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的八月,妮可站立在高崗上,欣賞著她整整一年來的成果,只見菸草田一片青翠,棉花田即將爆放出棉花球,金黃色的麥穗迎風飄曳,而碾磨的聲音也陣陣入耳。這是她放棄婚姻,重新創造的天地;也是她辛苦耕耘,用血汗換得的成就。
一年來,她節衣縮食,存錢買地,如今已經在河流較高的一岸擁有一百二十五公畝的農田了,這片廣大的農田土壤肥沃、排水良好,雖然靠近河邊的地方經常過於潮溼,但是伊薩和她沿岸鋪建石牆後,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她在這塊較低窪的農田上種植了菸草,如今已經是繁茂的良田了,此外,他們還開墾了一塊菜園,購買了一隻乳牛,又飼養了一群雞。
由於所有積蓄都投資在土地上,因此小屋還沒有擴建,不過珍妮卻將小屋佈置得十分溫馨,明窗淨几充滿家的氣息。雙胞胎調皮如故,但是功課進步很多,而且可以用法文說一些簡單會話了,妮可常常覺得,如果不是這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她的日子是不會有笑聲的。
自從她和克雷決裂後,她便一直沒有見過克雷,一年來,她有時候覺得快樂的時光似乎距離她已經很遠了;不過也有時候覺得似乎才是昨天的事,她幾乎沒有一夜不想念著克雷溫暖的身體與有力的雙臂;有許多次,她甚至想傳話給克雷,約他在林地見面,在這種身體最需要的時候,便是她最軟弱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她再也顧不得自尊,再也顧不得崇高的理想,只要克雷堅實強壯的肌膚緊緊和她密合在一起。
她搖晃掉荒唐的心思,遙望著對岸荒廢的埃達農莊,她是親眼看著去年的收成枯死在農田裡的,她雖然覺得很難過,但是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根據伊薩傳來的消息,克雷原有大部分支薪的工人都已離去了,有些長工已經轉手,而所有奴隸也都賣掉了,現在埃達農莊所遺留的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工人,而且都是一輩子在農莊工作與生活的。
今年春天,埃達農莊只在一塊低窪的河流沖積地上種植了一片菸草,其它地勢較高的農地均任其廢置,伊薩說,克里根本就不在乎;而碧安則是將典當的錢都花在衣著與房屋的一再整修上,伊薩還說,現在農莊唯一整天忙碌的便是廚房。
“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對不對?”
妮可猛然扭過頭,發覺伊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身旁了,她並沒有被幹擾的不快,因為自從她被綁架以來,她和伊薩便十分親近,她手下工人多少都覺得克雷才是他們的老闆,連珍妮也有點這種意味,唯有伊薩完全以她為首,事事護著她,妮可常常覺得,如果必要,伊薩為她赴湯蹈火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如果菸草的收成不錯的話,他還是可以撐過去。”她回答伊薩的問話,“只要天氣不要太壞。”
“我看克雷連收成的精力都沒有,更別說運銷了。”
“胡說,艾克雷是很能幹的人。”
“那是從前了。”伊薩解釋著,“現在他只是個酒鬼而已!再加上他太太一意揮霍,他即使工作也來不及應付,我每次帶雙胞胎到他那裹,都看到有人纏著他討債,如果他這次農作物還不好好收成的話,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法官一定會拍賣埃達農莊的。”
妮可轉身往小屋走去,不願意再聽下去了,“我還有一些賬還沒有記,你來幫我一下。”
“好!”伊薩嘆口氣,緩緩跟著她步下山崗,他一直希望妮可能夠輕鬆一些,但是妮可卻像上緊發條的機器,停也停不下來。
碧安一直到大約開飯的時候,才施施步出臥房,而一出臥房,眼前的世界便從一片綺麗變為一團汙穢,這幢房子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好好清理了,只見天花板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蜘蛛網,桌子上也堆滿了衣服、紙張,與枯死的花朵,連地毯上走起來也會濺起灰塵。
她一直企圖好好管教下人,但是克雷始終阻梗其間,和下人聯合起來和她作對,到後來,克雷乾脆連傭人也不僱了,她屢次提出抗議,但是克雷始終充耳不聞。
“啊!我就知道你這個時候會下樓!”克雷倚著餐室門口,望著一搖一擺前來的碧安,只見他襯衫汙黃地胡亂紮在腰際,高筒馬靴滿濺汙泥,一隻手還握著一瓶威士忌,“天塌下來了也好,飯?不能不吃的,對嗎?”克雷諷刺著,摸摸許久未刮的下巴。
“你真令人噁心!”碧安不屑地望了他一眼,擠進餐室,她先仔細坐下,然後一面在膝上鋪著餐巾,一面研究餐桌上的菜式。
“你如果能用這種眼光去看男人的話,男人早就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克雷站在門邊,欣賞著他太太饞涎欲滴的醜態,“不過,你只對吃有興趣,對你自己有興趣,對嗎?”
