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阿斗當年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和他現在完全不一樣!”祖菁忍不住失聲笑道,“難怪他和我說,他當年是青蔥無瑕的少年,愚蠢而多情,幼稚地信奉著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的悽美戀情。”
“梁山伯與祝英臺嗎?”風洛陽微微一笑,“他倒挺像馬公子,幸好當時並沒有梁山伯,魚韶又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對他的一番情意並不忍拒絕。”
“聽起來,倒像是阿斗在不要命地追求阿韶姐!”祖菁下意識地用手掩住嘴,拼命忍著笑,輕聲道。
“魚韶雖然自始至終對他都若即若離,但是到了最後,唐鬥為她獻上情詩一首,終於還是獲得了她的芳心。”風洛陽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依稀難辨的得色。
“情詩?阿斗會寫情詩嗎?我看他豔詩倒是寫得很多,當初他欺負水瑤姐之後,天天都在做豔詩,聽起來都讓人臉紅。”祖菁撅了撅嘴,低聲道。
“你小孩子家,別聽這些東西。”風洛陽的臉色一窘,撓了撓頭,接著說,“後來我遠赴天山,不再和他們終日相聚,唐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託人到沙州天山外哨送信,告訴我他和魚韶的近況。從他的信中,我知道,魚韶後來到黟山學劍,而唐鬥也不得不回唐門受訓。但是他心中對魚韶甚是牽掛,每年都會找出數月逃出唐門,潛入黟山,和魚韶相見。越女宮的各個關卡,他已經熟極而流。整個江湖,只有唐鬥能夠將黟山越女宮當成自家後院,隨出隨入。而唐鬥到中原做生意,魚韶也會主動去約他相見。二人三年來情投意合,無話不談,如膠似漆。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他們當時確實是一對?”祖菁好奇地問道。
風洛陽輕輕點了點頭:“三年後,我藝成下山,回到中原,唐鬥要我以大哥的身份主持他和魚韶的婚禮。你一定奇怪,為什麼唐鬥不要家中長輩來主持……”
“我當然知道!唐鬥跟我說,唐門上下和魚家都反對這樁婚事,他和魚韶就彷彿當年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命中註定是一對倒黴冤家。”祖菁忙不迭地接口道。
“呃,這他也說了?”風洛陽撓了撓頭,“不錯,唐門不滿意這樁親事。而魚家也感到唐門野心勃勃,唐鬥背景複雜,不是理想的金龜婿。你也知道,魚家沒有男丁,希望有一個上門女婿,但是唐鬥乃是唐門長子,勢必繼承唐門大業。因為這個緣故,兩家人都竭力阻撓二人結合。唐鬥為了魚韶,毅然和族中長輩決裂,憤然出走唐門,回到鄱陽,一番思量之下,竟然決定潛入黟山,找到魚韶,連夜私奔。”
聽到這裡,祖菁已經目瞪口呆,只感到一陣口乾舌燥:“當初衝破重重阻力的,竟然是……是阿斗?”
“魚唐兩家族長紛紛趕到鄱陽,想要打消唐斗的瘋狂念頭,阻止這一場聯姻。但是世俗的成見如何能阻止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唐鬥。他大展神威在魚唐兩家人的包圍中奪路而逃,來到潤州找我求助。我感他孤零零一個人,竟然能夠頂住如此的壓力,為了一腔真情,頂風冒雨,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在唐家人的圍追堵截、魚家人百般阻撓之中脫身而出,於是不顧幾日後的決戰,和他攜手一處,連夜殺入黟山。”說到這裡,風洛陽的眼中露出悽惻之色,彷彿一想到當年的情景,他就不由得一陣感傷。
“阿斗去找阿韶姐?他……他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祖菁聽得熱血沸騰。
“當我們從葬劍池一路衝到天女殿女弟子寢室前的時候,魚韶正在臨窗閱讀乘風會的卷宗。看到我們到來,她放下手裡的卷宗,緩緩站起,來到窗前。唐鬥衝了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她跟自己一起離開黟山,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去,開始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風洛陽說到這裡,嗓音已經嘶啞。
“阿韶姐她,她說不願意?”祖菁顫聲地問道,心底被可能聽到的答案所震顫,渾身瑟瑟抖個不停。
“唐鬥渾身溼漉漉地站在魚韶的面前,雙眼悽楚地望著她,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回應。這樣一位前途遠大的少年,在這樣一個黯然神傷的雨夜,不顧生死存亡,將他的命運雙手送到魚韶的面前。但是……魚韶並沒有答應,她簡單地搖了搖頭,接著抬手關上了窗戶。”
