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關節發白地緊抓住馬鞍,在馬背上顛了似乎好幾個鐘頭之後,雷恩猝然勒馬,害得亞歷差點沒一個倒栽蔥跌下馬背。
“抓穩了,”他咆哮著,隨手抓住她最接近他的部位,而那正是她燒痛難當的大腿,她痛得倒抽口氣,“安靜!”他命令,“那裡,就在樹後頭,看見沒有?”
用袖子抹去眼淚,她定睛半晌才看見一個野豬家庭正攻擊灌木叢。它們意識到異狀警覺砸抬起頭,一對對陰險的小眼睛瞪向四周,同時緊繃身體發出剌耳的噴氣聲。
“抓住我,”翌日方落,雷恩便已策馬前衝,長矛斜伸著,“用膝蓋夾住馬腹。”亞歷張著嘴看著最大的那隻野豬向他們衝過來。比起馬瘦削的腿,它委實龐大驚人。
雷恩突然側身前傾,身子幾乎貼著地面。由於亞歷抱著他的腰,所以也跟著側身。但是她失去平衡跌下馬背,只有死命緊抓著雷恩,而他則準確無誤地將矛刺進野豬的背脊。那臨死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亞歷把臉埋在雷恩寬碩的後背。
“放開我!”雷恩吼著把野豬甩下矛尖,然後掰開她箍緊他胸膛的手指,“你差點沒害死我們兩個,用力抓緊馬鞍。”他再次策馬前衝,一路撥開四周的樹枝,追回另一隻野豬。乾淨利落地又解決了兩隻後,他停下來掰開亞歷緊箍住他的腹部的手指。她壓根不知自己何時又抱住他,很高興他沒有再批評她的怯懦。
掰開她的手指後,他翻身下馬,帶著幾條皮索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幾只野豬,綁住它們的四吱,“下來,”他耐心地等她服從。下馬時她兩條腿又不爭氣地癱了。雷恩這回沒理她徑自將死豬拋上馬背,當坐騎看到血腥驚動起來時,又立即過去安撫它。
“牽著馬,跟我走。”說完他徑自轉身前行。
怯怯地看一眼兩耳直豎,眼神狂亂,跑得汗涔涔的馬,亞歷嚥下哽咽的恐懼探手去牽馬韁。馬卻立即往旁跳開,她嚇得驚跳起來,迅速瞥向雷恩,而他的背影幾乎已被密生的樹木吞沒。
“來嘛,乖馬,”她好言哄著,再次緩緩欺近,而馬也再次跳開。
無計可施之下,她只有佇立原地注視馬的眼睛,輕輕哼唱起來,她試了好幾種曲調,最後發覺它喜歡某一非常古老且簡單的旋律。馬似乎穩定下來後,她才伸手去構馬韁,歌聲亦因信心回覆而變得更有勁。
餅了一會兒,她驕傲地牽著馬來到一小塊空地,雷恩就在那裡和第三隻野豬不耐煩地等著。
“幸好我設了警衛,”他把野豬的屍體甩上馬背,“否則你製造的噪音早引來一哩內所有的人。”
亞歷嚇傻了。打從十歲起她就只聽人們誇讚她的音樂,而今竟被指為“噪音”。她呆愣愣地任他拖她上馬,坐在他身前抵著他的胸膛。
進入營地他便翻身下馬,也不管她還坐在馬鞍上,兀自解下野豬拋向營火邊,再把馬韁丟給走過來的喬斯,“教這小表照顧馬匹。”他說完便大步朝他的營帳行去。
對亞歷安慰地一笑後,喬斯牽馬步向馬匹聚集的地方。
“小表!”亞歷咕噥著抓著馬鞍滑下去,“小表,做這個,小表,做那個。他只會說這些。”喬斯解開鞍帶後,她踮起腳尖扯馬鞍,結果連人帶馬鞍摔在地上。
喬斯憋著笑拿走馬鞍,亞歷直揉搓被馬鞍撞瘀傷的下巴。“雷恩讓你受苦了?”