“不是每個女人都像你的妮可那麼下賤,”碧安故意衝著克雷一笑,“依她那種人儘可夫的德性,她這一年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過床了呢!我猜,其中一定有你的好朋友魏斯!”
“你閉嘴!”克雷越聽越火,把酒杯往碧安頭上扔去,不過他已經喝得太多,失掉了準頭,因此碧安很輕易地便避開了。
克雷抓起酒瓶,轉身便往馬廐走去,他像以往一樣在河邊一顆大樹旁停了下來,並下馬靠坐在樹幹上,從這個位置,他可以看到妮可的農田,但是卻看不到磨坊和小屋,不過,他只要看到妮可的農地一片青翠與金黃,便已經聊可自慰了。他不知道妮可有沒有想過他?甚至,還記不記得他?。他不相信妮可是隨便和人上床的人,他更不相信魏斯會是妮可的情人,但是碧安的漫天扯謊卻依然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他喝了一大口酒,壓下心緒的翻湧,現在他已經需要藉助更多酒量才能忘卻一切了,有時候午夜夢迥,他總覺得他的父母、傑姆和貝絲都在指責他,埋怨他毀掉了他們辛勤建立的一切,他在那種時候,也未必不想重新振作,但是一早起來,一見到碧安那張肥臉,他便萬念俱灰,又抓起了酒瓶,現在只有威士忌才能麻痺他的感覺,使他遺忘一切,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
他沒有注意到烏雲何時遮掩了烈日,也沒有注意到遠處隆隆雷聲,與劈射而來閃電,當大雨傾注而下時,他仍然愕愕地靠在樹幹上,痛飲著瓶中的酒,對他而言,他已經是半死的人了,剩下的只是軀殼而已。
妮可望著窗外的滂沱大雨,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這場雨已經連續下了兩天了,時大時小,幾乎沒有一刻停過,由於河水高漲,磨坊已經不能控制進水量而被迫停工了,她有點擔心農作物受到影響,怕靠近河邊的農田會太潮溼了。
當敲門聲響起時,她吃了一驚,珍妮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個全身溼透的魏斯。
“你這種天還跑出來幹什麼?”珍妮詢問著,幫魏斯將雨衣掛起來,“是不是跟河水有關係?”
“是啊!”魏斯走到壁爐前取暖,“其實我是準備到克雷那裹去,順便經過造裡。”他接過妮可遞給他的熱咖啡,喝了一口,“如果雨再照這樣下下去,可能會淹水。”
“淹水?”妮可問道,“克雷那裡有危險嗎?”
珍妮瞪了她一眼,“我們這裡有沒有問題?”
魏斯回答了妮可的問題,“克雷那邊地勢比較低,尤其他現在種植菸草那塊地,原來是河床地,河流一氾濫,他那裡首當其衝。”
妮可一驚,“他今年春天就只有那片菸草田,淹掉了怎麼辦?”
魏斯聳聳肩,“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其實,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父親一直在窪地和高地都種有農作,就是用來防備萬一的,他早就知道了。”
“難道沒有辦法可以預防嗎?難道就只能眼睜睜地等著他唯一一片田被淹沒嗎?”
魏斯圈住妮可的肩,“如果你能命令雨停止就沒有問題了,可惜誰也控制不了老天,”他望望四周,“雙胞胎呢?”
“在磨坊和小狗瘋。”珍妮解釋道。
“你到克雷那裡幹什麼?”妮可突然問道。
魏斯沒有立刻回答,在又走回壁爐前,似乎有什麼事不方便啟齒似的,“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他抬頭望著妮可,“如果克雷這一次再沒有收成的話,克雷就會失掉整個農莊了。”
妮可記起了伊薩也說過類似的話,“為什麼?他難道一點積蓄也沒有嗎?”她靜靜地問道。
“有是有,但是已經因為去年一年沒有收成而幾乎賠光了,最糟糕的是,碧安揮霍得太厲害,而且拿農莊抵押借了一大筆錢回英國,說是買回祖產什麼的。”
妮可覺得全身僵硬,幾乎不能動彈,她依稀記得幾年以前,還每天下午和碧安馳騁在原本屬於碧安祖產的公園內,那時候碧安便口口聲聲要買回祖產了,“克雷難道就一點也不在乎,讓碧安浪擲他的家產嗎?”