“她當時在想什麼,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風洛陽說到這裡,只感到嘴中一陣苦澀,不由得微微頓了頓,“……她在想什麼。也許她對唐斗的愛還未深到可以為他拋棄一切。也許乘風會的使命和魅力比唐鬥對她的愛更加吸引人。也許她只是一個戀家的女子,無法承受浪跡天涯的漂泊。也許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像唐鬥一樣烈如野火,足以燒盡一切。也許當時的魚韶已經看透了熱戀之後將會發生的平淡和枯燥,她決定在心碎之前,遠遠逃開。無論如何,那一個夜晚,魚韶用一種特有的冷酷和漫不經心,堅定地拒絕了唐鬥,也徹底將他摧毀。”
“阿韶姐……真的有那麼冷酷嗎?那樣熱烈動人的戀情,她會忍心拒絕嗎?”祖菁喃喃低語,“如果換了我,我真的無法拒絕。那種不顧一切的相戀,哪怕只得一晚的纏綿,我也甘心……”
風洛陽彷彿根本沒有聽到祖菁的話,他整個人都沉浸在當時的回憶中:“黟山夜雨生雲煙,四海雲煙出黟山。那一日,黟山的夜雨正是最銷魂的時候。唐鬥直挺挺地站在魚韶緊緊關閉的窗前,任憑悽風苦雨無情地澆灑在他的身上。越女宮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劍痕,唐門暗器射到他身上的傷口,在雨水澆灌之下刺骨生疼。他在冷風中搖搖欲墜,但是他痴痴站在魚韶寢室的門外,任憑越女宮的人如何驅趕,他就是不走。他知道,從魚韶緊閉的窗戶中,她仍然能夠看到他,仍然知道他在等待她回心轉意。但是,奇蹟並未出現,魚韶下定了決心,就在黟山和唐鬥一刀兩斷,和昔日的情誼揮手作別。從黟山回來,唐鬥便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唐鬥。”
“他是因為這件事而變成今天這樣?”祖菁問道。
“不錯。他從黟山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迴歸唐門,重掌大權。而我也不得不和他分道揚鑣,去迎接自己的第一個決戰。當我再見到他,他已經執掌唐門令牌,號令上千唐門子弟,成了在劍南道呼風喚雨的江湖大豪,日日風流無忌,絕口不提當年之事。昔日的唐鬥,自此一去不返。”說到這裡,風洛陽看了此刻熟睡的唐鬥一眼,“令人嘆息的是,唐斗的心中還有昔年舊人的影子,所以魚韶才能讓他如此狼狽。”
“阿斗原來這麼可憐,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風流荒唐的壞男人。”祖菁憐惜地輕輕撫順唐鬥頭上的亂髮,柔聲道。
“每個人背後都有他不願談起的往事,唐鬥雖然神武,畢竟亦是凡人。”風洛陽嘆息一聲,放眼朝窗外望去,一片夜色之中,僅有繁星數點。
當唐鬥終於從昏昏沉沉的宿醉中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他木呆呆地盯著天花板,默默回憶著自己的表現。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清了,誰扶他進的房,誰曾經在他酒醉之時勸解於他,誰為他蓋上被子、除掉鞋襪,他都一概不知。他只記得自己在看到魚韶之後,吐得癱倒在地上,彷彿沒人要的野狗。他甚至依稀記得,他還哭了出來,哭得如此傷心,就彷彿一個剛剛失戀的毛頭小子。
“我的地位,我的臉面,沒了,全沒了。”唐鬥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如果讓龍門、年幫的當家聽說昨天的事,我唐門還有何資格和他們爭強鬥勝。我那幫屬下,看到我昨日的表現,還如何對我心服口服。”
一陣響動從門外傳來,聽起來彷彿有人要進房間。唐鬥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蓋在身上的被褥,想要遮到臉上,隨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唐鬥,怎的變得這麼沒出息!”他一把推開被子,從床上咕咚一聲滾落在地,雙腿一挺,再次把身子站得筆直。他雙手一揮用力撣了撣衣袍,喃喃地說:“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房門終於被人推開,唐冰和唐毒紅著兩張臉,迫不及待地衝進房門,看著唐鬥,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啦!”唐鬥一咬牙,怒道,“怎麼啦?沒見人吐過?沒見人哭過?我唐鬥喝多了幾杯,怎麼了?不行啊?我唐斗的事,你們也敢管了嗎?”
聽到唐斗的話,唐冰和唐毒互望了一眼,同時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唐冰急忙開口道:“大少,我們來是想問你,什麼時候去見人?”
“見人?見什麼人?”唐鬥一愣,脫口問道。
“龍門和年幫的人啊。”唐毒愣愣地說,“他們已經在廳裡等了快一個時辰了。”
“什麼?”唐斗大驚,暗暗思忖,“龍門年幫的當家這麼快就收到風聲,親自登門來瞧我笑話?”想到這裡,他連忙朝衣領後摸去,找到自己一直插在那裡的摺扇,“啪”的一聲用力打開:“怎麼,他們想要來找麻煩,我就讓他嚐嚐厲害。”
“找什麼麻煩?”唐毒奇怪地問道。
唐冰聰明一些,頓時明白了過來,連忙說:“大少,你誤會了,龍門年幫的一部分人馬今日是來投奔大少的。”
“投奔我?”唐鬥一聽,又驚又喜,衝口問道,“怎會這樣?”
