我也看不大懂呢。小俊,你說明白點。”
吊足了胃口,我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嚴伯伯,爸爸,這個田裡,可以養魚啊。鯉魚、鯽魚都成,很好養活。”
草魚不好養,病害多。對於防治魚病,老實說我不怎麼在行,所以直接略過不提。
嚴主任和老爸對望一眼,都露出意想不到的驚喜之色。
“對啊,晉才,這個辦法好啊,咱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老爸有些納悶,問道:“小俊,你又怎麼曉得的?”
這可難不倒我。既然準備進言了,我自然將如何應對想了個透徹。
我撇撇嘴,裝作毫不在意的說道:“想一想就曉得了。有水就能養魚。”
嚴主任大笑起來:“好一個有水就能養魚……嘿嘿,晉才,小俊這是在拐彎抹角罵咱們呢……想想也是啊,小孩子都能想到的,咱們偏就想不到……思想僵化咯……”
“嗯嗯,插秧之後,田裡要追肥,人糞豬糞,都能肥田,又能養魚,這個主意當真不錯。”
老爸到底是技師出身,思考問題喜歡從實際出發,很快就切入了技術層面。
苗之間的溝壟可以掏深一些,再挖些魚洞,我看每畝水田放個千把兩千魚苗子沒問題……”
嚴主任雖是大學畢業,在基層工作時間不短,各類農村活計也很熟悉。
呵呵,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只要提個頭,細節問題他們遠比我想得周到,倒省了不少口舌,不過還是提了個醒:“伯伯,每畝田養魚不能太多,要不沒東西吃會餓死的。”
“嗯嗯,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
嚴主任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今天和老爸一道來柳家山,一則是為了看望周先生,二則也是視察自己的轄區大隊,督促春播插秧的進度。不成想尚未進家門,我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啊呀,是嚴主任呢,快進屋來坐。晉才也回來了……”
是外婆歡喜的聲音。
“三嬸,你老人家好。”
阮家族房老一輩的兄弟,外公排行第三,嚴主任笑眯眯地給外婆打招呼。
“託你的福,好呢好呢,快進屋坐……”
進屋落座,外婆奉上清茶,嚴主任喝了兩口,就迫不及待地說道:“晉才,小俊這個主意當真可行,咱們商量商量,看怎麼鋪開來……”
“可行是可行,但是會不會和上面的政策……”
嚴主任道:“發展生產,增加社員的收入,和上面政策不牴觸吧?”
“倒是不牴觸。嘿嘿,主任,政策你比我瞭解得多啊……我是在想,這其他公社都沒這麼搞,就我們紅旗公社搞,合不合適?”
老爸搞行政工作畢竟時日尚短,心裡不託底。
嚴主任微微蹙眉。
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個道理他很明白的。
我眉頭一皺,突然問道:“爸爸,摸著石頭過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摸著石頭過河,就是不知道河裡水深水淺……”
老爸不防有詐,隨口給我解釋,一眼瞥見我滿臉狡詰之色,頓時就明白了,笑罵道:“崽哎,還跟爸爸玩心眼啊?想到什麼你就說。”
嚴主任也望著我,眼裡大有鼓勵之色。
每次見到我,都能給他意料不到的驚喜。兩位主任當然尚不至於將我當成可以坐而論道的朋友,這個“小天才”的定位,卻是跑不掉的了。
“割資本主義尾巴是割私人的尾巴,不是割公家的吧?”
由一個七歲小孩嘴裡說出“割資本主義尾巴”,所有人的嘴巴都張得老大,一時忘記了回答。
討厭,每次說話都要拐彎抹角,殘殺鄙人不少腦細胞。看來得給大夥來點狠的,將他們的驚訝詫異通通都堵回去。
“割資本主義尾巴又是聽誰說的?”
我挺了挺胸,裝出很了不起的樣子,得意洋洋地道:“周伯伯說的。周伯伯可了不起啦,什麼都知道。還有啊,很多東西,書上都寫得有的。”
嚴主任大笑起來:“哈哈,差點忘了,你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先生呢。晉才,這倒是我們少見多怪了。人家小俊如今可是博學鴻儒啊,書讀得多呢。”
我的牙又有點癢癢的。
嚴太爺不愧是嚴太爺啊,誇獎之餘還不忘戲謔小輩一把。
老爸撓撓頭,笑道:“那你說說,什麼私人公家的?”
我眼望嚴主任,不說話。
嚴主任大手一揮,笑道:俊那意思是說,割資本主義尾巴是針對個人,不是針對集體。稻田養魚,咱們可以公家來搞。”
“公家搞?”
“不錯。整個大隊一起搞,收成也歸集體所有。”
成之後,上繳公社多少,大隊自己留下多少?”
“上繳?公社沒有投入,就不用上繳,全歸大隊所有。只要交夠今年的公糧就行了。”
老爸是柳家山人,自然沒意見。
嚴主任辦事雷厲風行,說道:“晉才,你叫人把支書、大隊長都找來,咱們這就商量個辦法出來。別誤了節氣。”
“姐夫你坐,我去叫……”
小舅自告奮勇,飛跑出門去了。
不一刻,支部書記柳晉文和大隊長阮成勝先後趕到,自有一番寒暄。
嚴主任將稻田養魚的想法一說,支書和大隊長聽說有這等好事,自然沒口子答應,一齊向兩位主任拍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呵呵,養個魚也成政治任務了。
“買魚苗的錢有吧?”
“有呢有呢,主任放心,買魚苗子的錢還是不愁的。”
見他們商議怎麼放養,怎麼防止魚兒逃跑等等,都條條是道,我也跟著高興。看來到收割季節,不但有香噴噴的新米飯吃,還有香噴噴的煎魚吃了。
嚴主任吩咐著兩位下屬,一眼瞥見我狂吞口水的饞嘴模樣,不由心中一動。
“小俊,你剛剛說什麼?”
我愣住了:“說什麼?我什麼也沒說啊。”
“不是,你剛剛說……對了,你說摸著石頭過河,什麼意思?”
“沒有啊,伯伯,我就是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問我爸呢。”
“少扯淡。你那點小心眼瞞得過我?”
嚴主任既然將我正經當盤菜,我也就當仁不讓了。
“伯伯,柳家山養了魚,其他大隊要不要養?”
“當然要養。整個紅旗公社都養起來。”
是萬一養不活怎麼辦?魚兒生病怎麼辦?到時你可不能怪我。”
孩子,怎麼說話呢?伯伯是那種人嗎?在你眼裡,伯伯那麼沒擔當?出了問題怪在你小孩子家頭上?”
我撓撓頭,嘻笑道:“我這叫醜話說在前頭,小心無大錯。”
“鬼機靈……哈哈,小心無大錯……嗯……”
嚴主任笑聲漸漸止歇。
“好一個小心無大錯!你這不是又在拐著彎提醒我吧?”
我笑笑,給他來個默認。
“那好,咱就摸著石頭過河。每個大隊,先放個十畝二十畝魚苗,要是成功了,再大力推廣。”瞥我一眼,笑道:“到時候伯伯當真給你發獎金!”
“謝謝伯伯,到時你請我吃肉。”
唉……真是沒出息啊,就知道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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