魏斯又沉默片刻才回答,“克雷變了,妮可,變得一點也不在乎他的農莊,一點也不在乎他自己了,他走到那裡都捧著一瓶威士忌;跟他講話,他就好像聾子一樣,他以前是絕對不肯服輸的,但是現在……”他說不下去了。
妮可回想起她所認識的克雷,總無法和魏斯所形容的連想在一起,她沉吟著說,“我不知道克雷是不是真像你所說的,什麼都不在乎,不過有一點我能確定,他雖然不在乎把莊園讓給碧安,但是他絕對不甘心老天把莊園毀掉。”
魏斯楞了一下,“那又怎麼樣呢?”
妮可聳聳肩,“我一時也解釋不來,魏斯,你告訴我,我們到底有什麼辦法防止河水氾濫?除了祈禱之外。”
魏斯沉吟許久,“我實在想不起來,你看……”他突然拿起火鉗在壁爐內的灰燼上畫了一個圖,“這裡是克雷的窪地,”他指著河流凹入的一片土地,“這裡是你的小麥田。”他又指著對岸凸出於河流的一片土地,“由於這條河在改道,想要回復原來比較寬、比較直的河道,所以原本的河床一直往你這邊移來,而在克雷那裡形成了肥沃的沖積土,所以,除非以後河道變直,否則克雷那裡永遠有淹水的危險。”
妮可抬起頭來,“如果我們現在就讓河流變直呢?”
“妮可!”珍妮抗議道,“你不要想什麼新花樣!”
妮可不理會珍妮,她接過魏斯手中的火鉗,將河道畫直,正好切掉凸出於河流的小麥田,“如果這樣,會發生什麼情形?”
魏斯直直望著她,“因為你切掉的這片田本身很潮溼,所以很可能被河水吞掉。”
“那麼河道是不是會變寬?河水也會下降?”
魏斯突然瞭解妮可的用意,他不知是感動,還是不信,許久都說不出話來,“你決心犧牲小麥田,挽救克雷的菸草田嗎?其實,我可以借錢給克雷,幫他度遇難關。”
妮可搖搖頭,“你那樣做是消極的做法,克雷未必會接受,我這樣做,是希望表現出我們對他的關切與愛心,幫助他再振作起來。”她又回頭望著珍妮,“克雷原本有一個快樂的家,現在大家都離開他了,甚至他自己的侄子、侄女都不跟他一起住,所以,這是我們拿出愛心的時候了。”
魏斯上前摟住了妮可,“我只希望我將來的太太有你一半好,不過,我還是要警告你,挖一條河道並不簡單哦!”
珍妮走到門前,穿起了雨衣。
“你要到那裡去!”魏斯問道。
“我要去找克雷,你們覺得克雷是殘廢,我可不這麼認為,他不是不會挖土,何況他手下還有幾個工人。”
妮可和魏斯面面相覷。
“你們兩個釘在地面了嗎?還不趕快借圓鍬,召集人手,還有,魏斯,要挖那裡你也該測量一下了。”
魏斯挽起妮可的手臂,往門口走去,“走吧!我們分頭工作。”
在傾盆大雨中,克雷一剷剷地將溼重的泥土堆到一旁,這是他一年多來第一次將全副精力投注於工作,也是他第一次清醒地振作起來,面對著未來,當珍妮跑到莊園,告訴他妮可的犧牲與愛心時,他幾乎不敢相信,他沒有想到妮可不但沒有遺忘他,而且還完全原諒了他,他立即從半醉狀態中清醒了過來,並且領了六名工人一起加入了工作。
隨著河水逐漸上漲,克雷的菸草田已經有幾排陷入水中了,克雷拚命地工作著,心裡所想的,已不再是他在摧毀妮可血汗換來的小麥田,而是全力挽救他自己的菸草田,此時此刻,菸草田的收成已變為他奮鬥的最大目標。
他像魔鬼附身般的工作著,全神貫注,因此許久以後才發覺手臂上多了一隻小手,他抬起頭,望進了妮可一雙美眸中。
“來,喝杯咖啡吧?”妮可用手掌遮著雨水,遞給他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在雨幕中,克雷頓時覺得世界中彷佛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按捺住強烈的感覺,接過咖啡杯,默默地喝光了。