“定然是大少的英名已經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人往高處走,武林英傑自然唯大少馬首是瞻。”唐冰笑盈盈地說。
“那還等什麼,瞧瞧去,瞧瞧去!”唐鬥連忙把摺扇又插回後領,一手拉住唐冰,一手推了一把唐毒,三個人一齊衝出房間。
鳳凰客棧一樓餐堂的東西兩面,此刻赫然坐著兩彪衣著各異的人馬。一路人馬,錦衣錦袍,人人身材魁梧,氣宇軒昂;一路人馬,身披青色春夏秋冬服,人人眼神犀利,英氣勃勃。當唐鬥從二樓走下來,這兩路人馬齊刷刷轟然站起身,衣袂生風之聲,嘩啦啦響成一片,宛若平地響起一陣雷霆。
“前龍門潁水分舵香主莊少清攜本部弟子特來投奔大少!”龍門領頭的青年漢子雙手一抱拳,朗聲道。
與此同時,年幫一部人馬的首腦,一位相貌清朗的壯實少年也朗聲道:“前年幫穀雨堂堂主柯巖率部特來投奔唐門。”
“幸會幸會!”唐鬥雙手一抱拳,笑著揚聲道,“不知我唐鬥有何德何能,能夠讓兩位少年英傑誠心投靠?”
“大少,我莊少清當年投奔龍門,乃是感於龍門甘門主當年一人一舟橫行天下,白手而創龍門,效法三國甘寧,以錦帆為號,嘯傲江湖,縱橫四海,何等逍遙自在。我莊少清自少嚮往這種生活,遂帶領家族親友,結伴而入龍門,只為大展宏圖,抒發心中志向。但是甘門主自從一統三江以來,劫持漕運,威霸渡口,強買硬賣,與民爭利。與年幫對上之後,威風更盛,我日日所見,盡皆爾虞我詐、陰損難當之事。門中兄弟日益消沉,各壇各舵多有怨言,人人都懷念當年……”莊少清說到這裡,欲言又止,臉色一紅,朝著身旁的柯巖看了一眼,終於閉口不言。
“懷念當年什麼?”唐鬥好奇地問道。
“當年……”莊少清嘴唇一陣顫抖,想要說出口,但是卻又窘迫難堪,不敢言聲。
“當年前輩英俠行俠仗義,濟困扶危,揚名天下。崑崙顧天涯一人一劍,夜挑太行,何等威風得意。身為江湖人,學得驚人藝,本當如此,才不負今生。如今看看我們,成了幫派爭雄的走狗,平民百姓戟指痛罵的奴才,正如大少當日在綠水橋所說,為了甘潑膽和宣殿章,值得嗎?”看到莊少清沒有膽量繼續說下去,更加年輕的柯巖挺身而出,大聲把他未講完的話一口氣說完。
“首先,顧天涯是天山派的。”唐鬥從後領緩緩摘下摺扇,在身前慢慢打開,“其次,你們就是衝著我和老風當日綠水橋頭做的事,才投奔於我的?”
“正是!”莊少清和柯巖齊聲道。
“你們入我唐門,是想要我帶著你們去……”唐鬥說到這裡,舌頭一陣打突,他咳嗽了一聲,艱難地說,“帶你們去……咳……行俠仗義?”
柯巖和莊少清互望了一眼,臉膛同時紅了紅,低頭默認。
“當日我向你們保證過,我要帶你們做風頭最勁的江湖豪傑,行最令人注目的武林大事,讓你們生有俠名,死有傳說,不負爾等江湖之夢。我唐鬥說過的話,從來算數。但是行俠仗義……行俠仗義……這似乎離我要做的事,有點遠了。”唐鬥說到這裡,陷入一陣緘默。
“大少何出此言?”柯巖抬起頭來,急切地說,“綠水橋一戰,風大俠和大少為了兩幫子弟的性命,毅然坐守橋頭,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代價,阻止了這場人間慘禍。這幾日,不但江湖豪傑對你交相稱讚,而且乘風會的大當家魚韶也對你青眼有加,甚至起了以身相許的心思。但是大少你當初行俠綠水橋的目的乃是為了兩幫好漢的性命,而不是為了贏得美人青睞,所以昨夜你毅然拒絕了魚韶,如此大義凜然的豪舉,讓我們這些江湖子弟無不傾慕。說到行俠仗義,大少,你已經在身體力行。”
“噢?她是這麼說……”唐鬥聽到柯巖的話,心中又驚又喜,“這麼說……呃,我是說,不錯,是我拒絕了她……”
“嘿嘿……”唐鬥輕輕搖了搖摺扇,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抿了抿嘴唇,再次開口道,“我當初為了兩幫兄弟性命,連命都肯不要,她魚韶來這一手幹什麼?想讓人以為我是為了她才出手的?我唐斗的志向,豈能被一個女人牽絆。我有太多的大事要做,太多的美夢要圓,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束縛住我的雙手。早點想通這一點,就可以早點放手,再痴纏不休,對她對我,都沒好處,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正是,正是。”莊少清和柯巖連連應是,臉上同時露出由衷敬佩的神色。
“你們想要和我做大事,想要和我一起做大俠,好,就來我唐門!”唐鬥昂起頭,振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