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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面前攤著一本總帳,茱蒂絲·瑞衛道恩的目光卻落在她父親身上。她母親海倫就立於她的身側。茱蒂絲一點也不怕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多年來他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她怕他。他的眼中血絲密佈,眼眶烏黑。她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愁雲慘霧,乃是因為痛失愛子;他那兩個傲慢自大又殘暴的兒子,正是他的翻版。

茱蒂絲略帶好奇地審視羅伯特。他向來懶得理睬她這獨生女,女人對他而言根本不值錢。他的第一任妻子雖給了他兩個兒子,自己卻不爭氣先死了,第二任妻子卻只會生女兒,成天縮頭縮腦、膽小如鼠。

“你要幹什麼?”茱蒂絲冷靜地問。

羅伯特瞅著女兒,彷彿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事實上,這女孩子大部分時間都被藏起來,和她媽媽躲在自己的臥室裡,窩在一堆堆書本和帳冊當中。他滿意地發覺她和海倫當年長得很像。茱蒂絲有對怪異的金眸,某些男人或許會為之迷醉,但他卻覺得令人不安。她的頭髮是燦爛的金紅色,額頭寬闊,下頷強硬,鼻子挺直,嘴唇厚薄適中頗為性感。嗯,她可以,他想。他可以利用她的美貌。

“你現在是我僅有的,”他的聲音中滿含嫌惡,“你得嫁人,給我生些外孫。”

茱蒂絲愕然瞪著他。從小她就接受海倫的特殊教育,準備將來長大入修道院為神服務。她的目標是唯一適合貴族女性的職業;三十歲之前,她就能成為女修道院住持,而修道院院長之地位就有如一國之君。她統管土地、產業、村莊、以及武土。她憑一己之判斷做買賣,一般男女都將前往請教她的智慧。女修道院長統管一切,不受任何人主宰。

茱蒂絲能為龐大產業管帳,能仲裁爭議,知道要餵飽多少人需種植多少燕麥。她能讀能寫,懂得如何接待國王,如何管理一間醫院;凡是她需要會的她全都學了。

而今她父親竟期望她拋卻多年來的努力,改而去做某個男人的僕役?

“我不嫁。”雖是冷冷的三個字,效果卻有若洪鐘。

一時間,羅伯特愣住了。以前從來沒有女人敢如此輕蔑的看待他。事實上,他若非知道她是女人,她的神情還真像男人。一時的驚訝過去後,他一掌將茱蒂絲打得掉過半間屋子。

雖然人躺在地上,嘴角掛著鮮血,她瞪視他的眼中仍是不見絲絲毫恐懼,有的只是不屑與一絲恨意。這使他倒抽了口氣,在某方面,這女孩幾乎嚇住了他。

海倫忙不迭的趕到女兒身邊,將茱蒂絲攬入懷中,一手還抓著剛才順手拿的拆信刀。

面對眼前這一幕,羅伯特心生一計。他太瞭解他老婆了,表面上她雖然憤怒,他卻在她眸中看見怯懦。幾秒之後,他已抓住她的手臂,那把拆信刀也飛到房間另一邊。

他對她女兒笑著,兩手抓著他妻子的手臂,像折樹枝般硬生生折斷她的骨頭。

海倫沒吭一聲,只是癱在他腳邊。

羅伯特再望向他那仍賴在地上的女兒,“現在你嫁不嫁?”

茱蒂絲點點頭,起身竄向她那失去知覺的母親。

滿月照射著三層樓高而似乎隨時將傾廢的老石塔,它周圍環繞的是破垣殘壁。兩百年前這曾是叱吒風雲的堅實堡壘,而今剩下的只有一幢堅實的門房,破蔽的四壁與老石塔,門房裡的守衛正睡得香甜,臂彎裡還摟著半袋酒。石塔的一樓大廳裡橫陳著甜睡的獵犬和武士。他們的冑甲全堆砌在牆邊生鏽。

這兒就是威倫斯堡。一個貧窮、鄙陋、古老的城堡,一個為全英格蘭傳為笑談的恥辱之地。傳言,此碉堡若似酒般強悍,尼古拉斯·威倫斯必能抵抗全英格蘭。然而從沒人來攻擊,因為根本沒有動兵的理由。許多年以前,尼古拉斯絕大多的土地,都當作酬傭分給他手下一文不名但野心勃勃的年輕武土。而今威倫斯家族僅餘的只有一座早該拆毀的古塔,以及勉強供應這家人生活的數戶小農家。

塔頂一扇窗戶透出光亮。塔內的房間陰冷且潮溼,石壁上青苔密生,小爬蟲不時在地上奔竄,然而整個城堡的財富就端坐在鏡前。

艾麗絲·威倫斯湊向鏡子,將染料塗在她短而稀疏的睫毛上,這些特殊的化妝品全是法國進口的。艾麗絲挺起身,挑剔地打量自己。她向來對自己的面貌保持客觀,知道擁有什麼,以及如何善用它。

她在鏡中看見一張五官精緻的橢圓形臉蛋,小巧的紅唇,細長的鼻子。她那窄長的藍色杏眼,是她五官中最突出的一項。她那頭柔亮的金髮,是她日復一日以醋和檸檬潤洗的寶貝。她的貼身女僕艾拉用一條黃線將法國頭巾系在她頭上。這頭巾是厚重的織錦料,邊緣是寬條橙色天鵝絨。

艾麗絲張開她的小嘴,再次檢視她的牙齒。它仍是她全身唯一見不得人的,不但東倒西歪而且有點泛黃。多年來她已學會如何隱藏它們,笑的時候永遠不啟唇,說話時輕柔不做誇張的大動作,同時頭微微低著。這個姿態不但可以遮醜,而且更能挑起男人的興趣。這使他們認為她不知自己究竟有多美。他們會幻想喚醒這朵含羞待放的花朵,享受這世界的歡樂。

艾麗絲站起身,撫平身上的長袍。她的身材無啥曲線,纖小的胸部襯著扁平的臀部,腰間線條筆直。她喜歡她的身體。比起其他女人,它似乎顯得整潔且乾淨俐落。

她的服飾誇張豪奢,與這間簡陋的房問毫不相稱。她著迷地打量一身珠光寶氣的自己,任由艾拉為她披上鑲兔毛的織錦斗篷。

“小姐,你不能去會他。你已經——”

“許配給別人了?”艾麗絲接口道,仍兀自顧影自盼。她很滿意這身打扮,深信走到那兒都會是眾人注目的焦點,“算了吧,我現在做的事跟我的婚事又有何相干?”