妮可接回空杯子,又去服務下一個工作者了。
克雷望著她穿著男人衣服,穿梭在雨水間的嬌小身影,覺得自己實在渺小之至,他又環顧左右,發覺有十五、六個人都在為挽救他的家產而冒雨工作,他頓時有種哽咽的感覺——他終於知道他不是孤獨的,還是有人關懷他、愛他的,他又將圓鍬插進土壤,更加勤奮地工作起來。
當昏沉沉的天氣愈加陰暗時,妮可再度來到他身邊,招呼他休息一下,吃一點東西,他搖搖頭,仍然繼續工作著。
入夜時分,田間的人還在挖掘,由於無法照明,他們都憑藉著直覺與夜視能力在工作,魏斯則極力將挖掘工作界定在他所測定的直線範圍內,因此雖然摸黑,仍舊沒有誤差。
到了天明時,每個人的體力都已經消耗到“疲倦”二字已不足以形容的地步了,不過,他們的辛勞有了成績,工作也接近尾聲了。在一次握鏟休息時,克雷發現妮可也加入了工作行列,而且其勤奮絕不下於任何男人。
“注意!河水要衝進來了!”魏斯突然大喊起來。
每個人都停下了工作,抬起頭來,只見洶洶河水洶湧高漲,已經往人工河道的兩旁湧進,他們連忙往岸邊逃避,克雷也抱住妮可的腰,大步躲避到岸上。
在眾人驚異的注視下,只見兩邊河水匯流為一處,填滿了人工河道;而被切斷、孤立在河中的小麥田也徐徐崩塌,落入洶洶的河水中。
“你看!”伊薩指著對岸,興奮地大嚷。
每個人又朝伊薩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河水迅速退回河道,而原本淹在河水中的菸草田也逐漸露了出來,他們發覺被河水淹過去的幾排煙草均被摧毀了,但是其它大片菸草田卻得救了。
“萬歲!”妮可領先嚷了起來,隨即岸上的人也紛起效尤,一時間,歡呼聲響徹雲霄;天空中飛舞著帽子,伊薩也拉著羅吉跳起捷格舞來。
“我們成功了!”魏斯一把將妮可抱了起來,往空中拋了一下,轉手又扔進克雷懷中。
克雷笑得合不攏嘴,“你成功了!”他將妮可緊緊抱住,“這都是你的功勞!好太太!”他俯首吻住了妮可微笑的嘴唇,吻得又深長又纏綿。
妮可一時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也忘記了她已經不是克雷的太太了,她飢渴地回吻著克雷,有如久旱之逢甘霖,也有如長冬之遇春陽。
“老兄,等等有的是時間!”魏斯拍了克雷肩膀一下,克雷抬起頭,見到魏斯警告的眼神,也感覺到別人投注在他們身上的好奇眼光。
克雷望著懷中的妮可,極不情願地將她放回地面,他倆默默對視著,臉上摻雜著雨水與淚水,心中也積滿著千百個問題。
“吃飯吧!”魏斯嚷著,“我餓得可以吞下一條牛了!”
“放心!”妮可回到了現實,“美姞是主廚!包準夠你們吃的!”
魏斯毫不客氣地擁著妮可,率先往磨坊走去。
果真不出所料,美姞在珍妮的協助下,在鋸木架上搭建了一個臨時自助餐桌,上面不但堆著剛剛烤好的麵包,而且雞鴨魚肉、火腿海鮮,樣樣不缺,此外,還有八種派、十二種蔬菜、四個大蛋糕、六種酒,大家立即毫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為了避開克雷,妮可端著食物在石磨旁的陰影中獨自吃著,她記起了方才克雷稱呼她是“好太太”,但是事實上,除了在貝家宴會那幾天外,她從來不曾感覺她是克雷的太太。
“累了嗎?”
妮可抬頭望去,見到克雷已經脫下溼的上衣,而在脖子上掛了一條幹毛巾,她驟然有種衝動,很想將克雷抱在胸前,好好慰撫他,因為克雷看來是如此無助、如此孤單。
“我坐在你旁邊可以嗎?”