“他盡力而為,”她搶走馬鞍,試了三次才終於將它放上木架,“喔,喬斯,我好累好累喲。今天早上他要我清理他的甲冑,又逼我在那把重死人的劍上花了幾個小時。現在又是打獵,照顧那匹龐然巨物。”
就在這時馬又翻眼跳起舞來,亞歷想也不想便唱了幾句,安撫住那匹駿馬。喬斯大感驚異,她竟會下意識利用她的聲音。
“雷恩得照顧許多人。”
“你的意思是說,許多人得奉他為君主。”她嗤之以鼻,學喬斯為馬匹拭身。
“也許吧。也許像雷恩這種人已慣於承擔責任,所以從不多想就直接擔下來。”
“我可不喜歡整天被人命令。”她說,“他為什麼要命令每一個人?為什麼以為他該統治所有人?他幹嘛不放開我們,讓大家休息?”
“休息!你該瞧瞧他來以前這地方是什麼鬼樣子。這兒就像倫敦的貧民窟,人們為了幾便士動不動就割人喉嚨,偷竊之事層出不窮,弄得人非得整天守著自己的財產。那些腦袋有問題的農夫們,就在殺人犯的慈悲下討生活——”
“所以偉大的雷恩·蒙特格利一到,便大肆整頓規以戒律,對不對?”
“沒錯,他是這麼做。”
“有沒有人想過,他那麼做是因為他天生有權統治比他低賤的人?”
“你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憤世嫉俗?”
亞歷停下手上工作,“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在這群人中又扮演什麼角色?你不是殺人犯,你也不像瘋得無法工作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是隻有某位妒火中燒的丈夫在追殺你。”她揶揄道。
喬斯當即甩下鬃刷,“我得回去幹活了。”他聲音冷硬地說完扭頭就走。
亞歷怔仲地僵了半天。她真的無意侮辱喬斯。他是她唯一能交談,一同唱歌和——
“弄完馬以後,給我到河邊挑些水來。”身後尖銳的嗓音打斷亞歷的思緒。
她慢條斯理地轉身面對布蘭姬。亞歷雖一徑斥責雷恩傲慢自大,她自己仍不免頗具階級驕傲。這女人一身破爛衣服,聲音尖銳刺耳,說話腔調一聽即知沒受過教育,顯然和亞歷不是同一階級人物。亞歷瞄她一眼,兀自回首幹她的活。
“小表!”布蘭姬威風八面地喝道,“聽見我的話沒有?”
“怎麼可能沒聽見。我敢說半營人都聽見了。”
“你以為你的衣服比我漂亮,你就比我強了,是不是?哼,別以為你跟了他一天,就表示你能每天跟著他。”
“幹你自己的活去,女人。我跟你無話可談。”
布蘭姬粗魯地拉轉她的身子,“今早之前都是我在服侍雷恩,替他張羅食物,現在他居然命令我在他帳中替你架床。你他媽的到底是哪種男孩?”
