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明的心情壞透了。
什麼饅主意?居然要他想辦法娶到梅家的繼承人!基本上,他是該結婚了,這一點他並不反對,他早就受夠了睡在地上或滿是跳蚤的客棧。他很想取回父親和大哥賣掉的土地,但他必 須有錢才做得到,因此備受保護的年輕女孩愛上他、愛到去求她父親讓他們結婚,似乎是唯一的辦法。
當然,傑明虛榮地想著,他的前途比那女孩的未婚夫看好。孟家是個古老的家族,就算他沒錢,他的爵位和血統也足以彌 補了。
但是昨晚,當他付半個便士給一群孩童採集雛菊時,他的良知開始刺痛。梅柏肯相信他,才給他這份差事,他的責任是保護繼承人免受敵人的傷害,而不是變成她的敵人!
他怎麼能對他們做出這種事?傑明白問著。不過,他並不擔心自己是否能夠成功,他知道女人都喜歡他。但是每當想到要追求美麗的芙嵐時,傑明總是會記起壓著艾雅的感覺。他記得她的胸部貼著他身體的感覺,也記得那棕色眸子倨傲地看著他。也許那正是他喜歡艾雅的原因:她並未一看到他就舉雙手投降,她站立的姿勢彷彿在說:我是必須費心爭取的!
光是想到艾雅就會使他微笑,但是那笑容並不持久。他要如何在與她共處的同時,還要設法使梅家的繼承人愛上他?更何況這是很卑鄙的行為,因為他並不愛繼承人,恐怕以後也不會愛上她,而且她已經訂婚,而且——
“天呀!”傑明說道。“那是什麼?”
傑明坐在馬上,看到眼前的景象後不禁揉揉眼。那絕對不是真的,一定是清晨的陽光使他眼花了。畢竟,他昨晚熬夜將雛菊縫到他勉強買下的披風上,現在那件縫了數百朵雛菊的披風正放在他的馬車裡。
而今,站在山的上,傑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見的。
“有多少輛?”湯姆在他的旁邊問道。
“總共有八輛,”萊斯在傑明的另一邊答道,過了好一晌,他說:“看起來好像馬戲團。”
傑明唯一能說的是:“我要如何保護她?”
在梅家石牆的前面停了八輛馬車,但不是那種普通的馬車其中有六輛是由厚重的橡木製成,車身用粗鐵鏈綁著,並漆上大字的“梅”——它們是裝了輪子的珠寶箱。這簡直就是僱用喇叭手到處宣佈他要護送價值連城的貨物!
至於另外兩輛馬車,它們則漆上紅、黃兩種顏色,兩側均有天使的圖案。在聖地,蘇丹的妻子坐的馬車都遠不及這輛車炫麗。沒有什麼能夠比這些馬車更明顯地宣佈他要護送梅家繼承人和她的嫁妝。
“我們會引來國內的每個竊賊。”湯姆說道。
“以及每個想要娶她的登徒子,”萊斯說道,然後看到傑明瞪著他,他清清喉嚨。“當然,除了你以外,我不是指——”
“萊斯,終有一日你會嚐到禍從口出的滋味。”傑明踢一下馬兒往前走。
湯姆攔住萊斯。“他今天心情不好,別亂講話。”湯姆說完即跟著傑明下山。
“可能是受到良心的苛責!”萊斯嘟囔著。“良心是他最大的弱點。”
傑明確實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他知道梅柏肯只是一個商人,完全不懂作戰和策略,也不懂護送他的獨生女以及那些似乎載滿黃金的馬車橫過全英是多麼危險的任務。
天逐漸亮了,在微亮的晨曦下,他看到車伕剛醒過來。警衛在哪裡?梅柏肯該不會只讓他們三個人護送這麼多馬車吧!
沒多久,傑明就看到警衛了:三個彪形大漢打呵欠伸著懶腰,從馬車的暗處走出,傑明立刻感到厭惡。看來梅柏肯犯了一個常見的錯誤,以為體型等於力氣,但是傑明知道僱用人手不能像買牛肉一樣,按斤兩計算。那三個人跟傑明一樣高,但體重約莫是傑明的一倍半。從動作來看,傑明判斷他們沒受過任何訓練。
我不幹了,傑明自忖著,但這樣想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說謊。梅柏肯在信上(傑明還沒有見過他)說他之所以會僱用傑明,是因為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他不想背叛梅柏肯的信任。企圖娶他的女兒已足夠使他良心不安了。可是,把她和那些馬車交給別人,更是他的良心所無法忍受的。
“我是孟傑明,”他下馬時說道。他以為對方也會自我介紹,但是他們僅投以傲慢的眼神。“只有你們三個人?”