妮可默默點點頭,他們所處之處可以擋住眾人之視線,多少具有一些隱密性。
“你吃得不多嘛!”克雷望著妮可仍然堆得滿滿的餐盤,“是不是需要運動一下,才有胃口?”他兩眼熠熠發光。
妮可很想笑,但是克雷的接近卻使她緊張得笑不出來。
克雷從妮可盤中撿起一塊火腿,放入口中,“美姞和珍妮做過頭了!不然就是把人數算錯了。”
“她們用的都是你的材料,是你太大方了。”
克雷凝望著妮可,兩眼中深情一片,“我們難道真的成了陌生人,只能彼此寒暄了嗎? ……妮可,請讓我說句真心話!我實在不值得你今天為我做的一切……。不,你讓我說完,……珍妮說我一直在自憐,我想她說得不錯,我一直覺得我是自作自受,所以註定痛苦一生,不過,你的行為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克雷沉吟著,“我開始瞭解,生命是靠我們自己創造的,不是坐著等就可以自動改變的,我以前太懦弱了,一碰到挫折就縮頭縮尾,一點也不像個大男人。”
妮可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不是懦弱我知道。”
“你不會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我以前太對不起你了,而你卻,你卻……”克雷說不下去了,“你帶給了我新希望,我發誓,我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失望的。”他伸出手,蓋在妮可柔和的小手上,“我一直愛你,而現在,我更愛你了。”
妮可覺得喉頭不知被什麼塞住,使她說不出話來。
克雷直直望著妮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對你的感覺和謝意。”他無法再說下去了,“再見。”他突然低語一聲,站起身匆匆走了。
克雷不顧眾人的呼喚與遺留的上衣,疾步走出了磨坊,在稀疏的雨幕中,他看到大地已經有了顯著的改變,原本屬於妮可的幾畝小麥田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大片寬闊湍急的河道,原本洶湧的河水也已經減緩了流速,像是剛剛吞下一大塊食物的巨獸,正在消化它的早餐。
他走到完好無損的碼頭,駕船渡過寬出許多的河面,回到了農莊,當他緩步走向莊園時,他似乎第一次清醒過來,看到了處處荒蕪的景象,而當他步入屋內時,他也第一次看到屋子的骯髒與紊亂。
“你終於回來了!”碧安站在樓梯旁,身穿一件低胸高腰的粉紅色衣服,領口、袖口中和裙緣都裝飾著七彩羽毛,“你又待在外面一晚上了。”她指責道。
“你想念我嗎?”克雷諷刺的問了一句。
碧安輕蔑地望他一眼,“我怎麼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早餐呢?”
“我還以為你在關心我呢!原來是關心你的早餐。”
“回答我!早餐呢?”
“早餐在對岸,妮可的磨坊裹。”
“她?那個賤貨!原來你又跑到她那裡去了!我早該知道你沒有那種噁心、原始的需要就活不了,她這一次又是用什麼來迷惑你了?她是不是又在我背後說什麼話了?”
克雷厭惡地望了碧安一眼,開始往樓上走去,“她根本沒有提到你的名字!真是謝天謝地!”
“她這一點倒學乖!”碧安自翊道,“她終於知道我早就看穿她了,你們都瞎了眼,才不知道她根本是一個貪心、無恥的騙子!”
克雷怒不可遏,他一步便跳下樓,並抓起碧安的衣領,把她用力抵在牆上,“你根本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一生從來沒有幹過一件好事,你不配批評她!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妮可犧牲了幾畝土地挽救了我的農作,所以我昨天就在她那裡挖河道!她也在我旁邊挖,還有其它許多仁慈和慷慨的朋友也在挖!”他又把碧安用力按向牆壁,“你利用我已經利用夠了!從現在開始,我負責管理農莊,你滾得越遠越好!”
碧安被克雷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因為肥胖而變型的臉也更形扭曲,“你不準跟她在一起!我是你的太太!”她喘息著抗議,“這個農莊是我的!”