亞歷楞了半晌才懂她的話意,“你如果對貴族有一點認識,就會知道他們都有隨從。我只是盡我的本分做個稱職的好隨從。”
布蘭姬矯揉造作地立即站得筆直,想充當貴族人士,“我當然瞭解貴族。你給我聽清楚了,雷恩·蒙特格利是我的人,我就像他的夫人一樣各方面都照顧他,你少去打他的主意。”她說完旋轉身,高傲地走進樹林。
“夫人!”亞歷嘟嚷拿了些糧食餵馬,“那種沒水準的人會知道什麼是夫人?”義憤填膺中她未察覺時間的流逝,直到聽見雷恩的聲音接近。
“小表,”她驚跳起來,“動作快一點。還有許多工作得幹。”
“還有?”她黯然的神情逗笑了雷恩。她當即決定再也不給他嘲笑她的機會。
放好鬃刷,又對馬兒哼了幾個音符,她乖乖地跟著雷恩回營。他徑直走向圍在營火邊的一群男子,他的高傲氣勢使那些人相較起來更形粗鄙。
“你們三個輪第一班警衛。”他指示道。
“我才不要有覺不睡,跑到樹林裡打混。”一人起身踱開。
一手抓回那傢伙,雷恩一腳踢上他的屁股,使他趴在地上,“你吃了東西就得工作。”他聲音森冷地說,“各就各位站哨去,待會兒我會去巡查,若有誰被我逮到在睡覺,那將是他最後一次睡覺。”
面容凝肅地,雷恩看著他們紛紛沒入林中,一路像小孩子般喃喃抱怨著,“這就是你的朋友。”
“他們才不是我的朋友!”她嗤之以鼻。
“派尼爾也不是我的朋友!”他反唇相稽。
她愣於原地盯著他的後背。她知道這是事實。她沒有資格因為另一個男人的作為而恨他。
“布蘭姬!”雷恩大叫,“食物!”
聽到此,亞歷立即追過去,因為她餓扁了。布蘭姬在帳中已準備有烤野豬肉,麵包與熱酒等著他們,亞歷不山分說立即入座,以風捲殘雲之勢開始攻擊食物。
“這才象話,小表!”雷恩開心地大笑,一掌拍上她後背,害她幾乎嗆死,“繼續這樣吃,沒多久你就會壯起來。”
“繼續要我像今天這樣工作,一個禮拜之內我就會死掉!”她抽著氣,試圖咳出喉嚨裡一塊野豬肉,懶得搭理笑得人仰馬翻的雷恩。
酒足飯飽之後,亞歷萬分渴望地看著床鋪。休息,她想,只要躺下來不動幾個小時,無異於置身人間天堂。
“還不行,小表,”雷恩又殘忍地拉她起身,“睡覺前還有不少工作得完成。得去查哨,檢查捕獸陷阱,我們也需要洗個澡。”
她嚇醒了,“洗澡?不,我不洗。”
“我在你這年紀時,也是得有人逼才洗澡。有一次我大哥還拿馬刷來替我洗澡呢。”
“有人逼你做事?”他難以置信地問。
雷恩的尊嚴似乎已岌岌可危,“呃,老實說要制服我,得我兩個哥哥同時出馬。蓋文那次還得了只黑眼睛回去。好啦,廢話少說,走吧。我們還有活要幹。”
亞歷不情不願地跟他走,可是不管她多努力,步伐仍是軟綿綿的。她就像遊魂似地跟他在森林中穿梭,時而被石頭絆倒或莫名其妙地撞上大樹。他繞營區外緣一週巡查哨兵是否偷懶,並取出陷阱中的兔子等小動物。起初他還解釋他在做什麼,以及如何丟石頭看警衛是否有反應,但看見她沐浴著月光的一張筋疲力盡的臉,他便停止嘮叨。
到了河邊,他叫她坐著等他洗澡。一手托腮半睡半醒著,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雷恩剝去衣物踏進冰冷的河水。雙肘支著身子,她趴在河邊一瞬不瞬地打量他浴著月光的結實身軀。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赤裸的男人,胸臆間莫名其妙地漲瀟了某種……什麼東西?她當然知道交媾之事,也聽過新婚婦女嚼舌根交換情報,但她始終沒感興趣過。
慾望,她想著坐得更直了。單純又簡單的慾望,這就是她的感覺。她希望他觸摸她,吻她,躺在她身邊,更希望能觸摸他光滑的皮膚。回想起騎在他背上時的感覺,她開始輕顫,兩條腿似乎也活了起來,就連腳底也溫暖了。
當他上岸走向她時,她差點沒對他展開雙臂。
“你真懶。”雷恩擦拭著身體,“你真不要下去洗個澡?”