“從來沒有人會抱怨,”其中一人說道。“事實上,通常一個人就夠了。”他看著其他兩個人,他們回以自命不凡的笑。
肥,傑明暗忖著,腦滿腸肥。
“你忘了還有一個,”其中一人強忍住笑說道。“我們有四個人。”那句話使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其中一人設法止住笑,指著說:“他,他是第四個。”
站在一旁的是個高瘦、面貌平凡的男孩,他的佩劍看起來像是羅馬人帶到英國的骨董。他不大有把握地笑笑。
傑明無奈地舉起雙手,走到萊斯和湯姆站著的樹下。
湯姆揚起眉毛,表示詢問。
“我們要儘可能地把馬車偽裝起來,”傑明說道。“否則我將需要一百名士兵,而不是那幾個肥豬。我會盡快打發他們,現在只好暫時忍受。”
“那男孩呢?”湯姆問道。
“把他送回他媽媽的身邊。現在,你們去跟車伕談談。還有,萊斯,別跟那些臭屁精打起來,我今天可不想看到任何人發脾氣。”
萊斯看了傑明一眼。老實說,他不喜歡那三個人,而且很想教訓他們一下。
“商人就是商人!”傑明邊走邊嘟嚷著。
大門仍深鎖著,傑明拉一下鈴,但是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拉一下,還是沒有回應。他厭惡地發覺那三個人站在他的後面。他知道他們的姿勢及其涵義:他們想從一開始就確立他們的權威。
“我們必須警告你,”其中一人自以為是地說道。“‘它’會來開門。”
傑明沒有時間玩遊戲。“開門”他大喊。如果要帶那麼多車的黃金上路,他要如何保護她呢?萬一艾雅——不,他更正自己——萬一那個女繼承人芙嵐出了事怎麼辦?
“你見過‘它’嗎?”其中一人貼在傑明的耳邊說道,彷彿他們是密友。“我無法稱‘它’是人,它是個怪胎。”
傑明並沒有轉身,他不敢,看不見的裴玲有時也被稱為怪胎。
“如果它出來了,我恐怕會把早餐吐出來。”另一個人嘲笑道。
“不能帶它上路,我每天一看到它就會反胃。”
其中一人大笑說:“我們應該把它和乞丐、瞎子丟去餵狗。”
一分鐘前傑明正用力地敲門,一分鐘後他揍倒其中一個,一腳踩在對方的喉嚨上,他的劍指著另一個人的喉嚨。萊斯和湯姆不曉得從哪裡冒了出來,湯姆持匕首抵住另二個人的脖子,萊斯則壓著傑明腳下的那個人。
“滾!”傑明咬著牙說。“在我抽乾你們的血之前,統統給我滾!”他看得出對方很想報復,也知道自己得小心一陣子,不過那三人很快就走了。
“現在,我們要如何護送這些馬車?”湯姆厭煩地問道,一邊還劍入鞘。他昕到那些人剛才的話,一聽到他們說“瞎子”,他就知道要出事了。
“還有,那男孩怎麼辦?”萊斯問道,他跟傑明以及湯姆一樣惱怒。“我們得保護女人,不能帶小孩上路。”
突然問,萊斯倒在地上。那男孩踩在萊斯的身上,那把生鏽的古劍指著萊斯的喉嚨,“我該殺了他嗎,爵爺?”男孩問道。
所有的車伕在一旁等著看好戲。萊斯使個眼色,讓傑明知道他要教訓一下這男孩,但傑明揮手阻止了他。“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小史就行了。”
“打過仗嗎?”傑明當然知道沒有,他只是想測試這男孩誠不誠實。
好半響,男孩看起來像是在設計一個天花亂墜的故事,但最後他咧嘴而笑,他的臉就像傑明馬車裡的雛菊一樣普通和健康。“沒有,只幫過父親下田。”
那回答令湯姆和傑明笑了出來,萊斯差點也笑了,他向來不會記恨,這男孩有膽量,“你被僱用了。”傑明說道。指示男孩去馬車拿披風后,他轉身準備再拉鈴。
但是他的手還沒碰到拉繩,大門便向後盪開,站在傑明面前的是剛才聽到的“它”。對方是個年輕人,上半身高大結實,下半身卻是一雙跛腿,臉部的左下方——從頸部一直到襯衫裡的身體——滿是疤痕,那些疤痕癒合得歪七扭八,將他的臉拉成怪異的面貌,傑明猜想他並非一生下來就是這畸形的模樣。
傑明並沒有像他身後的人畏縮了一下。“請問貴姓大名?”