“太太!”克雷嗤之以鼻,“你不要褻瀆了太太這個名詞!”他放開碧安,往後退了兩步,“你看看你!我覺得不但沒有人喜歡你,連你自己都不喜歡你!”他轉身往樓上走,不再浪費自己的睡眠時間。
碧安楞楞地站在原地,氣息仍未恢復平穩,克雷指責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會不喜歡她自己?她出生自一個古老而重要的英國家庭,她只有以自己為傲,怎麼會不喜歡自己呢?她覺得肚子又餓了起來,她按住自己胃部,緩緩往廚房走去,當她發覺廚房內一點殘餚剩羹也沒有,只有一袋麵粉與生菜、生肉時,她開始流淚,她太餓、太餓了!餓得實在支撐不住了!為什麼大家都不管她呢?她無意間發現一大罐糖,她立即飢不擇食地吃了起來。
一個禮拜後,克雷向碧安提出了離婚要求。
碧安覺得青天霹靂,幾乎搖搖欲墜,她正開心克雷滴酒不沾地開始勤奮工作,又吩咐下人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沒有料到克雷居然想把她整個人都扔出農莊,她往長沙發一坐,覺得整個人像在噩夢一樣,她其實早該猜到克雷的意圖,因為她所處的起居室已不再是她原先裝修的樣式,而又回覆了原樣,顯然克雷早已存心把她的一切都掃除在農莊之外了。
“我們的婚姻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克雷仍然在陳述著,“你也不關心我,我也不關心你!何必勉強維持呢?”
碧安堅決地搖搖頭,“你只是想要她而已!你想把我趕出農莊,然後把她接過來,你和她串通好的!”
“你不要血口噴人!”克雷極力按捺住滿腹怒氣,“你不要忘了,是你逼我娶你的,是你騙我你懷了我的孩子!”他憤怒地往窗口走去,他是前兩天才知道碧安和郝歐利的事,姓郝的菸草田在豪雨後完全損失了,兩個孩子又因為斑疹傷寒而夭折,所以找到他來勒索,他當時便把姓郝的轟出去了!
碧安覺得又驚又懼,“你恨我,我知道。”她低語著,不知如何處理這種局面。
“你錯了!”克雷靜靜說道,“我已經不恨你了!我只想早點和你分手,你回英國去吧!我會寄錢給你,讓你過得舒舒服服。”
“你別想把我騙走!你以為我很笨對不對?你的農莊已經被我抵押了,你一有錢一定先還債,怎麼會寄給我?”
克雷轉過身,兩眼幾乎噴出火來,“不,你不笨!你只是自私自利到了極點!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早點擺脫你?你知不知道你那樣有多討人厭?我告訴你,我情願把整座農場賣掉,也不願意看到你那張肥臉!”他還準備繼續渲洩出他對碧安的厭惡,但是想想卻閉上了嘴,疾步走出了起居室。
碧安坐在沙發上,久久無法言語,克雷的每一句話都敲打在她心版上,把她的心痛擊得鮮血淋淋,她默默站起身,像殭屍一樣走回自己臥室。
如果在以往,她即使再憤怒或再傷心,一回到她的粉紅色世界,她便會陶然忘憂,但是今天的她卻一直無法平靜下來,她一直在回想克雷的話,克雷說她的樣子討人厭,還說她有張肥臉。為什麼?
她已經很久沒照鏡子了,因為她覺得美國的鏡子比較顯胖,她不喜歡,不過她決心將自己看個仔細,究竟她這樣子那一點不好?她一直以自己的豐腴為傲,以妮可的瘦削為羞,她要看看她那一點不如妮可?她開始解開自己胸前的鈕釦,將衣服一件件卸下。
當鏡中出現一個痴肥腫脹的裸體女人時,她先是不信,後是驚懼,而當確定就是她自己,而不是某種幻影時,她倒退幾步,跌坐在床上,這就是她嗎?這就是來自名門,追求者有如過江之鯽的梅碧安嗎?她開始流淚。
突然,大門被用力甩上的聲音使她一驚,她站到窗邊,看到克雷往馬廐走去,不久,便看到克雷往對岸磨坊奔馳而去。
碧安不再流淚,取而代之,是無邊的憤恨與嫉妒,克雷以為他殘忍的羞辱她不會得到報應嗎?哼!他錯了。她要克雷的鮮血償付他的代價,她又想到了那個賤貨,妮可以為她會得到克雷,對不對?她偏不讓妮可得逞,她曾經向妮可說過,除非她死,否則妮可永遠別想得到克雷,如今,她更下定了決心,即使她死,妮可也永遠別想得到克雷!