亞歷渾然忘我地看著他擦拭全身,心不在焉地搖頭。
“我警告你,小表,如果你身上臭得令我在帳裡待不下去的話,我就親自動手幫你洗澡,而那個澡可不會是舒舒服服的喲。”
亞睡圓瞪眼仰望他,呼吸略有變化。這個龐然巨神要幫她洗澡,她想。
“你沒事吧?小表?”雷恩關心地問,跪在她身旁對著她臉上怪異表情大皺其眉。
小表!她苦了臉。他以為她是個小表,是個男孩。如果地揭露真實性別會有何種遭遇?他出身貴族世家,而她只是個窮律師的女兒。
“你不會著涼嗎?”板著聲音問道,轉身走開不去看他穿衣。待他穿好衣服後,她默默地跟隨他回營區,直到雷恩也躺下後她才安然入睡。
亞歷趴在河邊打量自己的倒影,嫌惡地發覺她真像個男孩。為什麼她不是麗質天生,有副可愛的五官,不管穿什麼都不會被錯認為男性?她的頭髮鬈得亂七八糟,色澤更是莫名其妙,眼睛圓滾像娃兒,嘴唇又像精靈,沒有一樣是女人該有的。
就在淚眼滂沱之際,“又在清理甲冑嗎?”喬斯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嘆口氣,她繼續手邊工作,“雷恩穿甲冑實在不懂得珍惜。今天找還得修理撞凹的地方,真累死人了。”
“你似乎挺愛護他的東西。會不會有可能你開始相信貴族也有其存在價值?”
“不管出身如何,雷恩的存在都是有價值的。”她實在心直口快,話出口後她便尷尬地別開臉。
她來雷恩的營區已有一週,此間她無時無刻不跟著他,對他的觀感自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時她認為他是佔地為王,而今覺得是這群不法之徒逼得他照顧他們。他們就像孩子般需要他寵,一旦他應其所求,又反過來鬧叛逆。他每天都足第一個起床,最晚休息:他照顧眾人安全,督促眾人自給自足,若有鬆懈他們就會偷懶,等著他來張羅一切彷佛這是他們的權益。
“的確,”她說,“雷恩確實有存在的價值。只不過徒勞無功,沒什麼人懂得感激。他何不乾脆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英格蘭遠走高飛?他有財有勢,應該能為自己佈置個舒適安全的家。”
“也許你該去問他,你與他最親近。”
與他最親近,她想。她正是希望能與他親近,甚至更親密。如今她的肌肉已強壯,每日清晨的訓練已不再困擾,她甚至已逐漸融入營裡的生活方式。
布蘭姬在營內地位崇高,使每個人都相信她分享雷恩的床!且他對她言聽計從。亞歷盡力不去想布蘭姬和雷恩睡過,只願相信他的眼光尚未那麼低俗。亞歷還發覺布蘭姬很怕喬斯。
英俊非凡,彬彬有禮又體貼的喬斯,是營中每個女人的白馬王子。亞歷曾目睹女人們使盡渾身解數誘他過去,然喬斯從未接受過任何邀請。他情願幹他的活,與亞歷相處,雖不曾提過但布蘭姬確實總在避著他。每回她都是一看到他,立即掉頭就逃。
除了喬斯外,唯一正派的只有羅莎蒙。她總是低垂著頭,對一切忤逆和憎恨均逆來煩受。有一回雷恩逮到有兩個男人在打賭,若強暴她是否就會出賣了靈魂。結果受到的懲罰是二十鞭以及驅逐;眼見雷恩如此保護那個美麗的女醫師,亞歷真有點吃味。
“亞歷!”樹林那邊傳來吼叫聲,那只有可能是雷恩。起碼他現在已會叫她的名宇子。
使出丹田之氣,她大聲對他吼回去,“我在工作。”那傢伙本身就是個工作狂。
從樹叢中鑽出來,他對她露齒一笑,“你那嗓子讓我對你會長大有了希望,可是我怎麼看你都覺得你愈來愈小。”他挑剔地看著她伸在身前的兩條腿。
面帶淡然微笑,亞歷欣見她身上起碼有一部分是絕對女性化的。過去一週來的辛勞工作,只使她那雙長腿和曲線渾圓有致的臀部,顯得更結實動人。也許她現在可以表露女兒身,然後——怎樣?她會被丟出雷恩的營,而他再一次受布蘭姬那娼妓照顧。不情不頤地,她把鋼鐵護腿罩在自己腿上。
“我會長大的,”她嗤之以鼻道,“等我長大後,我就拿你的劍把你釘在地上,”斜睨一眼,發覺他正在困惑什麼。
“你找亞歷有事?”喬斯逗趣地開口打破沉默。
“喔,對。我找他替我寫幾封信,順便讀信給我聽。我這裡來了信差。你識字吧?”
