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涼了下來,夏日已過,秋光日盛。
宮廷難得舉辦“賞菊宴”,所有皇親國戚、三品以上大臣皆都受命出席。一時間,整個御花園內絲竹歌舞聲不絕於耳。
酒宴四周圍繞著各色的菊花錦繡盛開,浮芯吐蕊,在溫和的陽光下搖曳生姿,灼灼其華,大有一種秋光勝春光之感。再加不時涼風徐徐,花香陣陣,醺然欲醉。
皇帝端坐在九龍鎦金御案,邊上陪坐的是後宮專寵的凝妃娘娘。一身天水碧的宮裝,連臂間纏繞的那縷披帛也只是繡著清淺的一抹織銀菊,清雅素約到了極致。全身上下色彩最豔麗的,大約就是烏黑青絲間的鏤空飛鳳金步搖,嵌了幾組珠玉的穗狀串飾,紛紛下垂在烏密的鬢髮間,淡淡的日色下似嫋嫋凌波落下,娉娉婷婷,別樣的嫵媚妖嬈。
孟冷謙的坐案排在極後,這般遠遠望去,一時間不由得微微發怔。但終究不敢細看,只一眼,忙垂下了眼簾。或許是他多心了,他只覺得皇上的目光總是不時地掃過來。
從宴會開始至今,孟冷謙就處於茫然狀態,一眼望去,只覺得眼前一片的笑意瀰漫,皇上在笑,眾妃在笑,眾大臣在笑……各種各樣的笑意,好似人間無他事,唯有笑而已。
大臣們按品階一一上來敬酒,穆凝煙原本就不勝酒力。但因見了家人,心裡只覺喜不自禁,不知不覺已經連飲了數杯。
方才宴會前,大表嫂永壽公主和二表嫂永安公主曾私下裡與她見了一面。自是不免有些感傷,但她也唯有盡力壓抑了。她只請公主轉告兩位表兄和姨父姨母,她一切都好,切勿掛念。
永壽公主自然知道她寵冠後宮,掩袖而笑,眉目彎彎:“駙馬也讓我轉告娘娘,家裡一切甚好,勿念。你現在身處後宮,要萬事小心。還有……還有,不要忘了事事為自己打算打算……”
她……她能為自己怎麼打算呢?一入宮門,已經萬般不由己了。
“駙馬還說了,世間許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間。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什麼都不過匆匆數十年而已。”
舞姬們在動人的絲絃柔靡聲中,不斷變換著美妙婀娜的舞姿,如彩蝶翩翩,又如飛燕驚鴻。
表哥說:“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間很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間。穆凝煙怔然出神,一念之間,一念之間……
不知不覺輪到了孟郡馬爺攜了新婚夫人,也就是安定王的郡主,雙雙上前敬酒。安定王的郡主李懷雪,一身緋紅的宮裝,眉目精緻,婷婷站在邊上。這般看去,與孟冷謙倒確實一對璧人。
百里皓哲含著薄薄的笑意,仰頭一乾而盡。放下了玉杯,不著痕跡地用餘光望向穆凝煙。只見她望著孟冷謙所在的方向,似有些怔然出神,許久才袖子一掩,這才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隨後孟冷謙與夫人雙雙落座。穆凝煙凝望良久,唯有在心底淡淡祝福。
百里皓哲凝望著她,手捏緊了玉杯。
到底是喝得多了些,不過半盞茶光景,酒勁上來,便已經有些眼昏耳殤了。百里皓哲自然發覺她有些微燻了,這般軟軟地靠著他,動也不動,這絕不是她清醒時的樣子。她平素最是正襟了,就算與他一起,也恨不得畫出條銀河來,遙遙相對。大約其他妃子最喜的事情,她是最最避之不及的。
擁著她,不由得莞爾而笑,心情又好了起來。低聲問詢:“要不先回宮休息一下?”穆凝煙點了點頭,任侍女攙扶著起身,按規矩盈盈行了一禮:“請皇上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
回了宮,揮退了左右,一個人靜思出神。想著方才兩位表嫂提及姨母念她甚緊,還塞給了她一個香囊,說是姨母親手所繡。
穆凝煙手指摩挲著那精緻的一針一線,不由得眼痠了起來。那個大大的福字,大約包含了姨母所有的心願吧。希望她可以萬事順當,福氣滿滿。
唉,姨母這般年紀了,卻還是為她操盡了心。她在這深宮,平素連見上一面也難。
以前,姨母總是命專人給她熬製各種湯水燕窩,有時還會親自盯著她喝光。那時,她不是嫌湯裡有中藥的味道,就是覺得甜膩……如今,如今,想再嚐嚐,也是一種奢侈了。
大約都是如此的。有的時候不曉得去珍惜,現在沒有了,卻是這般難受得緊!