“你知道這是罪惡,你不能跟不是你丈夫的人私會。”

艾麗絲短促地笑了聲,“你要我半夜溜出去和親愛的艾德默幽會?”她嘲諷道,“你不必跟我一起去。我認得路,而且我和蓋文要做的事也不需要你在旁邊伺候。”

艾拉從小把艾麗絲帶大,對她的特立獨行早已司空見慣。艾麗絲總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從無顧忌,“不,我得跟著去確保你平安無事。”

艾麗絲跟往常一樣,對這嘮叨的老婦置之不理。她端起床邊的銀燭臺,“那就安靜點,不許出聲。”她頭也不回地說,輕輕拉開橡木門。她一把撩起裙襬挽在臂上,忍不住想到再過幾個禮拜,她就可以跟這見不得人的老鼠洞永遠說再見,住進喬特耳斯莊園舒適的豪華臥室。

“噓!”她命令艾拉,同時一手橫壓向艾拉軟綿綿的肚子,使兩人都背貼著陰溼的石牆。她父親的守衛正從樓梯經過,緊身褲脫了搭在肩上,正懶洋洋地朝向他的稻草鋪行去。艾麗絲趕忙吹熄蠟燭,希望那人沒聽見艾拉膽小的倒抽氣聲。

“來吧!”艾麗絲耳語道,沒時間也沒興趣聆聽艾拉的抗議。

夜色清明涼爽,一如艾麗絲所預料,屋外有兩匹馬正等著她和她的女僕。艾麗絲微笑著逕自攀上黑馬的馬鞍。明天她會賞幾文給那個懂得照顧女主人的馬僮。

“小姐!”艾拉絕望的輕呼。

艾麗絲明知道艾拉胖得自己上不了馬,卻仍未轉身。她才不會浪費寶貴的幾分鐘,在一個沒用的老太婆身上,她的蓋文還在等著她呢!

側門特意為她敞開著。早先曾下過雨,此刻地上還是溼的,然而空氣中仍帶有早春的氣息。春的腳步帶來一絲允諾——以及熱情。

她仰起臉迎著微風,策馬疾馳。馬蹄敲擊著堅硬的地面,發出聲聲近似蓋文、蓋文、蓋文的清脆聲響。胯下肌肉結實的健馬,在許多方面都使她聯想到蓋文。哦,蓋文,這時候他大概已聽說她的婚事,待會兒勢必會對她生氣。

她仰起頭正面迎風,迅速眨著眼直到淚水凝聚。眼淚會很有幫助,所以過去兩年來她一直很謹慎地使用。只有在她迫切地需要某樣東西時,她才會使出這招殺手鑑。

突然間,她幾乎又聽見艾拉喋喋不休的嘮叨聲。如果艾麗絲真想要蓋文,為什麼又將自己許配給艾德默·喬特耳斯,那個皮膚蒼白得像魚肚皮,兩手胖又軟,有張醜陋的嘴的男人?

因為艾德默是個伯爵。他擁有的土地由英格蘭的一端直延伸到另一端,另外在愛爾蘭、威爾斯、蘇格蘭都有產業,傳說連法國也有。當然艾麗絲並不清楚他的財產究竟有多少,但她很快就會知道了。哦,的確,等她成為他的妻子後,她自然會知道。

艾德默的頭腦和他的身體一樣,全是一團漿糊,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控制他,以及他的產業。她會找幾個娼妓來取悅他,自己親身管理產業。她才不要男人來指使她、要求她。

艾麗絲雖為英俊的蓋文所傾倒,但這並未矇蔽她的理智。蓋文·蒙特格利算老幾?他只不過是個苦哈哈的男爵而已。他雖是個傑出的武士,強壯又英俊的男人,但比起艾德默來,可就一文不名了。與蓋文共同生活會是什麼樣的日子,夜晚將是充滿激情愛意,但艾麗絲明白沒有女人能控制得住蓋文。她如果嫁給蓋文,他會要她整天關在家裡,做女人的工作。不,沒有女人能控制得住蓋文·蒙特格利。他不但是個需索繁多的情人,也會是個需求特別多的丈夫。

她策馬前行。她全都要——艾德默的財富,以及蓋文的熱情。他愛她——這點她信心十足——她不會失去他的愛。她怎麼會失去?還有哪個女人有她這等美貌?

艾麗絲又眨起眼。掉幾滴眼淚,他就會相信她是被迫答應艾德默的未婚。蓋文是個榮譽心重的男人,他會了解她必須聽從父親的命令。

只要她能夠謹慎,就能兼得魚與熊掌;夜裡是蓋文的熱情,白天則享受艾德默的財富。

蓋文紋風不動地佇立著,黑暗中靜靜等待。外表上他平靜無波,實則內心已怒火燃燒。就在今天早上,他聽說他深愛的女人即將他嫁;與別的男人同床共枕,生兒育女。

他頭一個衝動是闖進威倫斯堡,逼她否認一切。但驕傲使他冷靜。這次會面早在數週前即已安排好,所以他強迫自己等到再見著她,再擁她在懷裡,由她口中聽她道出他想聽的話。她只會嫁他一人,這點他百分之百肯定。

馬匹行走在溼濘地上的輕微聲響乍起,蓋文立即全身緊繃。一瞬間他已來到艾麗絲身旁,她順勢跌進他懷中。

“蓋文,”她輕聲低喚,“我甜蜜的蓋文。”她緊緊攀附著他,彷彿真是恐懼莫名。

他想推開她看看她的臉,但她這樣幾近絕望地緊擁著他,使他不敢莽動。他感覺到她的淚水溼了他的頸子,這下子積聚一整天的憤怒全部消融了。他緊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訴情懷,愛撫著她的發。

“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

她輕輕抽身打量他,慶幸夜色使他看不清她眼中並未紅腫,“好可怕,”艾麗絲啞聲道,“我真受不了了。”

蓋文想到今早聽說的事,整個人僵住了,“那麼那事是真的嘍?”

她優雅的輕哼一聲,抬手偷偷用手指壓眼角,淚眼汪汪地仰視他,“我父親心意已定,任誰都說不動他。我甚至利用絕食想使他回心轉意,可是他卻……其中一個女人……不,我無法告訴你她們是怎樣對待我。他說過他會那麼做——喔,蓋文,我無法說出口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她感覺到蓋文僵住了。

“我去找他”

“不!”艾麗絲緊抓著他的手臂,“你不能去!我是說……”她垂下睫毛和雙手,“我的意思是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再去找他也是無濟於事。婚約已經簽定了。現在任誰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如果我父親答應退婚,他還是得把我的妝奩付給喬特耳斯。”

“我來付。”蓋文聲音硬繃繃地說。

艾麗絲驚訝地看他一眼,眼中淚水更多了,“這都不重要。我父親還是不會允許我跟你結婚的。你知道的。哦,蓋文,我該怎麼辦?我就要被迫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她仰望他的眼神是那般絕望,蓋文激動地將她納入懷中,“我無法承受失去你的日子,吾愛?”她抵著他的頸項輕言細語,“你是我的生活所需,我的太陽和夜晚。哦……失去你我會死的。”

“不要這麼說!你怎麼會失去我呢?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她推開身子仰望他,突然快樂起來,“你真的愛我?真的愛我到——即使我們的愛受到考驗,我仍然能擁有你的感情?”

蓋文皺了眉,“考驗?”

艾麗絲淚汪汪地笑了,“就算我嫁給了艾德默,你仍然會愛我?”

“結婚!”他吼了起來,一把推開她,“你打算嫁給那個傢伙?”