好奇心驅使之下,亞歷忙不迭地躍起身,“當然。”她捧起甲冑跟著雷恩往回走。
一個衣著光鮮的男子坐在帳外,耐心地等候雷恩使喚,他的緊身衣上刺繡著金豹。一手隨意一揮,那人便退下,絕對服從的態度與營中之人有天壤之別。
一共有兩封信,都是寫給雷恩的。一封是他哥哥蓋文寫的,另一封則是他嫂子茱蒂絲所寫。
扒文那封信帶來的是壞消息。信中提及他的另一位嫂嫂布蓮薇,被俘虜其妹瑪麗那個男人擄去,布蓮薇的丈夫終日坐立難安,等待又等待,不敢輕舉妄動,深怕羅吉爾·喬特耳斯會殺了他的妻子。
“你的哥哥史蒂夫,”亞歷試探著問,“他愛他太太嗎?”
雷恩只是點點頭,嘴唇緊抿成一線,目光凝聚視而不見。
“可是這裡說她在蘇格蘭被俘了。她為什麼會在蘇格蘭?蘇格蘭人全都是些粗鄙、野蠻的人,而且——”
孥著嘴,亞歷展開茱蒂絲。蒙特格利的來信,發覺她讀信時他的眼光都柔了。那封信盡是在為雷恩的安全祈禱,勸他暫時離開英格蘭避風頭,噓寒問暖,關心他是否衣食充裕等等,聽得雷恩咯咯直笑,亞歷則為其老婆似的口氣吃醋。
“她丈夫是否知道她這麼關心她的小叔?”她挑釁的問。
“不許這麼說我的家人,”他斥道,亞歷困窘地垂下頭。她必須喬裝男孩,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實在不公平。如果她能穿件漂亮衣服。也許他會注意到她,然有了金裝她仍不是佛。
“別作白日夢了,小表,注意聽我口述。”
他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你能聽寫嗎?我要讓我哥哥的人帶信回去。”
必需物品俱全後,雷恩開始口述。她執筆寫信給他哥哥的信中充滿憤怒與決心,他誓言儘可能守在他們的身邊,等待機會向喬特耳斯復仇。至於國王,他並不畏懼,因為其絕大部分收入均來自其聲稱的叛徒。他告訴蓋文,只要他肯貢獻出大部分土地,亨利王將赦免他。
雷恩對亞歷驚愕的抽氣聲置若罔聞。
傍茱蒂絲的回信與其來信一般,充滿溫情與摯愛,信中甚至提及他的新隨從,說亞歷以為他沒大腦不懂得照顧自己,夜裡經常會起來替他蓋被。她低垂著頭振筆疾書,不讓雷恩看見地酡紅的臉頰。她一點都不曉得他知道她經常夜裡在帳中躡手躡腳走動,將毛皮被蓋住他赤裸的肩膀。
接下來的亞歷只是一徑速寫,窘得不敢去看自己寫了些什麼,結尾時她展開信紙待雷恩簽名。當他俯身簽字時,他的臉就湊在她旁邊,使她嗅著他的髮香,直想將臉埋進他那濃密的深色鬈髮中。當然她不敢這麼莽撞,所以她只是伸手觸摸他的頭髮,凝神看著它在她指尖鬈曲。
雷恩像是著了火般猛然抬起頭,他的臉僅距她寸許之遙,睜大著眼看她。亞歷提著心,屏息凝神。他就會知道了,她想。現在他會說我是個女孩,是個女人。