如果……如果她沒有入宮的話,想來就算出嫁,還是可以不時回去看望姨母姨父的。可……現在再思念也只能夢中相見。
想著,想著,不由得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怔怔落下了淚。
怔忪間,有人掀了簾子進來,穆凝煙忙一手輕拭眼角的淚珠,一手將香囊藏在了袖中。抬頭,只見百里皓哲端端地站於榻前。
她身子一顫,不知方才落淚的樣子他是否已經入眼,忙起身,深深地俯下頭:“皇上萬福。”
百里皓哲卻早已經瞧見了她眼角隱約的淚光。眼前湧起了方才御花園裡孟冷謙敬酒時,她與孟冷謙四目相對後,低首淺笑的情景。
她方才是在為孟冷謙落淚嗎?她初入宮時,一直推病,不願侍寢,甚至不願懷他的子嗣,是否就是因為孟冷謙的緣故。她一直忘不了他……
他冷然凝思,彷彿一竅通百竅通一般。
雖然早知道她與孟冷謙之間曾有婚約,甚至在入宮之前兩人亦私下相見。但此時心裡卻妒火已起。他這般地疼她寵她,為她不擴充後宮,專寵她一人。她卻是這般還他的嗎?
正想轉身而去,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她方才好像在袖中藏了某物,心不由得一沉。到底是何物是不能讓他瞧見的呢?莫非是——
他緩緩伸手攙扶起了她:“平身吧。不是說乏了嗎,怎麼也不躺下休息?”
穆凝煙謝了恩,輕問道:“皇上怎麼也過來了?”宴會上氛圍甚濃,他方才也是興致頗高的。
皇帝在榻上坐了下來,拉著她的手:“喝得有些多了,頭漲著呢。”語氣漸柔漸低:“來,陪陪我。”她只覺臉一熱,終是抵不住他的力,跌落在了他的懷裡。
他側躺在她身側,手腳好似藤蔓,將她摟得緊緊的。聽著他的心跳,她只覺四周空氣開始稀薄了起來,想要掙扎著微微動動,他卻不讓,雙手反射性地抱得更牢了些。聲音從她髮間悶悶地傳來,隱隱有無邊倦意:“我累了,陪我歇會子。”
他從未這般疲乏地與她說過話,大約是酒飲得多了。不過片刻,居然呼吸均勻了起來,可手腳還是霸道地箍著她,不讓她動彈半分。
這般近地靠著,他溫熱的體溫,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她無一不感受得到。這般聽著,聽著,到後來她也迷濛了過去。
許久之後,百里皓哲驀地睜眼,眸子裡頭神清氣爽,燦然生輝,並無半點剛睡醒的朦朧。他的手輕緩地移動,探入了她的袖子。
是一個大紅錦緞的香囊,兩面都繡了一個大大的福字,針角細密繁複,精緻異常。他輕嗅了一下,佛手柑的氣味幽幽而來,寧神靜氣,異常好聞。
不過是個香囊而已,她為何要偷偷地藏起來呢?他蹙著眉頭,這個他以往從未見過,可她居然對著落淚,難不成,難不成真與孟冷謙有關。
方才在宴會上,她很注意孟冷謙。朝他的方位望了好幾次,又怔然出神許久。她都已經是他妃子了,還沒有把那個姓孟的忘記嗎?
腦中不由得又閃過她進宮前與孟冷謙私下見面,鶯鶯細語的場景。
若他晚一步,是不是她已經成了孟冷謙的妻了呢?如此的話,今日的宴會,便是孟冷謙攜著她來與他敬酒吧!
還有她一直一直在用麝香。她自然是不知道他早已經換掉了,可是他每日還是可以從她身上聞到近似於麝香的味道。
她就是這麼怨他,這麼恨他,所以永遠也不會要他的子嗣!
