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學裡學的是中文,但歷史一向不錯。唐太宗時,有李道宗這個名字麼?
我細細忖想,忽然驚叫了一聲。李道宗,文成公主的生父,太宗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的名諱,可不就是李道宗!
江夏王李道宗,怎麼會和容書兒的母親扯上關係?
這時樓下傳來一聲咳嗽。是容錦城,也就是我現在的父親的聲音!
我醒來已有十餘天,他除了最初幾天每日來看兩次,這幾日都不曾見過。我曾想,這位父親,大約也不喜歡這個白痴女兒吧!把她嫁給東方清遙,多半也只為她後半生不至衣食無著。
我慌忙將絲帕和螭玉藏入懷裡,呵呵傻笑,孩子似的胡亂扔著箱籠裡的衣物。
谷錦城慢慢鍍入我房裡,見到房間裡的混亂,微怔了怔,然後嘆息。
他握住我的手,拉了我坐下,拍了拍我的頭,溫和道:“看來好多了,又有氣力翻東西了。”
他的手很溫暖,也很有力。不由讓我想起了父親。父親在我八歲的時候便病逝了。他未生病時,也曾這般溫和地拍過我的頭,還撫摸著我的頭髮,一臉的慈愛,就如眼前這中年人。
我抬起頭,看著谷錦城,有些傻笑不出來了。
谷錦城覺出我眼光有異,微笑道:“孩子,你聽得懂我說話,是不是?我知道你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傻,你聽得懂我說話,只是不會表達出你的意思來,是不是?”
我不由點點頭。
谷錦城大是激動,笑道:“我就知道,其實你心裡是明白的。”他站起來,來回踱著步:“你的母親,當年是洛陽最聰穎最美麗的女子,人人都說,梅家的絡絡小姐是洛陽的第一美人,可據我瞧,就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一個她那樣的女子來!我一直就不信她會生出個傻子來!你長的,是那麼像她!”
他輕輕撫摸我的臉頰,似有些入迷,又似看著我以外的什麼地方,疏離悠遠,說不清的愛恨情仇。他悠悠地說:“我們從小就定親了,我也早就想著,能娶到你母親,是我這一生最開心的事。可你母親卻一直那樣冷淡。結婚四年,她居然一直像個美麗的木頭人,彷彿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讓她笑,無法讓她哭,甚至無法讓她發怒或生氣。哪怕我故意娶了許多別的女子來氣她,她也不理。”
“別人都說,她是傻子。甚至生下你後,別人嘲笑你們,是母女一對傻子。可我知道不是啊,絕對不是。她只是不願意笑。她的心裡,大概還是想著李道宗吧!”
我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江夏王李道宗,飛雲莊主谷錦城,洛陽第一美女梅絡絡,居然在上演一幕古代三角戀愛麼?江夏王的題詩,顯然還在掛念著梅絡絡。那梅絡絡呢?一個美麗的木頭人,不就是一個沒有感情,失去靈魂的軀體麼?
可如果完全失去了靈魂,又怎會那麼小心地收藏著那塊李道宗剖明心跡的絲帕,還有那塊螭玉?螭玉和那塊絲帕,一定有什麼故事吧。
如果在現代,我多半會對他們的愛情感興趣,也許可以考慮將這個哀傷的故事寫下來。一個把自己的人和心都化作木石的愛情故事,大概能賺不少的眼淚吧。
這時我很慶幸谷錦城將我當作了一個不知世事的傻子。他的面容,依稀可以看得出年輕時的漂亮輪廓,此時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中,更添了幾分接近優雅的憂鬱:“李道宗,大概也是喜歡絡絡吧。他那麼有才情,又會寫詩弄畫,千方百計接近絡絡,當然有他的意思。我自是不想自己的未婚娘子為別人傾心,才設法拆散了他們。我費盡心思讓長廣公主出面,請皇帝儘快賜婚,讓李道宗娶了王妃。那個李道宗,其實根本配不上絡絡,他不敢抗旨,不但立刻奉旨成了婚,甚至連側妃的名份都不敢給她,又憑什麼得到絡絡,得到絡絡的心?”