“我有選擇的餘地嗎?”他們沉默地對峙著,蓋文怒目瞪視著她,她則悲哀地垂著頭,“那我走了。我會自動走出你的生命。你不必再看我一眼。”

她幾乎到了她的馬邊,他才有了反應。他粗暴地抓住她,狠狠地攫住她的嘴。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不是淑女該有的作為,但艾麗絲不在乎。那個羞怯的艾麗絲早就不存在了。

她飢渴地剝了他的衣服,不允許蓋文有絲毫愛撫的機會就直接吞沒了他。這就是艾麗絲的做愛方式,她崇尚暴力,從不允許蓋文碰觸她,一切全由她指揮。

他實在很想在事後擁抱她,分享一絲親密,但她已推開他翻身而起。他只有極力嚥下那空虛的感覺。也許淑女就是這麼冷淡,無論如何,他還是愛她。她是他唯一的愛。

“我得走了。”她說著動手穿衣。

他喜歡看她纖細的腿;她套上薄如蟬翼的亞麻長襪。至少看著她能幫助他消去些空虛之感。不期然地,他憶起再過不久另一個男人就能名正言順地撫摸她,突然間他想要還以她給他的傷害。

“也有人來向我提親。”

艾麗絲的動作霎時停住,她惻首望著他,等待下文。

“羅伯特·瑞衛道恩的女兒。”

“他根本沒有女兒——只有兒子,而且兩個都結婚了。”艾麗絲立即接口道。

瑞衛道恩是國王的伯爵,他的產業足以使艾德默在相形之下形同僕人。蓋文在蘇格蘭那段日子中,她費了好大工夫將所有伯爵的歷史——那些全英格蘭最有錢的男人——摸得一清二楚,最後發現只有艾德默最容易捕捉。

“你沒聽說他兩個兒子,兩個月前全都病死了?”

她一逕看著他,“可是我從來沒聽人提過他有女兒。”

“他女兒名叫茱蒂絲,比兩個兒子小。我聽說她從小就準備送入教會,一直都被人藏在她父親的房子裡,從不出來露面。”

“他們提親要你娶這個茱蒂絲?她將是她父親的女繼承人,一個富有的女人。他為什麼要特別——?”她倏地打住,想起她得對蓋文隱藏她的思緒。

他轉向她,她可看見他下顎肌肉在抽動,月光映照在他裸露的胸前,適才做愛的汗水仍覆蓋著。

“為什麼他會特別青睞蒙特格利?”蓋文冷聲替她說完。

蒙特格利家族曾一度富可敵國,結果引起亨利四世的眼紅。亨利決定要削減這家族的財勢,進而霸佔了大部分的財產,直到一百年後,這家族才又漸漸收回部分失去的。但是蒙特格利家族的創傷始終未愈,誰也不願再提過去輝煌的歷史。

“羅伯特·瑞衛道恩要的是我們兄弟的助力,”過了一會兒蓋文道,“瑞衛道恩的土地和我們的在北方毗鄰,他怕蘇格蘭人會來進襲。他認為只要我們家族聯姻,就會有人替他保護土地。有個宮廷歌手聽他說蒙特格利家族就算沒有別的,卻能養得活兒子。所以我以為他把女兒給我,要的就是我給他孫子。”

現在艾麗絲差不多已經穿著妥當。她眼神莫測高深地看著他,“名銜將隨女兒一起帶過來,是不是?你的大兒子將會是個伯爵,而你則一等她父親嚥氣就能升格。”

蓋文突然兀地轉身。他沒想過這點,也不在乎。奇怪的是,向來不愛理睬世俗之事的艾麗絲,竟會先想到。

“你會娶她嗎?”艾麗絲佇立於他身前,看著他匆匆穿衣。

“我還沒有決定。他們兩天前才來提親,那時我想——”

“你見過她嗎?”艾麗絲打斷他。

“見她?你是指那個女繼承人?”

艾麗絲緊咬住牙關,男人有時候也真鈍得氣人,她很快就又恢復鎮定。

“我知道她一定很美。”她淚汪汪地說,“一旦你娶了她,你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蓋文立即起身,他不知該是生氣還是……!這女人嘴裡說著他們和別人的婚事,好像與他們之間的關係毫不相干。

“我沒見過她。”他平心靜氣地說。

突然夜似乎包裹住他。他原是想聽艾麗絲親口否認她的婚事,而今卻發現自己在講他可能的婚事。他要逃開這一切——逃開復雜的女人,回到他理智的弟弟的身邊。

“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艾麗絲皺著眉,讓他抓著手臂踱向她的馬,“我愛你,蓋文,”她迅速說道,“不管未來發生任何事,我都永遠愛你,永遠愛你。”

他迅速將她舉上馬背,“你必須趁有人發現你不見之前趕快回去。我們可不希望這種故事傳到那位勇敢又高貴的喬特耳斯耳中,是不?”

“你好殘忍,蓋文,”她說,但聲音中並無泣意,“我真得為我無法控制的事受懲罰嗎?”

他沒回答她。

艾麗絲傾身吻他,然而她知道他的心已飛到別處,這使她恐懼萬分。她用力一拉馬韁,疾馳而去。

蓋文回蒙特格利堡時,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們所有的財產雖都已被貪婪的國王奪走,但這些城垣四壁仍屬於他們。他們家族已於此定居四百多年;幾世紀來他們不斷增建、修整,直至今日涵蓋三畝的十四呎厚城牆。城牆內土地分為兩部分:外城與內城。

外城的屋舍供僕人、衛戍武士與數百人民,以及牲畜居住。內城的建築則分屬蒙特格利四兄弟,以及其各自私人顧問居住。外城負責屏障並保障內城。整座城堡坐落於山頂,背河而立。城堡四周半哩內皆無任何樹木,如此任何敵人都需經過開闊之地而敗露行藏。

四世紀以來,蒙特格利家族就是藉此堡壘,抵禦貪婪的國王和私人戰爭。每每縱觀此一私人堡壘,蓋文心中總會充滿驕傲之情。

他策馬來到河邊,然後下馬牽著它走過城牆。除了大門外,這是進出城堡的唯一孔道。由於夜已深,若走大門必須喚醒五人來拉動城門,所以為避免勞師動眾,他選擇走此私人通道。城垣上有守衛徹夜來回巡邏,沒有人敢於值勤時睡覺,蓋文滿意地對每一位守衛點頭招呼。

蒙特格利家族都是勤奮工作,講求正義之人,他們的聲譽遠播,為全英格蘭人所尊敬。蓋文的父親為他五個孩子各建了一座舒適的莊園,但他把莊園全建於城牆之內。

一進入城內,蓋文立即撞見一場騷動,“發生了什麼事?”他問來牽他馬的馬僮。

“主人們剛從村裡救完火回來。”

“情況糟嗎?”

“不,只有幾間店鋪失火,主人們根本不必去麻煩。”男孩聳聳肩,彷彿在說實在搞不懂這些貴族。

蓋文逕自踱進莊園大屋,這石屋是建築於現用做儲藏用的老石塔旁。他們四兄弟都喜歡舒適的大屋;一些武士已準備就寢,蓋文和他們打完招呼後,就快步衝上寬闊的橡木樓梯,回到屬於他的三樓。

“咱們逃家的老大可回來了,”雷恩悅聲招呼他,“邁爾斯,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半夜在外頭遊蕩,有失責任?如果咱們也學他,恐怕半個林子都要燒成灰燼了。”

雷恩是蒙特格利四兄弟中之老三,個子最魁梧的一個。他在戰場上是個兇悍善戰的武士,但大多時就像現在,他總是眉開眼笑,露出兩個迷人的酒窩。

蓋文看著他三弟,卻沒笑。

邁爾斯仍穿著被煙薰黑的衣服,倒了杯酒給蓋文,“你有壞消息?”

邁爾斯是四兄弟中的老麼,生性嚴肅,有對犀利的眸子,鮮少見他有笑容。雷恩立即面露關切之色,“出了什麼事嗎?”