他冷冷地瞧了許久,思緒起伏竟不由自己。怒到極處,一揚手將香囊往鎏金的銅爐處狠狠一扔,砸在了銅爐上,又滾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穆凝煙朦朧中只覺得有溫熱的東西尋找著她的唇,輕觸之後,用力的吻,用力的吮,用力的啃咬……她只覺得痛,幽幽地醒了過來……
他覆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加愛惜地吻她,那般的粗暴,像是在印證什麼似的。
她推著他,嚶嚀出聲:“嗯……痛……”他卻置若罔聞,越發地用力,然後蜿蜒向下……
他到底是怎麼了?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溫溫柔柔的,從未這般對她的。
她才一恍惚,他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但只有這般的糾纏,唇齒相依,她好似才會寸寸鮮活,如同記憶裡的模樣。
她是他的,她真的是他的。
只有這般真切的在他懷裡,他似乎才能安穩,才能證明她真的是他的。再也不會離去了。再也不會將他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這冷冰冰的深宮大內了!
不知不覺間,已到冬日。午後在榻上翻了一本詩詞,不知不覺就倦極而眠了。朦朧睜眼的時候,侍女已經在角落掌了一燈了。殿內深深,寂然無聲,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忽地,他的聲音低低傳來:“該起來了,都睡了一個下午了。這會子再睡去,晚上……晚上又該睜眼到天亮了。”
她驚地轉頭,原來是他來了。只見他靜站在榻畔,手裡似握著一物。盯眼細瞧,方才瞧清楚,是她姨母給她的那個香囊。大約是在她熟睡之際從袖子裡掉落出來的吧!
她想起來依規矩行禮,他擺了擺手:“不用了,你且坐會子再起,小心頭暈。”他拿著,又端詳了許久了,才閒閒地道:“想不到,你的女紅這般精細。什麼時候給我也做一個?”
她垂了眼簾:“讓皇上見笑了。臣妾閒來無事,打發打發時間而已,哪裡能上得了檯面。皇上若是需要,織造局明兒就可以趕十個八個出來的。”關於這香囊是姨母所送之事,她不想多提。
她的側臉極美,因垂了眼簾,眸子上烏黑濃密的睫毛彷彿兩雙蝶翼微闔,海棠春睡,無限嬌慵之態。
百里皓哲已經捏緊了指尖,柔軟順滑的絲綢,此際像是刺蝟的皮,無一不觸疼。那個香囊所繡的“福”字,難道真的是她繡給另外一個人的嗎,所以她日日戴在身上?
他徐徐地踱步。鎏金的銅爐因焚了百合香,細煙嫋嫋。她還是起了身,側坐在榻旁,取過擱在一邊的詩詞,指尖微動,翻了一頁。他這般望去,唯見十指如蔥,膩白如玉。一頭黑髮斜斜地挽成了髻,只巍巍地插了一支錯金飛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垂著,偶一動,顫顫碎碎,便泛起點點的波紋。
他怔了怔,半晌才又提腳。步子慢得緊,可心裡頭卻只有自己知道,煩躁到了極處,隱約捏著香囊都燙了起來。不知不覺間鹿皮靴子竟踢到焚碳的爐子,他心念一動,手一鬆,那大紅的福字香囊,“撲哧”一下輕響,跌落在了碳爐裡。
手此際亦觸著銅爐的邊,他“呀”一聲呼聲。只見她抬起了眼眸:“皇上,怎麼了?”目光瞬間被嗤嗤燃著的銅爐吸引了過去。她猛然起身,朝他奔來。
他心頭微震,心裡一下子暖了起來,從滾燙的銅爐上移開了手,觸了這般久,估摸著都已經起泡了。卻見她瞧也不瞧他一眼,冷冷地擦過他的袖子,手一伸,就要去炭爐裡取那早已經燃了一半的香囊。有侍女阻止了她……
他生平終於知道什麼是心如死灰了。身體的溫度一點點的冷卻了下去,木然地站著,看著她轉身在喚人。有侍女和內侍進來了,一群人忙碌地在眼前晃動,最後雖然將香囊取了出來,但早已只剩一角了。可她卻還是珍之重之的從水盆裡取出,眉頭微蹙地緩緩用指撫過。
他就這般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背上的灼痛竟無一絲的感覺,好似整個人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良久,大約有幾輩子這般的久遠了,才轉頭吩咐道:“石全一,擺駕回承乾殿。”石全一隔了數重簾子,遠遠地應了聲“是”。
她怔怔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暗自出神。半晌,她來到銅鏡前,望著裡頭眼波流轉,清而嬌妍的人兒。
她方才是瞧見他手上那一片紅腫,可是,可是,她當作什麼也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