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據說大吉,所以欽差大人巡內庫轉運司正使範閒,到江南之後,內庫第一次新春開門招標,就選在了這一天。
這天春光明媚,微風送暖,蘇州城裡的公子仕女們紛紛往城外去踏青,寬闊的官道上草未長已偃,鶯未飛已驚,城外青山處處,綠水絲絲,便化作了男女們互相勾搭的好去處,空氣裡漫著一股清新美好的味道。
蘇州城裡又是另一番景象,由江南總督府往南行七十四丈處,便是內庫轉運司常駐蘇州府衙,不論是江南路的各司衙門還是蘇州府的衙門都開在這一片地方,正是官氣雲集之地,平日裡就是戒備森嚴,首要看防之處,今日裡只見軍士遊走於兩邊街頭,各持長槍於手,又有衙役強打精神,在春濃睏意裡警惕地注視著各方的動靜。
這一大片區域已經被嚴密地控制了起來。
每年的內庫開門日,都是這種情形,一來是各地來的鉅商們手中帶著太多的銀子,二是主持內庫開門一事的,除了轉運司的官員還有宮中派來的太監監核,江南路總督也會到場旁聽,這種時候更是少不了都察院那一幫子成天沒什麼事兒做的御史們。今日彙集到這裡的銀子太多,大官太多,所以安全問題就成了重中之重。
好在蘇州深在大江之畔,慶國武力強盛,也沒有哪個勢力敢做出任何的試探,就連蘇州城裡的小偷們都早已被清逐出了城外。
正是一片清明時節好收錢。
…
轉運司依慣例。騰出了一間大宅院。這座院子寬闊無比,沿正堂兩邊一溜地小隔間,據說是前朝時候江南一帶的生學考場,後來慶國皇帝南巡內庫之時,發現這種格局倒有些合適進行招標,便定在了這裡,形成了慣例。平日裡這座宅院就空在蘇州最高級的區域之中。被轉運司借給總督府衙門理帳,只是到了三月間就歸還轉運司衙門。
從十幾天前就已經開始重新整修打掃,如今的這座宅院明亮至極,清淨無塵。
宅院之外有兵士把守,院內堂邊站著幾名面容尋常的護衛,大堂間的光線有些陰暗,只隱約能看見一排四個太師椅,擺在桌案的後方。
當南街京都新風館蘇州分店地接堂包子賣完之後,這座宅院的門終於開了。
來自各州的鉅商們並不慌亂,極有秩序地抬階而上。對於身邊兵士們警惕地眼光視而不見,十幾年的時間,他們對於這一整套程序早已瞭然於心。
一個商人的身後往往代表著一個家族,以及家族身後的官場派系,內庫開門之事重大,所以今日前來的代表,都是家族中的頭臉人物,只是人數並不多,這些商人的身後都帶著自己的長隨與帳房先生,還抬著箱子與帳冊及相關地工具。
走在眾人之前的。當然是明家的代表。
從去年開始,明家就已經將大部分權利下放到明蘭石少爺的手中,明老爺已經很少出來拋頭露面,但讓眾多鉅商有些震驚的是。今天,那位明老爺子明青達,居然親自到了大宅院!
明青達微眯著疲倦的雙眼,與各們同仁拱手見禮,一捋頜下長鬚,便傲然走入門中。
江南商家隱隱以明家為首,趕緊向這位老爺子回禮,跟在他的身後進入門中。沒有人會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既然是內庫招標,當然是明家先行。眾人只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麼明家今天會如此慎重,連老爺子都請了出來。
偶爾有人聯想到內庫新來的轉運司正使。那位欽差大人,又想到這個月裡明家少爺暗底下與眾人不停地交流。這才隱隱猜到,今天的內庫招標,只怕不會如往年一般風調雨順,也不會如今天地春光一般明媚喜人。
…
簷下的兩排房間早就已經貼上了名字,各家依次進入,明家便排在左手方的第一間大房內,他們帶的人也最多,足足帶了十六名掌櫃夥計,一入房間,便有轉運司安排地僕婦下人們端茶倒水,遞了熱乎乎的毛巾,以及一些精緻的小糕點。
雖然開標的是官府,但是他們也知道這些富人們也要招呼好,用範閒知道往年安排後笑著說的那句話般,要殺豬,當然得先把豬養肥了。
明青達穩坐於椅中,雙眼微眯看著門外庭院裡散下的清淡天光,入院之前,他就與那些商人們有過眼神上的交流,知道大家的想法是極為一致地,在利益面前,沒有人願意彼此將價錢哄抬起來,尤其是那些商家,根本不敢得罪自己。
想到這一點,明青達的心裡才稍微放心了些,低聲問道:“還有多久?”