蓋文接過酒杯,跌坐在爐火前的胡桃木椅內。這是間大房間,橡木地板上鋪有東方地毯,向南有一面大窗,玻璃是由法國進口的。房間內陳設厚重,極富男性色彩。

三兄弟均穿著簡單的深色衣服。領際寬鬆的亞麻襯衫裹住他們的身體,外罩一件背心狀羊毛緊身上衣,長及大腿,緊身上衣外再套一件厚重的長袖短外套。他們的雙腿暴露在外,穿著深色羊毛緊身褲,結實的肌肉曲線展露無遺。蓋文穿了雙及膝長靴,臀上斜掛一把鑲珠寶的長劍。

蓋文一口乾了那杯酒。默默看著邁爾斯再注滿酒杯。他無法與人分享他的不快樂——就算是他的親兄弟也不行。

見蓋文半天不吭聲,雷恩和邁爾斯交換了個眼色。他們知道蓋文去了哪裡,也猜得出是什麼消息使他如此頹喪。雷恩曾見過艾麗絲一次,雖然蓋文對她熱中之至,他卻不喜歡她那種冷酷的氣質。只不過她聰明地在蓋文面前,始終扮演著完美的女性。不管他對她有何觀感,雷恩都同情蓋文。

邁爾斯卻不,他從來沒愛過。對他而言,女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只有一種用途。

“今天羅伯特·瑞衛道恩又派了個信差來,”邁爾斯打破沉寂,“我看他是擔心他女兒若不快點生個兒子,她也許會先死了,讓他沒有繼承人。”

“她體弱多病嗎?”雷恩問。他是四兄弟中最具同情心的一個,總是特別關心那些受傷的馬或者生病的僕人。

“沒聽說。那傢伙為了兒子全死了,只剩下個沒用的女兒,而傷心欲絕。聽說他經常痛打他老婆,怪她不會替他生兒子。”

雷恩對著酒杯皺了眉。他向來不恥於打女人的行為。

“你會答應他嗎?”久不見蓋文回答,邁爾斯只有用逼的了。

“你們娶她吧,”蓋文說,“把史蒂夫從蘇格蘭叫回來,或者你,雷恩,你需要個老婆。”

“瑞衛道恩只肯把他女兒許配給長子,”雷恩咧嘴笑了,“否則我再樂意不過了。”

“你還在逃避什麼?”邁爾斯火了,“你已經二十七歲,也該有個老婆。這個茱蒂絲不但富有——而且還會帶來伯爵的名銜。也許經由她,咱們家族又能重拾往日雄風。”

他已失去了艾麗絲,他愈早接受此一事實,就能愈早痊癒。蓋文決定了,“好吧,我同意這樁婚事。”

雷恩和邁爾斯立即長吁了口氣。

“我已請信差住下來,我這就去把你的回答告訴他。”邁爾斯放下酒杯。

邁爾斯一走,雷恩的幽默感又發作了,“我聽說她只有這麼點高,”他把手比在腰下,“而且牙齒長得跟馬齒一樣大。此外……”

老石塔已破敗,風就從裂縫中住屋裡鑽。糊在窗上的油紙根本抵不住多少寒冷。艾麗絲舒服地沉睡著,亞麻被單下赤裸身子早已佈滿雞皮疙瘩。

“小姐,”艾拉經喚她的女主人,“他來了。”

睏倦地,艾麗絲翻了個身,“你居然敢吵醒我!”她暴怒地耳語道,“誰來了?”

“就是瑞衛道恩家的僕人。他——”

“瑞術道恩!”艾麗絲立即坐起身,人清醒了,“快把我的罩袍給我,再帶那傢伙來見我。”

“這裡?”艾拉倒抽口氣,“不行呀,小姐,你不能這麼做。有人會聽見的。”

“說的也是,”艾麗絲心不在焉地說,“冒這麼大的險實在沒必要。快幫我穿衣服,我到廚房邊的花園榆樹下和他見面。”

“夜裡?這時候?可是——”

“快去!告訴他我一會兒就過去。”艾麗絲迅速穿上一件鑲灰色松鼠毛的酒紅色天鵝絨罩袍,用條寬皮帶在腰間繫好,再套上染成金色的軟皮脫鞋。

她已經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見到蓋文,這期間亦不曾有過他的隻字片語。但那次森林幽會後沒幾天,她就聽說他即將要娶瑞衛道恩家的女繼承人。現在此一消息已傳遍全英格蘭,凡是有重要地位的人都被邀請了;所有技有專長的武士亦應邀參與婚宴中的賽會。

每多聽說一個字,艾麗絲就愈加嫉妒一分。她有多想坐在一個像蓋文一樣的丈夫身旁,觀賞為慶況她的婚姻而舉辦的競技大賽,然而她的婚禮並無此種安排。

儘管她聽說了一大堆婚禮計劃,卻沒有一句是有關茱蒂絲·瑞衛道恩的。那女孩只有名字,沒有臉孔,沒有身材。兩個禮拜前,艾麗絲靈機一動,花錢僱了個間諜去調查這位神秘的茱蒂絲,究竟長相如何,以及她必須以什麼競爭。她命令艾拉,不管任何時間只要那個人一到就立即通知她。

艾麗絲心跳急促地奔跑於園中蔓生的蘆草之間。這個茱蒂絲一定醜得像蟾蜍,她告訴自己,她必須是。

“喔,小姐,”那間諜一見艾麗絲走近立即道,“你的美使日月無光。”他抓起她的手親吻。

他教她噁心透頂,但他卻是她唯一找到能進出瑞衛道恩家族的人。她要付給他的代價比天還高!他雖是個乾巴巴,滿身油膩的傢伙,但他的做愛功夫倒不含糊。哪個男人不是?她納悶。

“有什麼消息?”她匆匆抽回手,“你看見她沒有?”

“不……很近——”

“什麼近不近?你到底看見她沒有?”

“有,我見到她了,”他肯定地答道,“不過她周圍警衛森嚴,不容易接近。”他若想取悅這個金髮美女,他就得隱瞞事實。他是見過茱蒂絲·瑞衛道恩,但距離很遠,當時她正和她的女侍從騎馬而過,而他壓根不知哪個影子是那個女繼承人。

“她要警衛幹嘛?是不是她神志不清,不能自由活動?”

突然間,他有點怕這位疾言厲色的女人,那對森冷的藍眸中有種懾人的力量。

“當然也有這種謠傳,見過她的人只有她母親和女侍,她就生活在她們之中,從小為將來入教會作準備。”

“入教會?”艾麗絲沒那麼緊張了。誰都知道有殘廢或醜惡,或遲鈍的女兒出生,只要那家族夠富裕,那個怪物就會被送到教會去由修女照顧,“你想她會不會是腦袋有問題?還是殘廢?”

“小姐,不然她為什麼要被藏起來,從來不出來見人?羅伯特·瑞衛道恩是個殘暴的人。有一次他老婆被他推下樓梯,腳跛了好一陣子。他才不會願意讓世人看見他有個妖怪女兒。”

“但你不能確定那就是她一直被藏起來的原因?”

他笑了,覺得安全許多,“不然會有什麼理由?如果她沒有殘廢且神智清明,他會不把她拿出來獻寶?他現在把她許配出去,難道不是因為他兒子都死了,不得不這麼做?哪個男人會肯讓他唯一的獨生女進教會?只有那些有一大堆女兒的人,才會允許這種事。”

艾麗絲靜靜地凝視著黑夜。她的沉默使得那男人更加大膽。他傾身偎近她,一手壓住她的雙手,在她耳畔低語,“你沒必要害怕,小姐。絕不會冒個漂亮新娘來,搶走你的蓋文爵士。”

只有她銳利的倒抽氣聲,顯示她聽見了這話。連最低賤的人都知道她和蓋文的事嗎?