“陶德。”他答道,與傑明的目光相持。他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傑明蹙著額問道,想起自己曾許多次揮拳告訴別人裴玲的名字不是瞎女人。
從來沒有人問過陶德這個問題。他父親一直叫他蟾蜍(Toad),他自己把拼字改成陶德(TODE),算是對虛榮心的讓步。“不知道,”他坦白地說道。“不過,叫我陶德就行了。”他退後一步,讓傑明和他的手下進入。傑明經過他的身邊時,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輕捏了一下。就在那一刻,傑明贏得陶德永遠的效忠,因為從來沒有男人出於友誼碰他,只有艾雅碰過他,但是次數很少,陶德趕緊跟上傑明的腳步,他看得出傑明的心情惡劣。這也難怪,換作是他,他也不願意護送那些漆有“梅”字的馬車,那會給艾雅帶來危險——不,他糾正自己,那會給芙嵐帶來危險,因為現在她才是梅家的繼承人。陶德強行壓下滿腹的牢騷。艾雅得付錢給屋裡的每個人說謊,幸好他們明天就離開了,否則遲早會穿幫。
芙嵐在接待室等候他們。
她站在一面繪有希臘神話景象的牆壁前面,她是如此嬌美,令傑明微微而笑。但他的笑有點像嘲笑,因為芙嵐的打扮正如小裘的胡談,她身上那一襲暗綠色的絲綢一定有一匹小馬那麼重,她的緊身上衣滿是金線繡花的圖案,垂掛在胸前的雪白肌膚是耀眼的綠寶石。如果掛在她耳朵上那些大得俗氣的珍珠是真晶,它們的價錢可能足以用來打場戰爭,甚至連她的頭髮都用鑲有寶石的髮網固定住。
“孟先生,”她伸出手說道,傑明親吻她的手背時,注意到她的十指都戴了戒指。“你就是要護送我到未婚夫家的人嗎?”
“是的。”傑明微笑道,從披風裡拿出一份文件給她。
但是當芙嵐的手碰到文件時,傑明卻紅了臉,趕緊縮回手。
“請允許我把你父親寫的信念給你聽。‘孟先生,我想僱用你——’”
芙嵐伸出手。“讓我自己看吧!”
傑明的眼睛大睜。“你識字?”
每個人都被傑明的那句話震驚得停了下來。
“我是指……”傑明的臉比剛才更紅了,他清清喉嚨。“這非侮辱,我聽說——”
“他不敢相信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居然識字,這就像鑽石覆蓋在珍珠的表面,是不是這樣,孟先生?”艾雅在芙嵐的身後說道,她的個子比較小,裝扮也不如芙嵐耀眼,恍如一隻麻雀站在珍禽的旁邊,但是她一襲淺棕色的連衣裙配上雪白繡花的衣袖似乎使她的大眼比芙嵐的珠寶更為明亮。
儘管如此,傑明仍對艾雅投以嚴厲的跟色,讓她知道他很氣她說了謊,他立刻想到披風。無疑地,芙嵐一定討厭雛菊,任何像芙嵐這樣盛裝打扮的女人絕不會想要像雛菊那麼卑微的東西。不過,有哪個女人會討厭花呢?更何況他沒有別的禮物可送,有送總比沒送好吧!
“梅小姐,”傑明說道,對芙嵐投以甜蜜的笑容,儘量不去理會艾雅臉上的竊笑。“我有禮物要送你。”
“真的?”芙嵐說道,顯得非常開心,這令傑明感到納悶。梅家的繼承人不是每天都收到禮物嗎?
突然間,傑明很想抹掉艾雅臉上的竊笑。“那沒什麼,”他用極迷人的語調說道。“把最不美麗的東西獻給最美麗的人,把最低賤的物品獻給最高貴的你。”
“我很好奇,”芙嵐高興地說道,很清楚艾雅就站在她的後面。“我可以看那個禮物嗎?”