她開始把衣服穿上,並且舉起椅子,用力把鏡子砸成碎片,她知道克雷辦公室的抽屜有一把手槍,她準備用那把手槍摧毀克雷和妮可的一切!她望了臥室最後一眼,緩緩步下樓去。
妮可站在碼頭,目送克雷往對岸劃去,她依然在回想方才克雷告訴她的話,也依然沉醉在克雷熱情擁吻與溫柔的撫觸中。
她不敢相信克雷這麼快便和碧安談判離婚,她知道為了應付碧安日後生活所需,她和克雷的負擔也必然加重,不過,只要能和克雷長相廝守,她什麼也不在乎。
她又想起方才兩人在山洞間的坦誠相對與綺麗纏綿,克雷告訴她,他不願和妮可偷偷摸摸的。希望自此以後兩人永遠開誠佈公,因此建議接她去和碧安把事情說清楚,妮可很高興克霄這種積極的態度,不過要她立刻和碧安相對,她卻仍然有些不忍,她已經將日期推到明天了,她希望明天能有妥善的心理準備,爭取她和克雷的幸福。
雖然他倆已經一年多沒有住在一起了,不過他們並排躺在一起時,卻沒有急躁,沒有匆促,反而盡情地相互欣賞,相互探索,相互品嚐,似乎彼此都希望儘量延長這美妙的情愛之旅。
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解釋,也沒有懊悔過去的一切,因為他們重逢本身便是心顫而忘情的永恆,既不受過去的干擾,也不受未來的箝制,當他倆在一起時,他們並不覺得是兩個獨自的個體,而是融匯的一體。
她佇立良久,正準備走回磨坊,卻看到羅吉斯從對岸狂奔而來,她好奇地望著羅吉的人影由遠而近。
“妮可小姐,”羅吉揮著帽子高叫,“快點來!艾夫人開槍把艾先生打傷,她自己也自殺了。”
妮可覺得眼前一黑,幾乎暈過去,她不知道是如何在顫抖不已的情況下渡河的,當她坐在羅吉身後策馬往莊園奔去時,她好幾次都幾乎摔下馬背。
“你不能死!不能死!”她在內心吶喊著,淚水一直往下流,她想起了自己悲慘的身世,先是她深愛的父母離開了她,隨後又是她移情的祖父慘遭橫死,此刻又是她深愛的克雷,難道她註定來世間受折磨的嗎?
在淚水模糊中,她扶著羅吉的手跳下馬,沒命地往屋裡奔去,她漫無目的地先奔往圖書室,當她看到門口的血跡時,她心裡大駭,不過當她抬起頭時,卻看到克雷坐在沙發上望著她虛弱地一笑,美姞則忙著替他包紮肩部的傷口。
“克雷”妮可又是哭、又是笑地奔到他面前,並跪在他面前,摟住了他的腰,“你真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妮可驚恐未定的放聲大哭。
“噓,噓!”克雷用手撫摸著妮可烏亮的頭髮,“我不是沒事嗎?”
“沒事?”美姞叱責道,“你至少要躺床三天!哼!那個惡婆娘,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這次算被你逃過了!”
“碧安?”妮可含淚抬起頭,內心仍然信疑參半。
“死了!”美姞答道,“艾先生說她這種人不會輕易死,她果真死得轟轟烈烈……”
“美姞!”克雷插嘴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美姞昂著頭,端著一盆紅水走出去了。
克雷和妮可猶如浩劫餘生般緊緊擁在一起,許久沒有說話,克雷感慨著碧安毫無意義的一生,也遺憾是否是自己離婚的要求把她逼上絕路。不過,他知道,即使他預先知道碧安會出此下策,他也同樣會提出離婚的要求,因為有些人雖然事實上很可憐,但卻無法獲得別人的同情。
妮可也暗自思量碧安的死是否與她有關,不過,即使與她有關,目前檢討也無濟於事了。她更貼近克雷一些,內心更覺珍視她和克雷之間的感情,她在想,碧安其實是可憐的,因為她這一生似乎始終不知道愛是什麼,反觀她自己,她雖然失去了父母,祖父,和克雷的感情也挫折連連,但是她卻有著豐沛的愛,“我們好好安葬碧安好嗎?”她輕聲問道。
“妮可!”克雷用未受傷的手臂將妮可更收緊了一些,“你真好!”
晚餐的時候,美姞發現妮可親熱地坐在克雷膝上,兩人正吻在一起,她沒有驚擾這對有情人,因為她知道,對這一對苦盡甘來的戀人而言,有許多事都比吃飯重要,她開始鬆一口氣,以後她不必天天忙著弄吃弄喝的了!不過,問題是,以後經常誤餐也是滿頭痛的事,她帶著微笑,往她的廚房走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