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總是轉眼便已經天黑了下來。侍女們早早掌了燈,此刻殿內燈火通明。
她擁著白裘,靜聽著窗外寒風呼嘯,穿過林穿過樹,隱隱傳來瑟瑟之聲。殿內四角各燃了四隻大金鼎的炭爐,榻前又置了燻盆,燻得整個殿內溫暖如春。
而他則坐在錦榻的另一側,手裡還執了一本摺子,眉目低垂,甚為專注。
如此的情形,仿若回到當年兩人的新婚光景。
那一刻,她心裡湧起了萬般的苦澀。那時候雖不算如膠似漆,倒也相敬如賓。如今憶起,竟有種錯覺。原來他和她,也曾有過那般旖旎光景……
她原本可以不入宮的,可偏偏還是回來了。她捨不得承軒,又豈會捨得腹中的孩子……他竟這般地看她。
他似有感應似的,轉頭只看了她一眼,旋又低頭吩咐道:“把參湯喝了。”
那些個參湯有股異味,她素來不喝的。半晌,他抬了頭,沉聲道:“快喝了,難道讓我說第二遍不成。”
她輕咬著唇,不甘不願地拿起了盅碗,捏著鼻子,仰頭猛灌。
可才入喉,那股異味就已經從胃中反了上來。她捂著嘴連連打嗝,站著的墨蘭早已經端了銅盆上來,她一低頭,俯首便是嘔吐連連,搜腸刮肚,似要將膽汁都嘔出來才肯停歇。
有雙厚實的手攙扶著她的腰腹,又輕摸著她的背。她捂著胸口,掙扎著從榻上起來,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語氣裡有不為人知的寵溺:“好了,以後不喝這勞什子的參湯了。”
殿內因置了炭爐和火盆,空氣暖得猶如春日。她的臉不知因嘔吐還是因為熱的緣故,紅撲撲的倒像是抹了胭脂,灼灼的亮人眼。
他朝她伸出手去。她別過了頭,扶著腰向他行了一禮,卻不開口言語。他卻懂得她的意思:“皇上,臣妾要歇息了。恭送皇上回宮。”
他僵著一張臉,默然不語。她又明擺著在趕他走!她又行了一禮,意思大約是:“臣妾身子不便,難以侍奉皇上。請皇上移駕其他姐姐的宮殿。”
她姿容清冷地扶著腰站著,靜如冬日深潭,咫尺深寒。
她就這般地厭惡他,是吧。自兩人將那層紙捅破後,她就再也不願和他說話了。
他站了起來,袖子一擺,大聲喚道:“石全一。”石全一在門口遠遠地應聲:“奴才在。”
“擺駕,去絳雲宮。”這總如她的意了吧,他僵著一張臉走了出去。
她站在榻邊,看著他甩了衣袖,大步而去。半晌,才怔怔轉身。
墨蘭在邊上低低地嘆了口氣:“小姐,這又是何苦呢?聖上到底是聖上啊!”她幽幽轉身,不掩飾自己的哀傷。他傷她傷得那般的深,至今憶起,都有種不能自已的痛。叫她如何能原諒他啊!
她進宮只是為了承軒和阮家而已。這便是她在這深宮裡頭的唯一意義。其他的一切包括他,對她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來說,早已無半點意義了。
他逼她用膳後的第二天,便將墨蘭和墨竹安排了過來。墨蘭和墨竹到那時才知道,凝妃娘娘真的是自己的小姐阮無雙。兩人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幾日後方才平靜下來。
可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承軒那頭,便讓墨竹還是繼續服侍承軒。墨竹和墨蘭自然也捨不得相依為命長大的小主子,如此安排,心下也甚喜。
自他那日去絳雲宮,一連數日,再未駕臨鳳儀殿。鳳儀殿的侍女私下裡自是議論紛紛,隱約知道她們的主子惹皇上生氣了。
“據說聖上這幾日,不是去絳雲宮就是去蘭林宮。”有人嘆了口氣:“唉,這到底是怎麼了?明明是咱們的主子懷了龍胎,怎麼現在反倒像是失寵了似的!”
有人的聲音低了點:“可聽石公公手下的人說,聖上還是很關心咱們主子的,天天過問飲食起居……”“那怎麼也不過來瞧瞧咱們主子啊?”