明蘭石規規矩矩地站在父親的身旁,低下身子說道:“快了。”他伸出那雙白暫的手,端著茶送到父親的身前,這雙手是如此地潔淨,就像是從來沒有沾過血一般。
明青達點了點頭,朝廷既然還是發明標,這天下又沒有人有那個財力與自己爭,應該和往年沒有太多差別,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嘴唇還是有些發乾,或許是人地年紀漸漸老了,精力總有些不濟。
想到這點,明家主人心裡卻湧起一絲莫名的情緒,自己的母親已經這麼大年紀了,為什麼身子骨還是那樣康健?
明青達下意識用目光掃了一眼對過,很輕鬆地分辯出來了那些房中所代表的家族,雖然這些年他已經很少親身入商場,但老一輩的交情猶在。今天那些家裡來地都是些第二代的後人,想來對方也清楚,內庫十六標,崔家騰出來的份額可以搶搶,至於明家定死的那八項,他們是斷不能動的。
只是…對面簷下最後的那個房間門依然關著,不知道是哪家遞了標書。人卻還沒有到。
明青達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皺眉說道:“乙六是誰家?馬上就要開始了,怎麼人還沒有到?”
明蘭石一怔,無法應答,因為他明明已經調查的足夠詳細,為什麼那間房還一直空著?
明青達地心中開始生出某種警兆
範閒退回四十萬兩銀票之後,便陷入了安靜之中,不知道那位欽大人究竟在想什麼。他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微恚說道:“辦事就要滴水不漏,連人都沒有查清楚,呆會兒萬一出什麼問題,怎麼辦?”
明蘭石面色微窘,只好認錯,心裡卻有些不服,這些豪門大族的人物,都帶著這種心口不一的壞毛病,試探著說道:“會不會是哪家鹽商…他們做事向來古怪。指不定這次也是眼饞了。”
明青達一臉陰煞,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鹽商,一。他們給過我們承諾,二,薛大人也曾經向我做過保證。”
這位明家主人看著對過那間空無一人的房間,看著那緊閉的房門,看著玻璃窗裡隱約滲出的寒意,心中湧出強烈的不安
“這次真是可惜了。”江南總督府書房之中,一位師爺嘆息著:“崔家空出了六項,咱們卻不方便插手。眼睜睜看著這麼多銀子,又要被明家和那些江南的土財主們瓜分,實在可惜。”
封疆大吏,江南路總督,一品大員薛清大人面帶微笑。不言不語。
坐在他身邊另一位師爺也是面露可惜之色,說道:“楊繼美前些天來了幾次。還不是指望大人能幫他在小范大人面前說說話…他家世代做鹽,如今看著內庫這塊肥肉,也饞的慌。”
楊繼美是兩淮一代最大地鹽商,或者說是私鹽販子,一向對總督府小心巴結。
薛清想了想後,笑著說道:“饞?誰不饞?楊繼美這老殺才…那麼好一座華園,我找他要,他都硬頂著不給,這次非要經我的手送給範閒當住所,他想的什麼,難道本官不知?難道範大人心裡不清楚?”
他身為江南總督,掌管天下七分之一的兵馬民政,實力雄厚至極,耳目自然眾多,想到一椿事情,忍不住嘆息道:“範大人日後肯定要賣楊繼美一個面子,不過內庫這個事情…他是沒什麼機會了。”
師爺好奇問道:“欽差大人究竟怎麼想的?空出來的那六項,他究竟準備交到誰的手上?”
薛清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說道:“其實問都不需要問,陛下既然派他來了江南,這六項自然是他準備自己得了。”
他接著冷笑道:“別說這六項,我看明家自己的那八項,今天要保下來,只怕也會非常吃力。”
師爺深深皺眉說道:“就不知道小范大人這次選的是哪家。”
薛清嘲諷一笑,他統領江南一地,當然知道範閒做地一些手腳,笑道:“那個人選,只怕你們誰都想不到,這位欽差大人也委實厲害,竟然不在商人之中選代言,卻在草莽之中挖人,如果平日裡那廝敢大搖大擺地走進蘇城裡來,本官只怕要拿他入獄,索些好處才是。”
師爺不知內情,乾笑了兩聲,心頭卻依然有些不捨,試探著問道:“關於內庫開門一事,欽差大人…沒有和您說道說道?”
