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午後陣雨的緣故,蘭林宮裡一片清新濛濛。
梳妝檯上的大銅鏡裡印出了一張精巧秀雅的臉,眉如遠山含黛,膚若桃花含笑,正是最好的年華,最美的容顏。柳嵐取過了象牙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烏黑的長髮,幽幽嘆氣。
貼身侍女如夜的聲音在簾外輕輕地傳來:“娘娘?”柳嵐淡淡地道:“何事?”如夜這才掀了簾子,趨步而來:“娘娘,唐妃娘娘來了。”
柳嵐懶懶地道:“嗯,去回她,我換件衣服就出去……”話音還未落,唐巧嫣已經掀開了簾子,徑直進來了:“我說姐姐啊,這宮內都出大事了,你還有心思換什麼衣服啊?”
柳嵐斜目望去,只見唐巧嫣的裙襬上汙跡斑斑,顯然是過來時候過於匆忙的緣故。像她這般愛美之人居然可以容忍,那說明她口中的大事看來確實是件大事,倒讓柳嵐略感了些興趣。遂施施然地道:“妹妹,你說這宮內,有什麼大事可以讓你這般緊張的啊?”說罷,忽地想到一事,道:“莫非又是太子出事了?”
前段時間,有人居然在長信宮下毒,企圖對太子出手。幸而發現得早,太子並無大礙。可皇上因此事暴怒,牽連了好些人。
到目前為止,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有任何風吹草動,總能或多或少地牽制後宮。
唐巧嫣搖了搖頭,在她身邊的錦榻上坐了下來,才道:“皇上方才在承乾殿下了一道聖旨,將已故阮皇后的一個表妹封為了妃子,還是正一品的呢。”
柳嵐愕然地抬頭道:“什麼,此事當真?”
唐巧嫣嘆了一口氣:“還有假的不成。此刻聖旨已經在路上了。三日後,即將進宮。”
柳嵐低頭沉吟了片刻:“皇上不是一再駁回大臣們的摺子,怎麼會無緣無故納妃呢?”
唐巧嫣湊了過來,低聲道:“這正是我急著過來的原因。聽石全一手下的小林子說了,那人長得跟已故的阮皇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今兒個皇上在阮府一見,回來就命人擬聖旨。你說……怎麼會這般湊巧啊?且還是正一品的,怕是以後就算不封后,也是要統領後宮的。”
柳嵐不禁心中一凜,對唐巧嫣後面的話倒也沒有怎麼聽進去。皇后已薨數年,可皇上依舊未能忘情啊。
以往她是不知的,為何當年尹妃會突然地被貶去上水宮。那時因為皇帝情根深種,就算當時皇后已被禁足,尹妃得寵當紅,但就算是皇后身邊的小侍女,尹妃也不能動其一根汗毛。
後來,昭陽殿走水,多少人因此而掉了腦袋。而皇上也因皇后的去世整整消沉了半年之久。
再後來,尹妃又突然地重獲皇帝寵幸,遷回了澄碧宮。甚至比往日得寵更盛,皇帝日日駕臨,一待就是數個時辰。可再寵,卻也從未留宿在澄碧宮中。
一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恍然,這尹妃不過是因為容貌肖似已薨的阮皇后,所以才寵冠後宮的。
身為至高無上的帝王,但卻虛空後位,不納秀女,不近後宮。只因這世間女子再沒有人能入他之眼嗎?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深呢!