擺出女演員的架勢,她轉身對那人一笑,“你做得很好,應該……好好獎賞才是。”

他俯身親吻她的頸項。

艾麗絲立即抽身,藏起她的厭惡感,“不行,不是今晚,”她媚惑地輕聲細語道,“明天。等全安排好以後,我們可以多聚聚。”她的手爬上他的鼠蹊處,在他的倒抽氣聲中,她誘惑地笑了“我得走了。”她裝出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說道。

當她背轉身時,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回房之前,她還有個地方得去繞繞。馬僮一定會很樂意幫助她。她絕不允許任何人公然談論蓋文和她……而這個人必須為他所說的話付出代價。

“早安,父親,”艾麗絲悅聲說著,傾身親吻那個皮包骨似的老頭的臉頰。他們位於塔樓的二樓,樓面整個打通成為一個大廳堂。這就是他們吃飯和堡中顧問睡覺的地方,也是每日生活起居活動的地方。

她瞥一眼她父親的空酒杯,“嘿,你!”她厲聲喚住一位經過的僕人,“再替我父親多拿些麥酒來。”

尼古拉斯·威倫斯雙手握住他女兒的手,感激地望著她,“我可愛的艾麗絲,只有你會關心我。其他人——你媽和其他姊妹,全都只想剝奪我喝酒的樂趣,但你瞭解它多能撫慰我。”

她抽身離開他,藏起對他的觸碰的感覺,“我當然關心,親愛的父親,因為只有我一個是真心愛你的。”她對他甜甜地笑著。

雖已過了多年,尼古拉斯仍驚異他和他那醜八怪老婆,居然會製造出如此可愛的女兒。艾麗絲蒼白的美與他的黝黑形成強烈對比。其他人生他氣,藏他的酒瓶時,艾麗絲總會偷偷拿酒給他這是真的——她確實愛他,他也愛她。

他不是總拿錢給她買衣服嗎?艾麗絲的姊姊穿乞丐裝時,她不是穿金戴銀,裹在絲料中嗎?為她做任何事。他不是照她跟他說的,告訴蓋文·蒙特格利她不能嫁他嗎?當然尼古拉斯無法瞭解,年輕女孩為何不願嫁蓋文那樣英俊強壯的人。不過艾麗絲是對的。他舉起重新添滿的酒杯,一口飲盡了。她總是對的現在她就要成為伯爵夫人了。艾德默·喬特耳斯當然不像蒙特格利四兄弟那般英俊,但艾麗絲向來知道什麼是最好的。

“父親,”艾麗絲依舊笑得甜美,“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他灌下第二杯麥酒,有時候艾麗絲的要求實在不容易應付。他改變了話題,“你知不知道昨晚有人跌下城牆摔死了?他是個陌生人,似乎沒有人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

艾麗絲變了表情。現在那個間諜再也無法開口,告訴任何人蓋文的事,或者她在調查瑞衛道恩女繼承人的事。她迅速撇開此一思緒,那人的死對她毫無意義。

“我想參加瑞衛道恩家的女兒嫁給蓋文的婚禮。”

“你想被邀請參加一位伯爵之女的婚禮?”尼古拉斯難以置信地問,這實在太荒謬了。

“是的。”

“可是我辦不到呀。我哪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這回艾麗絲遣開僕人,親自為她父親斟酒,“我有個計劃。”她理直氣壯地說著,擺出最燦爛的笑容。

火舌竄上石壁,貪婪地吞食了二樓木質樓板。空氣中濃煙嗆人,排隊傳遞水桶的男男女女都被薰得一身黑,只有眼睛和牙齒還是白色的。

赤裸著上身的蓋文,手操一把長柄斧頭猛力拆失火房屋隔壁那棟,以杜絕火勢蔓延。忙碌了整整兩天終於有了成效。

這座失火的小鎮是屬於他的。十二呎高的城牆環繞這小鎮,直延伸至山腳。這座小鎮的稅收支持蒙特格利家族,相對的,武士們也保護鎮上居民。

“蓋文!”底下的雷恩對著他大叫,全身上下也滿是黑煙的痕跡和汗水,“快下來!火焰離你太近了!”

蓋文沒搭理他弟弟的警告,也沒抬頭去看那即將向他倒下的火牆。只是更賣力地敲擊矮石牆上的木頭,好讓下面的人浸水。

雷恩知道再怎麼跟蓋文吼叫都沒用,於是示意身後疲憊的人們繼續拉倒牆上的木樁。雖然他曾睡過四小時,但仍精疲力竭,而蓋文兩天壓根沒闔過眼。而經驗得知,蓋文若認為他的責任有一絲危險,必會不眠不休奮力拯救直至危險解除。

雷恩提心吊膽地看著蓋文鑽進失火的屋內。火牆隨時都會崩垮,他只有祈禱蓋文能迅速拆掉木樁,爬下梯子回到安全的地面。眼見蓋文如此向死亡挑戰。雷恩把他所知的詛咒全搬了出來。當火牆開始搖晃時,所有人全驚呼一聲,屏住氣息。雷恩真想進去把蓋文拖出來,但心裡明白他的力氣是比不過他哥哥的。

突然間,木樁倒入火牆內,跟著蓋文就迅速出現在梯上。他的腳才一及地,雷恩就飛身撲過去,將他撞離火牆垮陷的範圍。

“該死的,雷恩!”蓋文對著他弟弟的耳朵大叫,雷恩沉重的身子差點沒壓斷他的骨頭,“你要把我壓扁了。快下去!”

雷恩早習慣蓋文這種表達方式,所以並不以為忤。他緩緩站起身,幾天來的體力透支使他全身肌肉痠痛。

“我救了你一命,你居然還這樣謝我!你在上頭待那麼久到底在幹什麼?再晚幾秒,你就成烤乳豬了。”

蓋文迅速爬起身,一張被煙薰黑的臉轉向他剛離開的建築。現在火勢已侷限於石牆內,不至波及隔鄰。眼見火已被控制住了,他滿意地轉向弟弟。

“我怎麼能任由火勢蔓延,若不及時阻止,恐怕全鎮都要化為灰燼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檢視肩部。剛才被雷恩那麼猛力一撞,他的肩被石礫擦傷現已流血。

“我寧願損失一百幢建築,也不要失去你。”雷恩眼冒火星地斥道。

蓋文咧嘴笑了,烏漆抹黑的臉上只見一口平整的牙,“謝了,老弟。但我還是寧願少幾塊肉,也不要多損失一幢房子。”他轉身踱向正朝失火房屋隔壁屋子澆水的人。

雷恩聳聳肩也踱開了。蓋文從十六歲那年就成為蒙特格利堡的主人,他十分看重自己的責任。屬於他的永遠屬於他,他會盡其所能奮死防衛。就連最低層的僕役,最惡劣的盜賊,只要他是城中居民,都會受到蓋文一視同仁的待遇。

直到夜深了,蓋文才終於回到莊園大屋。他逕自到作為家族晚餐之用的走廊。雷恩已經在那裡,一身清爽,穿著黑色的羊毛衣,面前的銀盤中堆滿烤豬肉,香脆的麵包,以及幹蘋果和桃子。他顯然打算包辦所有食物,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一面指向壁爐前蒸氣騰騰的熱水澡。

蓋文不覺精神一振,匆匆剝了身上髒兮兮的衣服,跳進熱水中慰勞他一身可憐兮兮的筋骨。

一個年輕的女僕由陰暗中走出來,動手為他洗刷後背。

“邁爾斯人到哪裡去了?”雷恩於大吃大喝之間抽空問道。

“我派他去瑞衛道恩堡了。他提醒我今天要舉行訂婚儀式,所以我就讓他代表我去參加。”蓋文傾身向前,讓那女孩為他擦洗。

雷恩差點沒讓口中的豬肉噎住,“什麼?”