皺著眉,看她的眼神彷佛無法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把信封好,拿去交給信差。”說完,他轉身出帳。
亞歷長嘆口氣,淚眼模糊了。醜八怪,她想。我就是這樣——非常非常醜。難怪從來沿有男人說服牧師,堅持娶她為妻。何必爭取一個沒看頭的獎品?誰會要個平胸,有副嗓音像男孩的女人為妻?也難怪雷恩未識破她的偽裝。
送走信差後回營,迎接她的卻是一場騷動,而騷動的中心正是雷恩,“你們沒殺她算你們命大,”他對兩名男子吼道,一是扒手,一是乞丐。他倆都是今晨的警衛,“亞歷,備馬。”
她立即拔腿狂奔,剛上好馬鞍雷恩便抓著戰斧和錘矛從帳營中衝出來。他翻身上馬,不待她發問便拉她坐在身後,然後立即策馬以摔破頭之速在林中奔馳。
奔馳了好一陣子,待樹林密得不便騎騁時他便躍下馬背。亞歷接過馬韁,移坐上馬鞍策馬跟隨他前行。她首先瞥見發生之事;一個有對棕色大眼的漂亮女子,正驚恐地貼著樹幹瑟瑟顫抖,面前圍著營中三名警衛正持劍向她。
“滾開,你們幾個。”雷恩咆哮著推開他們。
那女人難以置信地仰望雷恩,“雷恩,”她輕呼一聲,然後闔上眼睛開始往下滑。
雷恩及時上前抱住她,“安妮,”他輕聲安撫著,“你現在安全了。亞歷,拿酒來,馬鞍袋中有一袋。”
亞歷怔仲地把酒囊送過去,看著他懷抱著那女人靠著樹幹席地而坐。
“安妮,把這個喝了,”他好言安撫,那女人眨著睫毛順從地喝了幾口,“告訴我,你怎麼會跑到森林裡來?”
那女人一點也不急著離開雷恩的大腿,亞歷酸溜溜地想,一邊欣賞其身上美麗的衣裳。她穿著色澤非常深的紅色絲質衣料,亞歷只在教堂裡見過的,衣料上繡滿小兔子、鹿、金魚等各式動物。方型衣領開得非常低,裸露出大半豐滿的胸脯,衣領和腰際更鑲著金色和紅色耀眼的珠寶。
“亞歷!”雷恩不耐煩地把酒塞回給她,“安妮,”他的語氣好溫柔,把那女子當孩子般抱在懷裡。
“你在這裡幹什麼,雷恩?”她柔聲詢問。
亞歷當即斷定她不是唱歌的料。她的聲音柔弱無勁,嗲嗲的。
“亨利視我為叛徒。”他一邊酒窩又冒了出來。
安妮對她甜甜地笑著,“想要你的財產,是不是?但你做了什麼,給了他沒收你的土地的理由?”
“羅吉爾·喬特耳斯俘虜了我妹妹瑪麗,和史蒂夫的新婚妻子。”
“喬特耳斯!”她尖叫,“蓋文以前迷的那個女人不就是嫁人喬特耳斯家嗎?”
“我那個蠢哥哥,”雷恩嫌惡地說,“那女人是天下最低賤的婊子,可是他就是眼瞎心瞎對她忠心耿耿。剛娶茱蒂絲過門時,他還愛艾麗絲。喬特耳斯好一段時間。”
“這跟你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不靠自己兩腿站直?她想,她為什麼如此泰然自若地坐在男人大腿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好似她正在某位貴族的大廳裡?