皇帝回宮不到一個時辰,聖旨已經到了阮府。府邸大廳擺起了香案,眾人下跪接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丈阮崇吉之姨女穆凝煙,天資聰穎,姿色過人,特封為凝妃,三日後進宮。欽此。”
阮崇吉心頭大顫,臉如死灰,想不到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且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方要磕頭謝過接旨,只聽身邊“咕咚”一聲傳來,還未轉頭,眾人已經驚呼了起來:“夫人,夫人……”原來是阮夫人暈厥了過去。
眾奴婢七手八腳地攙扶著阮夫人進了內房。阮崇吉接了聖旨,強顏歡笑地招呼傳旨的公公入座喝茶,那公公卻笑著連聲恭喜,道:“真是恭喜國丈大人,賀喜國丈大人了,阮府又出一凝妃娘娘。茶水奴才等人就不用了,皇上還在等奴才們回話呢。”
阮崇吉忙命人送上賞銀,客氣地道:“請公公笑納!”那公公百般推辭了一番後這才接過,恭敬地又謝過之後,便帶著隨行的太監和侍從們離去了。
阮崇吉在大廳目送眾人離去,忙穿過後花園,進了內房。才到門邊,只聽阮夫人哀哀慼戚的聲音傳了過來:“煙兒,這如何是好啊?這一入宮門深似海,姨母要見你一面是千難萬難。這也不當緊,可這後宮可是吃人的地方啊,你看你無雙表姐……你無雙表姐就這麼沒了……”說到這裡,阮夫人已經泣不成聲了。
穆凝煙的聲音亦低低柔柔地響了起來,隱約帶了哽咽之聲:“姨母,我亦不想入宮……可聖旨已下……”阮夫人泫然而泣:“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們就早些答應孟府的親事,過了文定就好了……”
阮崇吉聞言,忽然心生一計,忙揮手招了一個家丁,吩咐道:“快去將大公子和二公子請過來。”家丁領命,匆匆而去。他這才推開了房門,進了屋。
阮夫人見他進來,用袖子微微擦了一下淚水,顫聲道:“老爺,這如何是好啊?你快想個萬全之策,千萬不能讓煙兒進宮啊!”阮崇吉嘆了口氣,黯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啊!”
阮夫人聞言,淚水一下子又湧出來了,哭道:“你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煙兒進那籠子不成,難道我們失去一個無雙還不夠嗎?別人家稀罕什麼榮華富貴,千方百計地把女兒送進宮去,我們又不要這些。我已經這把歲數了,只想看著煙兒好好成親生子,承歡膝下而已……”
阮崇吉雖然位極人臣,但這數十年來一直對妻子極為疼愛,如今見她哭得如一個淚人兒般,心裡也難受得緊,忙勸慰道:“我又不是不肯想辦法……”
阮夫人聞言,已經止住了哭聲:“什麼辦法?”阮崇吉緩緩道:“為今之計,只希望皇帝還能念些舊情,看在無雙的面上,收回聖旨。”
晚膳時分,承乾殿。
百里皓哲道:“不知道兩位駙馬為何事而來?”金石玉震一樣的聲音,十分的悅耳,顯示皇帝的心情應該不錯。
阮無濤與弟弟阮無浪相視一眼,阮無濤這才躊躇著道:“啟稟皇上,下官兩人前來,是想求皇上收回將表妹納為凝妃的成命。”此話一出,空氣裡一陣冷凝,彷彿結了一層薄冰似的。
良久,久得阮無濤兩人心裡湧起陣陣惶恐了。皇帝的聲音這才淡然地響起:“哦,原來是為了此事。駙馬難道不知道君無戲言嗎?”
兩人聞言,惕然而驚,忙跪了下來。阮無浪磕著頭道:“啟稟皇上,下官等人自知罪無可恕。但還是斗膽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因表妹早已經與他人有婚約在身,一女又豈能配二夫,求皇上成全,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哦”了一聲,似乎略感興趣:“哦,原來中間還有這麼一回事。這麼說來,朕倒想知道是哪家公子有此榮幸呢?”他如此輕描淡寫,好像隨時會同意請求似的。可不知道為何,阮無濤兩人卻越發覺得惶恐不安了起來。這位皇帝雖然比自己還小上好幾歲,但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治吏又嚴謹,雖然登基不過數年,但已極具天威了。
此時,他彷彿詢問天氣般的語氣,卻讓兩人覺得後背冷汗淋漓。阮無濤硬著頭皮回道:“回稟皇上,是孟尚書之子孟冷謙。”
只聽皇帝輕笑了出來,閒閒地道:“哦,原來是孟狀元啊,不錯,不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啊。兩位駙馬平身吧。”從皇帝嘴裡卻絲毫聽不出半點怒氣,可兩人卻覺得他似乎已經惱怒到了極點。
兩人垂手站了一會兒,皇帝卻不再說話。兩人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地,揣摩不出皇帝到底是何意思。復又雙雙跪了下來,叩頭道:“請求皇上成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里皓哲慢慢地負手站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能活這麼久嗎?就算能,他也不想活這麼久。若他活著,而她不在了。那麼他活著,千年萬年地思念著她,卻又永遠地不能再見她了,這種苦楚比死去更甚。若不是還有承軒在,他寧願隨她而去……
這些年來,他一直隱隱地覺得她還活著。就算當年親眼所見侍從們將屍體抬出了昭陽殿,可他卻一直不願意相信她已經離去了……
所以他每年不定期地會去阮府尋找一些蛛絲馬跡。這幾年下來,他幾乎要絕望了,以為是自己錯了。可今日還是被他找到了不是嗎?