“我覺得這事情也怪。你們入宮晚,有些事情自是不知的。咱們主子入宮以前,聖上並不怎麼喜女色。當年後宮的四位娘娘,聖上都很冷落的,甚至……”那侍女的聲音低了下去:“甚至還聽聞說皇上有……後來咱們主子得了寵幸後,聖上可寵得緊,天天宿在這鳳儀殿……”
“唉,再怎麼奇怪,可皇上究竟不駕臨了啊!唉……我瞧娘娘這段時間這補那補的,好像沒什麼作用,光大個肚子,那臉比進宮的時候還清瘦幾分……”
阮無雙從墨蘭那裡接過了湯汁,忍住噁心,一飲而盡。又飲了捧上的蜜水漱口。片刻,侍女在門口稟道:“娘娘,太子求見。”
她一喜,墨蘭忙掀了簾子出去,果然見墨竹跟在承軒身後,端然而來。
承軒走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她:“孃親,你是我孃親嗎?”她忽地一顫,手中的玉碗便“啪”的一聲清脆之響,跌碎在了漢白玉磚之上。
承軒抱著她一直不肯放:“你一定是我孃親,一定是。只有孃親才會對承軒這麼好……”
墨竹跪在地上,一邊偷偷抹淚珠子,一邊道:“小姐,您罰奴婢吧,奴婢已經將您是太子親生母親的事實告訴太子了。奴婢情不自禁,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小太子自小姐有了身孕後,就好似有了小心思一般。今日又扯著她的袖子,帶著一絲惶恐和幾絲不確定地問她:“墨竹,姨娘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是不是以後就不疼我了?”
這問題小太子老是會問,墨竹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墨竹被他纏得緊,正巧手上亦忙乎著在解他的盤扣,要給他換衣服,不知怎麼的就說漏了嘴:“怎麼會呢?太子也是小姐的親生骨肉啊!以後怎麼會只疼……”
雖然意識到了不對,但要捂嘴已經來不及了。小太子雖然年幼,但絕對不是什麼簡單角色,後來給他纏得沒法子了,只好說:“奴婢帶您去見娘娘,讓她與你親自說來。”
阮無雙眼前一片朦朧,取過那做完的小錦袍,替他試穿,大小正是合適。她想笑,可淚卻撲撲地直掉。
承軒摸著袍子,喜道:“孃親,這是給我的嗎?”她摸著承軒的頭髮,含著淚,點了點頭,笑道:“娘已經很多年沒有給我們承軒做衣服了。”這一刻,她覺得甚幸,幸而自己進宮了。
承軒一把抱住了她,哽咽著:“孃親……孃親……”她緊緊地將孩子抱在懷裡。當年他被侍女們抱走的時候,也是這般地喚她孃親。可好像才不過一眨眼,他已經這般大了……
承軒忽然從她懷裡抬頭,脫口道:“父皇……”
她緩緩轉身,只見他又如同往常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總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他這幾日似乎過得並不好,神色間憔悴落寞。
就這樣,他又每日過來。好似兩人之間什麼也未發生過一般。她的腹部日益漸隆,睡在床上連翻身亦困難。
可就算她幾乎將整張床都佔據了去,他卻也無半點介意。這樣的場景,有時總讓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恍惚。
那年還是新婚,他亦是如此,就算她大著肚子,每次翻身都會將他弄得不得安寧,可他卻一直伴著她,直到生產。
如此一日一日的,春光已近,百花璀璨。轉眼,春光已老,夏陽炙盛。
這日午後,她又如往日般嗜睡,闔了眼,沉沉睡去。雖然這鳳儀殿裡早用了冰,但她還是覺得悶熱難受。朦朧醒來,喚道:“墨蘭,熱……”
墨蘭的步子極輕,走到榻前輕輕停下,開始搖扇。如此才好些,她蹭了蹭白玉枕,冰涼如水,倦意又再度襲來。
這一覺倒是睡得甚好,醒來已經是傍晚光景了。大約是扇久了,那侍女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她閉著眼,懶懶地擺了擺手道:“不用侍候了,退下去休息吧。”
那人沒有動,依舊有一下沒一下的。窗外蟬聲尖越,似線般的一聲接一聲傳來,更顯得殿內寂靜。
她忽地覺得有異,睜開了眼睛。竟是他坐在榻邊,徐徐地在搖扇。她如此的突然睜眼,倒將百里皓哲嚇了一跳:“怎麼了?”