“一言難盡,”雷恩說,“艾麗絲在一次意外中毀了容,同時也瘋了。自從她守寡後,羅吉爾就一直在照顧她,也許是她毒化了他的腦子。因為沒過多久羅吉爾便向我哥哥挑戰,贏者得取亨利王許給史蒂夫的老婆。”
“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那件事似乎牽扯到一大片產業。”
“史蒂夫的布蓮薇是個富有的女人。但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土地。”他笑了,“一但喬特耳斯不服輸,硬是俘虜她們要挾史蒂夫。”
“真沒道理。但亨利王怎麼會——”
“聽說瑪麗被擄,而我正領御林軍前往韋爾斯,我毅然率兵回頭去追喬特耳斯。”
“帶著御林軍?”他點點頭,她即皺了眉,“難怪亨利要宣你為叛徒。你作農夫打扮,在森林裡流浪就是為了這件事?”
“嗯。你氣色更好,安妮。咱們已經很久沒——”
她猝然躍起身,撫平那件亞歷好想伸手摸一摸的漂亮衣裳,“別想再引誘我,雷恩·蒙特格利。我父親已答應儘快替我找個丈夫,我決定以清白之身出閣,所以我不要再聽你的甜言蜜語。”她轉身,頭一次正視亞歷,“這個張大嘴巴看我們的小男孩是誰?”
亞歷立即閉上嘴,別開臉。
“這是我的隨從,”雷恩帶著笑說,“雖然被迫住在森林。但我還是有相當的享受。他不但工作勤快,而且能讀會寫。”
“我就知道你這個笨腦袋學不來知識,”她啐道,“雷恩!不要拿那種眼光看我。你在我這兒是討不著便宜的。孩子,你有名字嗎?”
“亞歷山大·布萊特。”
“布萊特?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這個姓氏嘛?”
懸賞捉拿我的告示,亞歷驚惶地想。她為何不改名換姓?現在這個女人一定會對雷恩揭露她的真實身分。
“那是個普通姓氏。”雷恩漫不經心地說,“亞歷,回營裡去等我。”
“不要走,孩子!”安妮說,“雷恩,我是跟你說正經的。我不會再讓你利用,也不會再與你獨處。你得送我回去狩獵隊伍,他們現在一定在四處找我。”
“我派有警衛站崗。”雷恩一把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到他兩腿之間,“我們有的是時間獨處。快走開,亞歷。”
“我要你那個漂亮的隨從留下來,”安妮雙手推拒著他的肩膀,“你在森林裡窩藏這麼久,也許你的口味已經變了,寧取漂亮的小男孩也不要——”她沒機會道出下文就已被雷恩狠狠吻住。
亞歷好奇地睜大眼旁觀。她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接吻,身體緊貼,頭扭動著,讓旁人見了都心蕩神馳。她好希望此刻置身雷恩懷抱的是她。
一徑沈醉於眼前景象,當第一支箭破空而來落在雷恩腿旁寸許之處時,她只錯愕地立於原地,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但雷恩卻立即有了行動,他敏捷地一躍身同時將亞歷和安妮撲倒在地。
“他們是來找我的,”他鎮定地說,“亞歷,你個子小可以在林間移動。想辦法溜到馬那邊去把武器拿來。”
“那你呢?”另一支箭齊頭呼嘯而過來,她嚇得直抽氣。
“我得帶安妮到安全的地方去。快去呀!”他命令。