世界上怎麼會有兩人如此相似呢?連他擁在手上的感覺也是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熟悉……那名叫穆凝煙的人,身上的曲線都如同她在他記憶裡的一模一樣。雖然她身上的香氣不一樣了,以前是淡淡的茉莉味道。現在卻是溫溫潤潤的幽香……
但他直覺她就是無雙。可她卻不認識自己——這是讓他唯一覺得疑惑的地方。而且她的表現是如此的真實,就彷彿第一次見到他,第一次見到皇帝般。自然得根本不像有任何的偽裝。
他的這一道聖旨只是試探。若阮家沒有動靜的話,他心裡反倒會擔心出錯。可據傳旨的太監回來稟報,說阮夫人當場就暈厥了過去。他心裡已經有了五六成的把握。而這時阮家兩兄弟的聯袂求見,更堅定了他的推測,他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她就是無雙!
他朝跪著的兩人道:“兩位駙馬先跪安吧,朕自有主張。”阮無濤與阮無浪對望了一眼,忙磕頭謝恩道:“謝皇上龍恩。”
阮氏兄弟躬身出了大殿,這才略鬆了口氣。可皇帝回答得如此之淡然,既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讓他們原本準備好的一番說辭也根本沒有機會講出口。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承乾殿,轉頭相對,心裡頭湧起了強烈的不安。
微風輕拂的樹下,一個斯文溫潤的男子深情地望著面前清雅如水的女子:“凝煙,你想進宮嗎?”那女子緩緩地抬起眼,眉頭蹙著,如櫻花般嬌嫩的紅唇微啟:“孟大哥,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是這種貪圖富貴的女子嗎?”
孟冷謙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女子。所以只要你不願意進宮,我就去求皇上,就算是長跪在他面前,我也要求他成全我們。”
穆凝煙微微苦笑了出來:“若是這個法子有用的話,凝煙就不用進宮了……”大表哥與二表哥早進宮求過皇帝了。可到現在皇帝還未曾收回成命,看來她進宮一事已無法改變了。
孟冷謙默然了一會兒,事實的確如此。那日皇帝下了聖旨後,阮家兄弟就上孟府,找他談過一番話。阮家兄弟表示其父母早就願意將凝煙許配給他了,無奈凝煙想在府邸多陪伴兩位老人家一段日子。誰知竟會碰上皇帝封妃之事,想請孟氏父子幫忙,向皇上說明一下,雖然未過文定之禮,但雙方已有口頭約定了。孟冷謙自然是連口答應的,孟尚書雖然思慮良久,但後來也還是點了頭,表示願意幫忙一試。
可阮家兄弟進宮去求皇上後,皇帝連日來未有半點動靜。今日一早,卻將孟尚書單獨召進了承乾殿。孟尚書回府後,就對自己愛子孟冷謙悵然地道:“那穆家姑娘,我看你是死了心算了。皇帝今日雖然沒有就此事跟我說上一字半句,但為父這些年的官並非是白當的。穆家姑娘進宮為妃的事情,已經是不容商榷的了。”
遂又摸了摸鬍子,輕嘆了口氣:“那穆家姑娘已經是皇上的女人了,你要懂得分輕重!切莫糊塗!”
萬萬沒有想到,孟父的話音未落,皇帝指婚的聖旨就到了。皇帝將安定王的郡主許配給了他。這或許是很多人羨慕的姻緣,但對他卻不是。
他接了聖旨,愣愣地站在大廳裡。從來未曾料到,只短短數日光景,他和凝煙就這樣一輩子錯過了。
穆凝煙抬眼望著他清澈的眉眼,輕聲道:“孟大哥,或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命吧?”孟冷謙苦澀地道:“凝煙,你知道的,自我第一次見你,我……”如果真有天意的話,為什麼上天安排他們相識,卻不給他們更多些的時間呢?
穆凝煙打斷了他的話,搖著頭道:“孟大哥,不要再說了……”如今說得再多,又有何用!