蓋文訝然抬首,“我說我派邁爾斯代表我,和瑞衛道恩家的女繼承人訂婚。”

“老天,你到底有沒有腦筋?你不能派代表去,好像你在買母馬似的。她是個女人呀!”

蓋文直勾勾地盯著他弟弟,“我很清楚她是個女人。她若不是,我也不會被迫娶她。”

“被迫!”雷恩難以置信地倒回椅背。

的確,當蓋文的三個弟弟在外雲遊四海,遠赴法國拜訪各城堡和莊主,甚至到聖地遊歷時,他被關在家裡掌管堡中大大小小事務。二十七歲的他,在過去十一年中,除了前一陣子去過一趟蘇格蘭外,幾乎從來沒離開過自己的家。

“蓋文,”雷恩耐心地說,“茉蒂絲·瑞衛道恩是個淑女——伯爵的掌上明珠。她必定期望你會尊重她並對她有禮,你應該親自去告訴她你希望能娶她為妻。”

蓋文抬起一隻手臂,讓女孩為他塗肥皂。她的衣裳前襟已溼透緊貼在她豐滿的胸前。他望著她的眼,對她一笑,開始感覺到慾望在體內蓬勃起來。

他回頭瞥向雷恩,“可是我根本不想娶她。她起碼也不該自負的以為我娶她,除了看在她的土地份上外還有其他原因。”

“你絕不能跟她說這種話!你必須向她殷勤求愛,並且——”

蓋文站起,女孩站在凳子上將溫水淋在他的身上,“她就將是我的人了。”他聲音平板地說,“我叫她幹什麼,她就得幹什麼。我看多了那些高貴的淑女,知道她們是什麼德性。她們成天就窩在樓上房裡,一面做女紅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嘴裡吃著蜜果,把自己喂得跟豬一樣肥。她們不但懶而且笨;她們擁有所要的一切。我知道該怎麼對付這些女人。一個禮拜前,我就已派人到倫敦去,訂購些由法蘭登斯來的繡帷——這樣她就不必怕看到戰爭的場面。我會把它掛滿她的房間,由她去玩銀針絲線,這樣她就會滿足了。”

雷恩靜靜地坐著,回想在外遊歷時所認識的那些名門閨秀。她們大多都像蓋文所描述的一樣,但是也有不但聰慧而且個性剛烈,更喜歡和丈夫競爭的。

“如果她想插手管堡中事務怎麼辦?”

蓋文踏出木盆,接下女孩遞給他的毛巾,“她甭想插手我的事。她最好識相點,否則有她受的了。”

陽光越窗而入,在地上輝映出點點金芒。五月一日,完美的春日,空氣中飄浮著春日獨特的甜美氣息。

這間寬敞碩大的房間佔據了四樓的一半面積,面南的窗子透進來足夠陽光溫暖一室,然而室內陳設單調無華,因為羅伯特·瑞衛道恩不願花錢添置地毯、繡帷之類的東西。

然而這個早晨,這間房卻不再那麼空曠。每張椅子上都添加了色彩。屋裡隨處可見燦爛奪目的美麗衣飾,這全是茱蒂絲的妝奩的一部分。一匹匹由義大利來的線料,東方的天鵝絨,威尼斯的克什米爾羊毛料,的黎波里的棉花觸目皆是,放眼所及無不是閃耀生輝的珠寶;鞋子上,腰帶上,手鐲上……到處都綴飾著。另有許多翡翠、珍珠、紅寶石、瑪瑙等珍貴寶石靜躺於一塊毛皮上。

茱蒂絲就單獨坐在這堆燦爛輝煌之中,若非她本人最顯突出,進房的人還真會忽視了她。她微微側首望向窗外和煦的春日。若是平時她必會為這種氣候而喜悅,迫不及待地想在原野上策馬疾馳,然今天她卻紋風不動地坐著,小心翼翼的不亂動,以免弄縐了身上的金綠色的禮服。

其實促使她未曾移動的不是衣服,而是她沉重的思緒。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一個恐懼已久的日子,這一天將結束她的自由與所有的決樂。

突然間房門被衝開,她的兩個貼身女僕衝進房內。她們雙頰泛紅,剛溜去教堂看新郎跑回來。

“喔,小姐。”摩德興沖沖地直嚷嚷,“他好英俊喲!他人長得高佻,黑頭髮黑眼睛,肩膀……”她竭盡所能伸展手臂戲劇化地嘆口氣,“我真不知道他要怎麼進門。他八成得側身走。”她眼光閃動地望著她的女主人,她不喜歡見茱蒂絲這樣不快樂。

“他走路像這樣。”瓊安甩著肩,邁大步子走著。

“是呀。”摩德忙不迭地接口,“他好神氣,蒙特格利家所有男人都神氣。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像擁有這世界似的。”

“我希望他們真擁有。”瓊安咯咯笑著,然後對硬憋著笑的摩德翻個白眼。

但摩德最關心的還是她的女主人,儘管她們調笑半天,茱蒂線仍是無動於衷,不曾表露過半絲笑容。

“小姐,你有什麼希望嗎?你在去教堂前還有點時間。也許——”

茱蒂絲搖搖頭,“現在誰都幫不了我。我媽還好嗎?”

“很好,她正在休息,待會兒去教堂的路途那麼遠,她的手臂——”摩德一見女主人痛苦的神情立即住嘴。茱蒂絲一直怪自己害母親折斷手臂,沒有摩德的提醒她就已很不安了。摩德真想踢自己一腳,“你準備好了?”

“我的身體準備好了,但是我的心理還需要點時間。你和瓊安去照顧我媽好嗎?”