依官場慣例,像內庫這麼大一塊肥肉,總不能由一個派系的官員獨吞,尤其是薛清地位超然,又深植江南,範閒再如何囂張,也總要對總督府意思意思。
薛清微微皺眉,搖頭說道:“小范大人自然是有提過此事,別看他年紀不大,行事卻頗有圓融之風,範尚書和陳院長教的好啊…只是本官。此次不得已,只好婉拒了小范大人的好意。”
“啊?”師爺驚呼出聲,婉拒好意?只要範閒開了口,這小小地好意,只怕至少也有十幾萬兩銀子的份額,總督大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清廉自持了?難道他學會了變臉?
薛清自嘲一笑,站起身來。說道:“雖說離的近,但咱們還是先走一步,小范大人在宅院裡等著,還有郭錚那個老白臉,宮裡的公公也帶著旨意來,我們不要太遲緩了。”
他沒有向自己比夫人還要親密的師爺們解釋,自己為什麼婉拒了範閒的好意,是因為薛清明白,內庫看似只是範閒與長公主之間的較量,其實背後還代表著更深層地意義。那些皇子們,究竟該如何排序,這已經開始變成一個極為棘棘手地問題。
薛清的身份不允許他太早站隊,不然陛下會很生氣,所以他不方便去分享內庫這場盛宴。
在護衛的拱衛下出了江南總督府的正門,薛清下意識回頭,看著府前的匾額,被這初生不久地太陽晃了晃眼睛,他的心中湧起強烈地不安,陛下這幾年行事愈發…古怪了。這天下所有人的都看著京都,在猜測著將來地格局,可是這樣的動盪,對於慶國的朝廷來講。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人心不定,官員如何自處?
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是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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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庫開門,前來應標的商人們已經坐在房間裡等候。而主持此事的範閒,此時卻還悠哉遊哉地喝著茶,與他飲茶對話的,乃是一位從京都來的太監。
內庫乃是皇室財產,依規矩。便要由太常寺與內廷共同監核,由於範閒本身就是太常寺少卿,所以今日太常寺就沒有多事的再派人來蘇州,也給他減少了很多麻煩。
但來了一位大太監,同時也是個大麻煩。
“黃公公說的有理。”範閒將茶碗擱在案几之上。微笑說道:“本官也以為,一動不如一靜。一切依舊年規矩辦理就好。”
這位自宮中來的大太監品秩極高,不然也不可能被委以如此重任。此人生地肥頭大耳,兩頰邊的肥肉都堆在一處,此時聽著範閒應話,皮笑肉不笑說道:“大人主持此事,咱家是放心的。”
這名太監一向深在內宮,雖然很清楚範閒的大名,但心想自己身負聖命,倒也不是怎麼害怕對方,相反是他來蘇州幾天,範閒卻沒有請他過府一敘,這個被漠視地事實,讓黃公公的心裡有些不舒服。
先前的一番談話,這名黃公公給範閒帶來了一個極不好的消息,準確地說,是傳遞了太后老人家的口諭,讓範閒主持內庫一事,盡依舊年規矩,莫要亂來。
莫要亂來?舊年規矩?
範閒在心裡冷笑著,這自然是說該明家的歸明家,其餘的就自己慢慢折騰,看來長公主回京之後,太后心疼這個幼女,居然拉長了臉,用出了這麼大的面子!
他心裡明白,太后這是在警告自己,做事不要太過分,總要為皇族那些成員們留些活錢花花,想到此節,範閒就忍不住想笑,心想自己那位皇帝老子號稱一代帝王,怎麼這些年卻越活越轉去了?任由老媽妹妹把家業往自己地兒子們府上送?
他當然知道皇帝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只是越發有些不明白,皇帝造就如此一個動盪的局面,究竟是為了什麼。
“欲大治,必先大亂?”他下意識裡皺眉說出口來。
“什麼?”在他身旁的黃公公好奇問道。
“沒什麼。”範閒笑著說道:“辛苦公公傳旨。”
黃公公咳了兩聲,微帶驕意說道:“也是太后老人家信得過咱這個奴才,當然,也要謝謝小范大人賣咱家這個面子。”
範閒沒有接話,只是笑謔著看著黃公公像豬頭一樣的臉,半晌後說道:“你地面子?”