孟冷謙猛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臂,痛苦地道:“凝煙,凝煙……”她慢慢地掙開了他的手:“孟大哥,你不要這樣……”
忽然,一個清冷金貴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好個郎情妾意啊!”孟冷謙猛地全身一震,臉色如紙灰白,雙手放開了她,驚恐地跪了下來磕頭道:“皇上萬歲。”
因明日凝煙就要進宮,而他又被指婚,心知以後無法再見了。也明知凝煙就算現在還沒有進宮,但名義上已經是皇帝的女人了。他不該見,也不能見的。
可是他卻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來到了阮府。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也會在此地,他只覺得全身冷汗淋漓,又驚又怕。自己倒不過如此,最多一死,但就怕累及父母家人。此時只得拼命磕頭。
穆凝煙心中一震,緩緩地轉身,只見他清貴高華地站在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一身白色的繡龍便服,腰上繫著明黃色寶石帶,冷冷地看著他們兩人,神色間有股淡淡的薄怒。
她亦準備跪下行禮,剛彎下腰,只見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指尖溫熱,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輕地將她拉了起來,皇帝的聲音微微帶著幾絲冷:“你不用行禮。”也不瞧瞧地上鋪著的鵝卵石,雖顆顆圓潤均勻,但跪下來磕頭,必定極疼痛。
她只得按聖意屈膝福了福:“謝皇上。”皇帝冷著臉,沒有再說話。而跪著的孟冷謙依舊磕頭不停。穆凝煙心裡知道兩人已觸聖顏,但不知為何,她竟不覺害怕。
盈盈地上前幾步,又向他行了一禮,柔聲求道:“民女求皇上饒了孟大哥,他只是來與民女話別的。請皇上看在民女的份上,饒恕他吧。”
他方才見兩人在樹下私語竊竊,如一幅才子佳人的圖畫,心裡早已經起了怒意。後來又見孟冷謙竟敢拉著她的手,而她任他握著,動也不動。想著那日自己抱著她,竟被她打了一巴掌,兩人在她心裡孰輕孰重,高下立顯,心裡更是怒火中燒。
此時她又為他柔聲相求,他只覺惱怒異常,礙眼之極,森森地看了兩人一眼,轉身竟走了。將她和孟冷謙留在了那裡。
她愣在了原地,望著皇帝的方向怔怔發呆。片刻才轉身,將孟冷謙扶了起來,歉然地道:“孟大哥,你先回府吧。”孟冷謙點了點頭,眼神中似有萬語千言,但心裡也知道這一輩子也無法再多說一字了,只得輕聲道:“凝煙……你……你保重。”
離去的背影,蕭索憂傷,凝煙心裡默默地道:“孟大哥你也保重,他日有緣再見吧!”
慢慢地轉身,只見早無皇帝的半點身影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個夢似的。她輕咬了一下嘴唇,沿著鵝卵石鋪就小路,蜿蜒回房。
方推開門,一個白色的人影出現在了面前,皇帝竟然在她房內。這是她的寢房,向來除了姨母和琉璃,從未有第三人踏入過。
她只覺臉上微熱,還不知道如何反應,卻見他已轉過了身,冰著臉看著她,徐徐地道:“你不想進宮?”
抬眼,只見他目光深深,彷彿是一波幽幽井水,瞧不分明。穆凝煙深吸了一口氣,銀牙一咬,盈盈跪了下來:“皇上可要聽實話嗎?”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道:“你說。”她幽幽地道:“古往今來,有幾個女子是自願入宮的呢?就算皇上英明神武,年少不凡,可後宮裡頭,有多少女子,有多少雙眼睛,有多少顆心等著分享呢?皇帝能分與每個人的又有多少呢?”
他沒有回答,看著她依舊保持著謙恭的跪姿,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只道:“起來回話吧。”她道:“謝皇上。”婀娜娉婷地起了身。
他略抬了一下眉頭,似極感興趣地道:“你接著說。”她低垂眼簾,道:“所以凝煙同這世間的其他平凡女子一樣,只願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抽,連身子也輕顫了一下,願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他的手越握越緊了起來,脫口而出:“那孟冷謙就是你要的有情人?”語氣裡有一絲察覺不到的冷。
穆凝煙亦抬頭看著他,眼眸如波,好似有星墜在其中,可裡頭無半點懼意:“孟大哥是與不是,是另外一回事情。而皇上您是不是凝煙的有情人,凝煙卻是知道的。皇上這輩子絕不會是凝煙的有情人的。”雖然字字句句輕柔婉轉,語氣卻斬釘截鐵。
他凝視著她,端詳了半日,臉上的表情幽暗不明,緩緩吐了幾個字:“為什麼?”穆凝煙淡笑了一下,萬般無奈地嘆息了一聲,道:“皇上下旨讓凝煙進宮,只不過……只不過是因為凝煙的這張臉罷了。”
她的聲音慢慢輕了下來,幽幽地道:“皇上,無雙表姐已經去了。您何不將她放下,讓自己快活些呢?”