未再多想,亞歷開始匐匍前進。每當一支箭由她上方破空而過,她的身體便恐懼得緊繃。她不敢回頭,怕看見雷恩僵硬地躺在地上,於是繼續埋頭前進。待來到倒塌的樹旁,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低身奔跑。可是已經有個人在雷恩的坐騎旁,和狂怒的馬掙扎著想去抓韁繩。如果馬被擒,他們也別想反抗了,因為大部分武器都系在馬鞍上。該死的雷恩,她想。他就盡彼著和那女人打情罵俏,把要緊事全忘得一乾二淨。
默默祈禱須臾,亞歷張口唱出那匹馬愛聽的曲調。它聞聲立即鎮靜下來,兩耳直豎任由那人抓起韁繩控制住它。
“蠢得跟它主人一樣,”亞歷低聲咕噥著,然後吹奏那馬兒最恨的尖銳刺耳的音符。它當即嘶聲抗議,硬掙脫那人的俘虜。亞歷提心吊膽地看著它朝自己疾馳而來,深吸口氣再次發出悅耳音符,它亦即乖順下來允許她手腳並用爬上馬背。
“現在拜託聽我指揮,”她輕聲細語,它則回頭看她。鼻孔翕張,眼睛大睜,這匹受過訓練的戰馬實在不習慣背上馱個羽毛般輕的人,“走!”她以過去叱喝二十五個過分活潑的唱詩班男孩的聲調命令。
馬兒拔腿朝錯誤的方向狂奔,亞歷使禁吃奶力氣才拉轉馬首,朝她來路而去。
“不,雷恩,不要!”
她剛控制住胯下戰馬,就聽到安妮尖銳的叫聲。當她穿林而過趕到現場時,雷恩已血刃一名男子,正持劍逼向另兩名,而安妮則緊抓著雷恩。
“他們是我父親的人,”她尖叫,“他們是來找我的。我告訴過你他們會來。”安妮鬆開雷恩撲向躺在地上的男子。“趕快帶他回去也許還有救。”她忿忿地瞪雷恩一眼,“你為什麼從來不聽從人家說什麼?”她啐道,“為什麼非要先拔劍再開口?”
亞歷在一旁看得怒火攻心,立即跳下馬背。由雷恩緊閉著唇的神情可知,他根本不打算為自己辯護,“是他們先攻擊我的爵爺!”她挺身仗義而言,“一支箭向他飛來時,你要他站起來問誰射的然後再拔劍?小姐,剛才他拿自己的身體保護你時,你沒抱怨半聲,現在你反倒為了被你留在腦後的人指責他不是。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亞歷,”雷恩站在她身後,一手按在她肩上,“記著,不可以對淑女這麼說話!”
“見鬼的不可以!”她吼著轉身面對他,“那婊子——”
雷恩一手搗住她的嘴將她拉過去,她背抵著他的胸膛拚命掙扎。“安妮,原諒我和這個小表。他沒受過什麼訓練。帶你的人到溪邊去,我會派人送你們出森林。”
“雷恩,我不是故意——”
“你走吧,安妮,若是見到我家裡的人,告訴他們我很好。”
她只有點點頭,任由一名武士扶著上馬,然後帶著受傷那名武士一同揚長而去。等他們走出視界後,雷恩才放開亞歷。
“他們想殺你!”她怒目瞪視他,“那女人還因為你傷了她的人責怪你。”
雷恩聳聳肩,“誰能瞭解女人?她向來只關心金錢和產業。”
“這麼說你跟她很熟嘍,”她揉著下顎,仍感覺得到他的大手搗在她嘴上的感覺。
“她父親曾建議我娶她。”
這使得亞歷僵住了,“是你決定婉拒,還是她不肯嫁你?”
他賊兮兮地笑了,露出一邊酒窩,“她在各方面都應合我的要求,唯獨我始終沒跟她求婚。她這個人三心兩意沒有定性。她甚至無法決定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我敢說她絕不會甘於做個忠實的妻子,而我實在不喜歡動手打女人。”
“你不喜歡——”亞歷結巴道。
“現在,”他挺身離開一直靠著的樹幹,“如果今天你認識女人的課已經上完了,我想處理一下我這條腿。”
這時她才頭一次低下頭,看見那汙了他緊身褲的暗紅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