黃公公一怔。
範閒微笑說道:“黃公公,在本官的面前,你最好收起那一套。老姚老戴老侯…可比你會做人一些。”
黃公公大怒,卻旋又一驚,範閒提到地這三人,都是宮中的實力派大太監,雖說老戴如今早已失勢,可是除了最近調往東宮的頭領太監洪繡之外,老姚老侯…可都比自己面子大!範閒如此說。自然是表示,連姚公公侯公公在自己面前就得恭恭敬敬的,你又算做什麼嘀?
黃公公城府頗深,斂去怒容,反而笑著應道:“大人說的是。”他心裡卻是對範閒看低了一線,如此四處樹敵的年輕權臣,只怕日後難以長久了。而且他畢竟是太后的近人,身份有些特殊。
範閒似笑非笑說道:“黃公公,在蘇州城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
黃公公低下臉去,應道:“欽差大人這是說地哪裡話?”
“說的京都話。”範閒陰沉說道:“本官最厭憎有人用太后來壓我。別人怕你三分,卻不包括我在內,你回京後自可四處說去,且看到時又是個什麼格局。”
黃公公大怒抬頭,一位臣子,竟敢對太后如此不敬!難道你範閒真的不想要小命了!
範閒如此說話,自有他的道理,他寒著那張臉,雙袖一拂,轉過側廊走向宅院的正堂。丟下最後一句話:“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可不姓洪!”
除了洪老公公,那座涼沁沁的皇宮裡,還有什麼是值得範閒警懼的?
…
範閒冷漠著站在正堂前方的石階上。兩邊簷下房間的地商人們趕緊走了出來,對他躬身行禮。
他眼光直直地盯著正門處,連離自己最近的甲字房的明家父子都沒有看一眼。
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
一列沉默的人緩緩走了進來,這行人的身上並沒有帶著商人們常見的富貴氣息,也沒有官員們的味道,反而是充斥著一股血殺的草莽感覺。
這行人往院中一站,就像是羊群裡忽然來了幾匹惡狼,糕點上擱著一條鹿尾。顯得格格不入,突兀至極。
領頭的,正是江南水寨大統領,夏棲飛。
今日夏棲飛穿著一件淡青色的水洗綢,卻依然沒有遮掩住他身上地鐵血氣息。面色雖然平靜,但是微眯的雙眼中依然流露出了一絲興奮與緊張。
夏棲飛抱拳。向範閒行禮說道:“正使大人,草民來晚了。”
“不晚。”範閒冷漠說道:“只要來了就好。”
…
江南的鉅商們往往都有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而且他們也有很多地方雖然倚仗地方上地草莽力量,而夏棲飛身為江南水寨的大頭目,其實暗中與這些商人們,甚至與明家都有些來往。
所以也有些人見過夏棲飛的真面目,今日他領著自己手下的兄弟往院中一站,馬上便有眼尖的人認了出來,竊竊私語之聲漸起,逐漸變成了無數聲的驚歎!
水匪也來內庫招標!
眾鉅商們滿臉惶恐地看著院中的夏棲飛,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站在石階上的範閒,怎麼想也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
水匪經商?那咱們這些商人做什麼?難道去當山賊?這世道…自從小范大人顯名以來,似乎就變得有些光怪陸離,難以捉摸了。而且這些江南商人們更為好奇地是,夏棲飛就算四處搶劫,可是哪裡能籌足這麼多銀子?不過這些江南水寨的人們既然已經入了內庫門,想必至少已經交齊了保證金…當水匪能掙這麼多錢,那自己還用得著辛苦做生意?
站在石階最近那個房間門口的明青達眯著眼睛,看著那個最後入院的人,輕聲說道:“這個人是誰?”
“應該是夏棲飛。”明蘭石附在父親的耳邊親身說道:“江南水寨地大頭目,以往有過一些聯繫,不過沒有見著本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今天也來湊熱鬧。”
明青達的雙眼眯地愈發厲害,快要看不見裡面深寒的眸子,只聽著他幽幽說道:“看來…這人就是欽差大人預先埋下的棋子。”
便在此時,夏棲飛緩緩轉頭,對上了明家當代主人投來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極為真誠地…展露出無窮的敵意與噬血**。
被殺母奪產的明七少爺,在範閒的幫助下,終於有了堂堂正正站到檯面上復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