聞言,他臉色一下子變了數變,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肩膀,深深地看著她,似要望進她的內心最底處:“你知道我過得不快活嗎?”
他的手很是用力,指尖幾乎掐到了她的肉裡。肩上痛楚來襲,她細柳般的眉頭皺了起來,卻望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低低地道:“那皇上快活嗎?”
他快活嗎?他快活嗎?這輩子沒有她,他哪裡還有快活可言。他的手微鬆了鬆,如痴了一般怔怔地凝望著她,半晌,才低聲道:“你真的不再記得我了嗎?”
他的氣息溫熱潮溼,帶著他身上特有的龍涎香,悠悠地縈繞在她鼻尖。他的眼裡情深如水,帶著希冀,痛苦焦灼又似隱隱期待。那麼多那麼多的東西,齊齊地朝她襲來,她只覺自己幾乎都快要被吞噬了。
她低下了頭,淡淡地,帶著一絲無可奈何地道:“皇上何必一再試探呢?民女真的不是無雙表姐。”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無半點雜質。百里皓哲看著她,眼神依舊深得望不到邊際,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危險卻彷彿帶著幾絲致命的誘惑:“如果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證明你到底是不是無雙,你願意嗎?”
房內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反應。她似是不解地望著他,杵在了原地,半晌不動。
他只覺心促,一跳急過一跳,手心都濡溼了。忽地只見她嫣然一笑,彷彿春日的牡丹盛開,嬌豔不可方物。
她的眼波微微流轉,似是不經意地道:“皇上若是證明凝煙不是無雙表姐的話,就收回讓凝煙入宮的聖諭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這要證明了才知道。但前提是你願或者不願意?”穆凝煙淺淺一笑:“凝煙自然願意。但在這之前,皇上可否答應凝煙一件事情?”他挑眉問道:“何事?”她彎身行禮,道:“請皇上免了孟大哥的罪。”
他臉色一沉:“他何罪之有呢?”她咬著唇,只是不語。他瞧著她,眉頭越皺越緊。好一會兒,她依舊不肯言語。
他有些惱,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算了,我應你就是了。”忽地伸手扣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纖腰,用力一帶,將她抱在了懷裡,湊到她的耳邊,低低地道:“我會證明你就是無雙的。”
她猛然一驚,掙扎著道:“皇上……”他朝她微微一笑,他的神色素來威嚴,此時笑意融融,俊美的五官愈發出色了起來,她只覺得呼吸一緊,心跳“撲通撲通”一聲急過一聲,掙扎得越發厲害了起來。
百里皓哲輕聲道:“不要亂動。”她的衣袖間有輕盈如雲的淡淡清香,很是好聞。他抱著她穿過了簾子,舉步跨進了她的寢房,將她放在了錦榻之上。她依舊輕得跟羽毛似的。
她雙手不自覺地在袖下握成了拳頭,語聲顫抖:“皇上,民女真的不是無雙表姐,請皇上饒了民女吧……”
他凝望著她,嘆了一口氣,輕柔地道:“怎麼不用茉莉的薰香了?”