她又闔了眼。百里皓哲含笑著道:“都這會子了,起來用些點心吧。”她默然不語,繼續睡。
半晌,只聽他吩咐道:“來人,將東西呈上來。”有內侍輕手輕腳地入內。
皇帝大約心情甚好,笑著用扇子點了點她的手臂道:“禮部呈上來最新的玉石翡翠首飾,你且瞧瞧。”
那內侍捧著的金盤裡呈著幾套成套的玉鐲、玉釵、玉簪、玉釧之物,白的瑩白,綠的碧綠,一眼瞧去,水潤之極,隱隱淡色的液體在流動。
她只望了一眼,又別過了頭。大約習慣了,他不以為意,親自從金盤裡取了一支牡丹簪子,插在她微松的髮髻中,端詳了半晌,甚是滿意。
遞了鏡子與她。她瞧也不瞧,手一推,撥開了鏡子,他還是不以為意,翻手握住了她的纖手。她掙扎著想抽出,他卻越發握得緊,只笑吟吟地道:“睡了一下午了,這會子好起了。”她懶懶地側著,一動未動。
紅日滿窗,光影透過窗戶而來。窗下置了黃梨木的高几,上面的瓷瓶中擺著一捧白玉蘭,綠肥白瘦,香氣馥郁悠遠。
有內侍躡手躡腳地向前,朝龍椅後頭侍候著的石全一低語了數聲。石全一一驚,忙躬身在百里皓哲耳邊輕聲稟道:“皇上……啟稟皇上……凝妃娘娘方才腹部疼痛,鳳儀殿已經傳了太醫和產婆……”
百里皓哲“騰”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不顧朝上的眾臣,瞪目道:“什麼?”忙朝內侍揮手道:“宣他們退朝吧。”說罷,步履匆匆地朝後殿而去。
司禮內侍已經高聲宣道:“退朝!”眾朝臣行了禮後,紛紛議論:“皇上退朝這般急促,莫非後宮有大事?”
禮部大臣摸著灰白的鬍子,朝阮無浪、阮無濤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淡笑道:“這後宮就數位嬪妃,會有什麼大事啊?估摸著是阮家那位凝妃娘娘要為皇家添龍添鳳了!”
這皇帝恩寵凝妃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眾大臣亦都清楚。此時聽禮部大人一說,都覺著有理。
穆凝煙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之上,雙手緊緊地抓著身下的被褥。百里皓哲憐惜地俯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無雙,有我陪你……我會一直陪你的……”
她的目光怔怔地轉向了他,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微閃。可痛楚又一次來襲,她猛地皺眉,狠狠地咬著自己唇的。
百里皓哲把手掌放於她唇畔,湊到她耳邊低低地道:“無雙,我們一起疼,好不好?”
她咬著唇,別過了頭去……
她不要他。無論他怎麼樣,威脅也好,寵愛也好,她總歸是什麼都不要他。
那痛似乎越來越厲害,她涔涔的汗意溼了頭髮,粘膩地貼在鬢側,整個人冷汗淋漓,像是從水中撈起來一般。
日光一點一點地西移,霞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可孩子卻半點沒有想出來的意思。
他端了參湯,一口一口地哺到她口中。可還是沒有多大用處,她的目光越來越渙散,叫聲也越來越低。
若是有法子,都讓他來承受吧。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他做什麼都願意。
他搖著她:“無雙,你醒來……你快給我醒來……”
“你說,你要什麼,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答應你。君無戲言!我真的什麼都答應你!”就算她要出宮,他……他也依她吧!只要她平平安安地在這世上!
她睫毛似乎微微動了動。可許久卻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忽然身子冰冷了下去,她恨他,不要他,所以這次真的要帶著他的孩子一起離去嗎?不,不,他絕不允許。
“阮無雙,你就這般恨我嗎?”
“可是我告訴你,你若是敢拋下我,你敢帶著孩子離開我的話,我定不放過你們阮家!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必定讓你父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世間,他只在乎她一人而已。若她都不要他了,他當真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猛地睜眼,迷離地瞧著他,張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