“可是小姐——”

“不,”茱蒂絲打斷她,“我想一人獨處。這或許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獨處的機會。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她側首望向窗外。

瓊安張口欲言卻被摩德拉住。她不瞭解茱蒂絲。她富有且貌美,今天又是她大喜的日子,尤為甚者她丈夫是個年輕英俊的武士。她為什麼還不快樂呢?瓊安聳聳肩,任由摩德推著她走出房門。

為了舉行茱蒂絲的婚禮,準備工作已進行月餘。這事不但耗費她父親一整年的稅租,而且盛大隆重。由於支出的每一分錢都由她記帳,所以她很清楚到底開銷多少。為了搭建帳篷花去了數千匹布,總歸起來食物耗費計有:一千頭豬,三百頭羊,一百頭公牛,四千份牛肉餡鉼,三百桶麥酒,而開銷明細單還長得很呢。

然而她壓根不想要這些。

大部分女孩都把婚姻視為她們的未來,然茱蒂絲卻不。從出生的那天起,她所接受的待遇就不同。

那時海倫已為多次流產而絕望,而且多年來她丈夫一有機會就痛打她,所以當茱蒂絲終於誕生時,海倫見到那紅髮小傢伙的第一眼,就把心給了茱蒂絲。她雖從不反抗她丈夫,但為了這個小孩,她甘願冒一切危險。

她要給她的小茱蒂絲兩樣東西:保護她不受殘暴的父親虐待,也保證讓茱蒂絲一輩子不受這種人的傷害。

婚後多年來,海倫頭一次起而面對她畏懼已極的丈夫。她要求他將女兒獻給教會。羅伯特根本不在乎那女孩或她母親想幹什麼。他要個女兒幹嘛?他有第一任妻子給他的兒子,而這個廢物只會製造死嬰,和一個沒價值的女兒。他大笑著同意等女孩夠大後,讓她去當修女。

但是為了表示他的輕蔑,他將她拋下石階。至今海倫的腿仍有點跛,但這都是值得的。海倫將女兒完全據為已有,許多時候她甚至忘了自己仍已婚。她喜歡把自己想成是個寡婦,和她可愛的女兒住在一起。

那真是段快樂的時光,她訓練自己的女兒勝任做修女的艱難事業。

而今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茱蒂絲即將成為人妻,做一個受丈夫所統治的女人。但她根本不知如何為人妻子;也無法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讓她的僕人服侍她;更糟的是,茱蒂絲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屈從。

做妻子的在丈夫面前必須垂下視線,凡事徵詢他的意見,但茱蒂線所受教養足與男人平起平坐。她總是平視她父親和哥哥,縱使她父親對她掄起拳頭她也從不畏縮,而羅伯特為了某些原因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她有種女人身上不常見的傲氣甚至在大多數男人身上亦不見得有。她走路姿態向來是抬頭挺胸。

海倫一直小心翼翼藏匿她女兒,深怕哪個男人會看中她,那時羅伯特也許會答應將茱蒂絲許配給他。她不要任何人搶走她的寶貝。本來茱蒂絲十二歲就該進入修道院,可是海倫捨不得與她分離。於是年復一年,海倫自私地將女兒留在身邊,孰料會有今天這種結果。

茱蒂絲有數月時間,可做嫁給陌生人的心理準備。她沒見過他,也不想見他;她知道以後必將天天見面。茱蒂絲這一生中只認識她父親與哥哥這類男人,他們憎恨女人,打女人,沒受過教育,也只懂得如何利用他們的力量,所以期望她和這種人過一輩子是不可能的,但想逃走更是不可能。她無法想像十年之後自己會像母親一樣,成天提心吊膽,東躲西藏,總是怕得要死嗎?

茱蒂絲站起身,厚重的金綠色禮服落在地上,裙襬優美地環繞在她腳邊。她才不會!她永遠不會對他表露恐懼;不管她有任何感覺,她都會抬頭挺胸平視他的眼睛。

一時間她感到雙肩垮了下來。她真的害怕那個即將成為她主人的陌生人。她的女僕總是笑談她們的愛人們,好似那真是種樂趣。和貴族結合的婚姻也會是那樣嗎?男人也會像女人一樣,擁有愛人與溫柔的能力嗎?

她很快就會知道答案了。茱蒂絲再次抬頭挺胸,決心給他一次機會。她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若友善,她亦會對他友善。但他若像她父親那樣,她也會回以同等待遇。過去沒有人控制得了她,以後也不會有。因為她不允許自己受人主宰。

“小姐!”瓊安興奮地衝了進來,“雷恩爵土和他弟弟邁爾斯爵士在外頭,他們要來看看你。”茱蒂絲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時,瓊安只有無奈地嘆口氣,“他們是你丈夫的弟弟。雷恩爵士想在婚禮前先見你。”

茱蒂絲點點頭,起身迎客。她即將委身的男人對她毫無興趣;不但訂婚是由弟弟代表前來,現在也只有他的弟弟來歡迎她。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不再顫抖,然而她比自己知道的更害怕。

雷恩和邁爾斯並肩步下瑞衛道恩宅中寬闊的螺旋型石階。他們昨晚才抵達,因為蓋文一直儘可能延遲面對即將到臨的婚姻。雷恩一直勸他大哥來見見他的新娘,但他總是拒絕。他說以後要天天見面——何必提早虐待自己?

邁爾斯代表出席訂婚儀式回來後,只有雷恩迫不及待地詢問這位女繼承人。和往常一樣,邁爾斯說得極少,但雷恩知道他在隱瞞什麼。現在雷恩已見過茱蒂絲,他知道邁爾斯在隱瞞什麼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蓋文?”雷恩問:“你明知道他一直以為他的未婚妻是醜八怪。”

邁爾斯沒笑,但眼眸卻晶亮有神,“我以為讓他錯一次也許比較好。”

雷恩硬憋住笑。蓋文總是把他的麼弟當孩子看待,似乎忘了他已二十歲。邁爾斯的沉默,就是在懲罰蓋文把他吆喝來吆喝去,當成個長不大的孩子。

雷恩還是忍不住了,“想想看,蓋文把她推給我時,我居然沒接受!如果早見到她,我一定會跟他搶。你想現在會不會太遲?”

就算邁爾斯回答了,雷恩也沒聽見。他的思緒早已飄回初見他那嬌小玲瓏,高度僅及他肩膀的嫂嫂的那一剎那。乍見她時,他愣了一愣,再望向她清澈的金眸時,其他的他都看不見了。

茱蒂絲·瑞衛道恩迎視他的眸子,充滿睿智,彷彿在向他挑戰。雷恩僅一味地看著她,無法言語不算,還感到自已被那對金眸俘虜。她不像一般年輕女孩,只會惺惺作態或傻笑,她勇敢無畏地面對他。

雷恩壓根沒聽見別人說什麼,只呆呆地看著她。他幻想著將她帶離這石堡,帶離這些人,使她成為他的人。他知道得趁另一些人對他大哥之妻的綺思遐想發生前,趕快離開。

“邁爾斯,”現在他說,兩邊酒窩陷得好深,這表示他正拚命忍住大笑衝動,“也許咱們可以一起整整老大,報他在訓練場上長時間折磨我們之仇。”

“你有什麼打算?”邁爾斯眼睛一亮。

“如果我記得沒錯,剛才我看到一個有口攔牙,超級胖子型的女侏儒。”

邁爾斯笑了,事實上他們剛才在樓梯間還真遇到那麼一個人物。

“我懂你的意思。我們雖不能說謊,但我們可以不說全部事實。”

“正合我意。”

茱蒂絲隨女僕步下木質樓梯到二樓的大廳時,時間仍未及午。大廳地上鋪著新鮮燈心草,四壁懸掛才由儲藏室拿出來的織綿壁畫。由入口至大廳另一端鋪著厚厚一層玫瑰花瓣和水仙花。等她由教堂回來,將以一個婦人的身分坎過此道。

摩德跟在她身後,提著金綠色禮服的長衣襬和鑲貂皮的斗篷。茱蒂絲稍事停頓,深吸口氣穩住自己,然後才步出石堡。

她的眼睛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刺目的陽光,然後看見前來參加伯爵之女于歸喜宴的長排人龍。她事先未料到會受到如此歡呼,人們乃是為欣見此一亮麗女郎而雀躍。