她不解為何他會有此一問,卻還是回道:“回稟皇上,民女自小就不喜歡茉莉的香氣。”他頓住了一會兒,大約是怔怔出神了,許久後才看著她溫言地道:“那你肯定不會下棋,對吧?”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的眼光如此瞭然如斯。她微微點了點頭:“是的,民女不會下棋。”
聞言,他居然閒適一笑,俯下了身體,在她面前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目光如星光閃動卻帶著幾絲危險的氣息,彷彿那日在涼亭裡那般。
她慌亂到了極點,別過了頭,顫聲:“皇上……”他停頓了一會兒,眸子微微斜著看她,彷彿在欣賞。她已經無暇顧及了,心已經亂得沒有了節奏。
直到腳上一涼,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將她的鞋子摘掉了。她只覺得全身發燙,臉上和脖子已經熱得如同在火爐裡燃燒一般,剛想要將腳縮回裙子中。他已經一手掌握了,纖巧而柔膩的觸感,一如當年。細細小小的,白若凝脂,柔若無骨,彷彿是上等的和田白玉細細雕琢而成,讓人愛不釋手。
他似乎沒有再動,她雖然不能看見,但卻知道他的目光灼灼落在了她的足上,那上頭甚至還有溫熱的氣息纏繞。她呼吸凝噎,只覺房內的氣息旖旎又曖昧。
驀地,他放開了她,起身而出。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臥在榻內,聽著他的腳步慢慢遠去。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坐了起來,望著簾子,靜靜地出神。
她腳底竟然沒有紅痣。她難道真的不是無雙?不,不可能。她若不是無雙,怎麼會給他就是無雙的錯覺呢?就算她身上的香氣變了,她的表現自然到了極點,可他就是覺得她是無雙。他的身體會為她起綺念,這本事就只有無雙有。她不在的幾年,他甚至沒有去臨幸過後宮的任何一人。因為她們都不是她,所以他不會有想愛入骨髓,疼入骨髓的慾念。
他緩緩地在龍椅上坐了下來。雙手輕拍了一下,有人從窗口躍了進來:“皇上請吩咐?”他問道:“信州那邊查的怎麼樣了?”那人跪著稟報:“據信州回報,穆家小姐確實在一年多前由阮府派人接回京城。也暗中拿了畫像查過穆家的幾個奴婢,暫無任何線索。”
他自然知道若是中間有蹊蹺的話,這幾年下來也被遮蓋得了無痕跡了。他輕擺了一下手:“再探!”那人應了聲“是。”身形一躍,又隱入黑暗之中。
石全一見皇帝從阮府回來後,神色謹然,他跟隨皇帝多年,自然知道皇帝心情不佳,不敢打擾。隨皇帝穿了半個御花園,停在了太子的上書房前。
此時正是太子的讀書時間,太子太傅孫允道的聲音和太子朗朗的聲音時高時低地傳過來。皇帝停駐在窗下,側耳傾聽,嘴角微微上揚,顯然心情已好轉了些。
“鳳儀殿那裡如何了?”
石全一趕忙道:“回稟皇上,一切已經按皇上的吩咐,照原先王府的擺設,俱安排妥帖了。”
皇帝輕“嗯”了一聲,怔怔站著,半天不動。
好半晌後,才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天底下當真有如此相似之人?”石全一自然知道皇帝所指是凝妃的相貌長得像已故的阮皇后之事。但揣摩皇上的意思,他自己幾乎是否定的。
皇帝的聲音飄悠地傳來,幾不可聞:“不,不可能的。天底下決計不會有這般相像的兩個人的。”
又閒逛了一會兒,皇帝擺擺手,吩咐道:“去昭陽殿。”當年昭陽殿走水後,主殿被火夷為平地。皇上站在御花園內,看著火勢一點點地小下來,一直到被撲滅。但是,皇后娘娘……素來以賢良淑德著稱的皇后娘娘卻死於那場大火中……
皇上因過於悲痛,整整半年沒有上朝。連石全一亦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皇上對皇后用情之深。那段時間皇上如著了魔似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那個時候小太子生了場重病,把皇上的心思從悲絕中抽了出來,後果實在不敢想象……
那日在阮府見到凝妃娘娘時,石全一亦嚇了一大跳。要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這麼相像的兩個人,就算是一母同胞,也是極少見極少見的。皇上不肯相信,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中間或許有什麼蹊蹺也說不定。
可有時候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就算當年皇后沒有死在那場大火中,可是她如何能避過重重關卡,離開皇宮的呢?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無數個念頭百折千轉。一轉眼,巍峨莊重的昭陽殿已經出現在了他們面前。皇帝擺手,示意停鑾駕。緩緩踱步進了庭院,時而駐足,時而仰首。
昭陽殿歷來是百里皇朝皇后之寢殿。大火焚燬後,總不能一直斷壁頹垣的置於宮中不顧。第二年,朝中多個大臣便上奏摺,請求皇帝重建。皇帝也準了奏。近段時間已經基本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