“還不行,”傑明說道。“你必須閉上眼睛。”
“喔,好啊!”芙嵐開心地閉上眼睛。
傑明示意捧著紅色天鵝絨披風的小史進入房間,傑明故作溫柔地把披風套在芙嵐的身上,然後將兜帽拉到她的頭上,讓她從頭到腳被數百朵的雛菊圍住。傑明釦上她喉嚨處精巧的鉤環。
當芙嵐深呼吸時,她覺得喉嚨有點癢。
“你可以張開眼睛了。”傑明後退一步讓眾人看到她,因為她看起來就像傳奇裡的神秘女子。
由於感覺很怪,因此美嵐剛開始還無法理解是怎麼回事,接著她看到花。“雛菊!”芙嵐驚喘出聲,她強烈的反應使傑明對自己的努力感到欣慰。
芙嵐的手飛快地撲到喉嚨,十指笨拙地想解開鉤環,可是她打不開,於是那披風仍套在她的身上,她閉上眼,臉色轉為蒼白,接著就昏厥過去。
雖然傑明一頭霧水,但他仍在芙嵐倒地之前接住她,然後迅速將她抬到窗邊的座位。“拿酒來!”他命令道。這女人有病嗎?所以她才被藏起來?她患有不治之症嗎?傑明扯下兜帽,解開鉤環。她的頭靠在他的腿上,苗條的身體瘁在雛菊花床上,她的臉色似乎愈來愈白,她快死掉了嗎?“拿酒來!快去請醫生!”
這時,陶德拿著斟滿酒的白鋼高腳杯跛著腳走出來,但是當他看到芙嵐,他立刻把酒杯放到一旁。“把那件披風拿開!”
“什麼?”傑明不確定陶德在講什麼。
“那些花會使她打噴嚏和頭昏!快把披風拿開!”
傑明愣了一下,然後趕緊扯下披風丟給小史,小史捧著披風跑出房間。傑明察覺她需要空氣,於是一腳踢開窗戶,然後半拉著芙嵐到窗臺上,讓她的頭和上半身接觸到新鮮空氣。
不一會兒,芙嵐開始呼吸了。雖然她看起來仍像是在死亡邊緣,但是她確實在呼吸了。
當傑明恢復心跳,再度能夠思考時,他馬上就知道這是誰造成的:艾雅。這不難理解,她嫉妒芙嵐比她有錢、比她漂亮,因此設計想害死芙嵐。
傑明對萊斯點個頭要他接手,然後站起來在人群中尋找艾雅。她像石頭般靜止不動,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但傑明看得出她並沒有後悔地流淚。害死她表姊對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第二繼承人嗎?
如果是男人做出這種事,傑明會拔劍抵住對方的喉嚨,但艾雅不是男人。不過在那一刻,在傑明的眼底,她也不是女人。
“你以為你在——”艾雅喊道,她的手腕被傑明一把抓住。
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地就從芙嵐轉到艾雅的身上,因為他們雖然拿了錢要保密,但每個人都曉得艾雅才是梅家的繼承人,才是他們無時無刻必須遵從的人。
“你這說謊的小人!”傑明在腳凳上坐下來,將艾雅壓在腿上,使她的屁股朝上。
“住手!”艾雅尖叫著。“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是——”
在她屁股上的一記掌摑打斷了她的話。
“你的惡作劇有可能害死她!”傑明說道,又打了一下。
“我會要你付出代價!”艾雅尖叫著,“我父親會——”
“謝謝我!”傑明吼道。“你父親早該在幾年前就好好教訓你,你這愛說謊又自私的壞孩子!”傑明把她推到地上,然後從她身上跨過去。
艾雅坐起來,看著房裡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她的臉因羞辱而脹紅。他們都知道她是誰,可是沒有人出手幫她。陶德哪裡去了?
在房間的另一側,靠在窗臺上的芙嵐雖然仍臉色蒼白,但是看到艾雅受辱令她感到高興,使得她的臉頰回覆了一些血色,她很清楚艾雅並非想害死她。自從艾雅發現雛菊會使芙嵐打噴嚏後,她就在每個地方——芙嵐的枕頭下、衣櫃裡、衣服裡——都放了雛菊。她們倆都沒有想到當芙嵐身陷在雛菊裡時,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芙嵐為什麼不告訴那討厭的男人這只是惡作劇而已呢?
“他想得到你的錢!”艾雅吼道,使傑明停下腳步,他背對著她。“他打算追你,當你相信你愛上他時,你就會去求你父親讓你嫁給他!”他算老幾,居然敢羞辱她!而且讓芙嵐知道男人對她微笑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因為她父親有錢,感覺還挺痛快的!
傑明並沒有轉身,僅呆站在原地,昨天認識這女孩時,他喜歡上她,非常喜歡她。他怎麼會如此徹底地看錯人呢?
“那麼我希望他成功。”芙嵐儘量大聲地說道。
那句話使房裡的每個人爆笑出聲。傑明笑著離開房間,直到走進最近的酒館,他都還在微笑,然後他開始在酒館裡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