茱蒂絲回以微笑,對前來參加喜宴的貴賓、僕臣與商賈頷首答禮。

前往教堂的一程恍若遊行,立意在炫耀國王的伯爵,羅伯特·瑞衛道恩的財富與地位之重要。稍後他將邀請無數伯爵與子爵,前往觀禮。吟遊詩人於行前開路,一路宣佈美麗新娘的駕臨。茱蒂絲由她父親舉上白馬的馬背,他點頭讚許她的裝扮。為此重大事件她必須側騎,而這姿態對她來說實在不舒服,但她並未形之於色。她母親騎馬跟隨在後,兩旁分別由雷恩與邁爾斯護駕,眾多賓客則依其身分地位列隊尾隨於後。

在鐃鈸聲中,吟遊詩人開始吟唱,遊行於焉開始。行進的速度極慢,行列跟隨著樂師,和徒步牽著女兒的馬韁行進的羅伯特·瑞衛道恩。

雖曾一再起誓立志,茱蒂絲髮覺自己每隨跨出一步就更是緊張。現在對她未來丈夫的好奇,開始折磨她。她坐得筆挺,目光直鎖於教堂門口站立的兩個身形——一是牧師,一是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陌生人。

蓋文就沒那麼好奇。聽了雷恩的描述之後,他的胃到現在仍不舒服。似乎這女孩不但頭腦簡單,而且人長得奇醜無比。他故意不去看那緩慢行進的隊伍,但是兩旁數千名列隊圍觀的人群和聒噪的吟遊詩人,卻使他無法自己。

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為行進的隊伍所吸引。他沒想到他和他們距離已如此之近!當蓋文抬首望向高踞馬背的那個長髮女郎時,他根本不知她是誰。幾乎過了整整一分鐘,他才醒悟原來她就是他的新娘。陽光沐浴在她身上,彷彿她是個從天而降的女神。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半天后方才咧嘴笑了。雷恩!一定是那小子在耍他。蓋文喜不自勝,心裡有若放下一塊大石,故而未發覺自己已步下教堂臺階,三步並兩步迎了過去。

照習俗蓋文應該立於原地,等新娘的父親將她舉下馬背,護送她上臺階轉交予新郎。但是蓋文想湊近點看她。他沒聽見眾人的笑聲與歡呼,著了魔似地用肩頂開岳父,舉手握住她的新娘的腰將她舉下馬背。

近看,她比想像中更豔麗動人。他的目光鎖於她豐滿紅潤、滿含邀請的唇瓣上。她的肌膚細緻如凝脂,比絲緞還要柔滑。當他望向她的眸子,差點沒倒抽一口氣。

蓋文欣喜若狂地對她笑著,她亦回以笑容,紅豔的唇瓣微啟,暴露出編貝皓齒。群眾的鬨鬧聲終於將他拉回現實。不情願地,蓋文放她下地,將手臂交付於她,緊握著她的手彷彿怕她會逃了。他全身的細胞都在歡呼,決心保有此一新財產。

旁觀群眾莫不激賞蓋文·蒙特格利衝動的舉動,不約而同地表達其心中讚許。羅伯特本為被推到一邊而感到不悅,但見賓客都在笑,也就不便發作。

婚禮儀式於教堂外舉行,以便讓所有人能觀禮,而不只限於少數能擠進教堂內的人。牧師詢問蓋文是否願意娶茱蒂絲·瑞衛道恩為妻。蓋文凝視著身旁的女人,她的一頭金紅色秀髮狂野地披散著,直瀉至腰間。

“我願意。”他答道。

接著牧師詢問茱蒂絲,而她亦公然凝視著他。他從頭到腳都是一身灰。緊身上衣和寬肩外套是義大利天鵝絨,外套領際鑲著寬邊黑色貂皮。衣領漸窄延伸至腹間。他全身唯一配飾就是繫於臀上的一把長劍,劍柄上鑲著一顆巨大的鑽石,迎著燦爛陽光閃閃生輝。

她的侍女曾形容蓋文有多英俊瀟灑,然茱蒂絲沒料到會見到如此集聚力量於一身的男人。她原以為會見到一個金髮的柔弱男子,然他卻有一頭長長的黑髮,一張對她微笑的性感嘴巴,以及令她背脊發顫的眸子。

由於群眾的歡呼聲震天價響,牧師不得不重複他的詢問。

“我願意。”茱蒂絲道出心意時,感到雙頰發燙。她是真心誠意願意接納蓋文·蒙特格利為夫。

他們交換了終生相愛,互敬互重與服從的誓言,等婚戒交換之後,一時沉默的群眾又歡呼起來,其勢大有掀掉教堂屋頂之虞。當宣讀茱蒂絲的妝奩時,幾乎誰也聽不見。眾人的興趣全集中在這對金童玉女身上。新郎新娘對臺階下群眾拋灑完幾籃銀幣之後,跟著牧師進入幽暗肅穆的大教堂。

蓋文和茱蒂絲登上唱詩班席位,居臨眾賓客之上。這兩人像孩子一樣,在冗長的儀式中不時偷瞥一眼對方。眾嘉賓則欽慕地望著他們,沉醉於這神話似的聯姻。吟遊詩人已為稍後的婚宴作曲。僕臣與中產階級則留在教堂外,比較貴賓們的精美衣飾,尤其是讚揚新娘的美。

但有一個人卻不快樂。

艾麗絲·威倫斯坐在她那痴肥的未婚夫身旁,滿目憎恨地瞪著新娘。蓋文這是在愚弄自己!當他像眼見第一匹小馬的孩子般,奔下臺階去追那女人時,連低賤的僕人都在笑他。

誰會認為那紅髮娼妓美麗?艾麗絲知道紅髮的人都會有滿臉雀斑。

她轉而望向蓋文。讓她生氣的就是蓋文,艾麗絲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光是一張漂亮臉蛋就讓他像小丑一樣耍寶,她知道他的感情已投入。他說愛她時是真心的,但她必須儘快提醒他。她才不準他和那紅髮魔鬼上床時,把她拋在腦後。

艾麗絲低頭看著她的雙手,然後笑了。她把戒指戴著……她的地位已穩固。當她再望向新郎新娘時,心裡多了幾分安全感,跟著一個計劃在她腦中成形。

她看見蓋文執起茱蒂絲的手親吻,完全不理會雷恩警告他們身在教堂中,艾麗絲搖了頭。那個蠢女人甚至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應該垂下睫毛,嬌羞地臉紅才是;艾麗絲就有本事說臉紅立即臉紅。但茱蒂絲只是看著他的每一舉動,看著他吻她手臂。真沒女人味,艾麗絲心想。

就在艾麗絲不察之際,雷恩適巧下望,看見她那緊蹙的眉頭。他敢打包票她根本不知自己在皺眉,因為她向來是只表現出她想讓人看的。

火與冰,他想。茱蒂絲的美是火,而艾麗絲則是冰山。想到火是多麼容易溶化冰,他不覺莞爾一笑,隨即想到這得看火勢多旺,冰山多堅,才能下定論。他哥哥是個理性且睿智的男人,但愛上艾麗絲·威倫斯,他可就是個白痴。蓋文崇拜她;若有誰膽敢暗示她的缺點,他會立即大發雷霆。他的新婚妻子已吸引住他,但這能維持多久?她承受得了他的心已交付艾麗絲的事實?

雷恩希望她能。

就在他來回打量這兩個女人時,他醒悟到艾麗絲或許是個讓人崇拜的女人,但茱蒂絲卻是個使人愛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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