“絡絡是個傻子,絡絡真是個傻子啊!為什麼為這樣一個人把自己封閉起來,甚至鬱鬱而終?”谷錦城眼睛溼潤,又撫摸我的頭髮:“如果她懷著你時,肯笑一笑,或哭一哭,只怕你都不會成這樣。我娶了她,只是娶了一個木頭,生了一個……”
他忽然頓住口,嘆了口氣:“罷了,清遙是個好孩子,我已跟他說了,讓你們儘快完婚。就是他婚後再娶個三妻四妾,想必還是會照顧好你一世吧。你自己也好歹學著些,水塘,高樓,都不是你玩的地方啊!”
他站起身,翻了翻那些舊衣衫,道:“這些是你孃的舊衣服,別弄亂了。我會另外給你準備幾百套的新衣,還會給你最豐厚的嫁妝,讓你風光大嫁。即便他們都說你是傻子,可你到底是我唯一的嫡女,我不會讓人小瞧於你,書兒。”
他把我擁在懷裡,輕輕抱了一抱,方才黯然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遠了,我才悟過來,他其實為了我這個容書兒的婚事而來。他是來告訴他的傻女兒,他準備讓她成親了。
喉間有些哽咽。
一回頭,看著那些舊衣衫,彷彿可以看到那木然心死的美人,不施脂粉不著妝,身著一身舊衣,在灰暗的角落痴痴而坐,讓穿針引線的玉手慢慢乾枯如柴,讓明眸善睞的鳳眼日日渾濁如茶,讓風華絕代的紅顏漸漸老去憔悴。
只有那塊玉,那塊記錄著曾經的愛情的螭紋白玉,歷久彌新,玉色盈盈欲滴。
那個梅絡絡,想必是古代那些命運悲慘的絕色美人的典型吧。
我有些惋惜,不知道那面帶清愁的美人兒會長得什麼樣?
谷錦城說,我長得很像梅絡絡。我長得很像那個洛陽第一美人麼?
我剛剛也照過鏡子,早發現自己的面容很端正,不過並沒有覺得自己是個美人。每天早上丫環們粗疏地為我挽的髮髻,我都在最快的時間裡把它弄亂,讓明明很烏亮的長髮凌亂不堪,遮住我大半的面頰,也遮住我因鮮活的靈魂而顯得過於靈動的眼。
我打開發髻,用木梳子一下一下把頭髮裡的草屑和雜物梳去,髮絲天然地垂在腦後,閃著淡淡的油光。我又把面上的汙垢擦去,回頭再次細看鏡中的人兒。嬌白柔嫩的面頰,挺而直的鼻,小巧並有著美好弧度的唇,不再呆滯的眼神撲閃如蝶,一笑,清靈如仙,偏帶著一絲不屬於這世間的疏離和寂寞。
連我自己的心都動了一下。同樣的容貌,可能在不同的靈魂下會顯出不同的氣質吧。這個鏡中人的古典五官,與我安靜清淡的氣質相配,居然相得益彰,不須脂粉,已是傾城。
心裡有些微的慌亂,如此相配的軀體與靈魂,是不是在暗示什麼?是不是說,這個身體,才是真正屬於我的靈魂的?是不是說,這個世界,才是屬於我云溪月的?
我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衣飾雜物,猛地跳到床上,矇頭大睡。
真希望一覺醒來,我已躺在自己家中柔軟的席夢思上,面對放著電腦,電腦裡映著電影。
而母親會在外面叫著:“溪月!溪月!該起床了!”
而我只是懶洋洋笑著,一邊應著,一邊倚在床上,繼續看我的電影……
“三小姐,三小姐!起來吃晚飯了!”
有人在叫,還不只一個人在叫。
我睜開眼裡,兩個丫環站在床前喚我,另一個丫環正在排著碗筷,幾樣精緻小菜放在桌上,溢出香味來。高燒的數支燭火跳動著,把幾個古裝的丫環映得如夢如幻。莫非,我還在夢裡?
“三小姐!”年紀最大的那個丫頭聲音很高:“你該吃飯了。睡得夠久了。”
我是得吃飯,吃了飯,為我洗了手腳,丫環們的事便算完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裡,自在玩著。她們的心裡,哪裡有三小姐的地位?
幸好我並不想當三小姐。所以我又裝出傻樣來,草草吃了飯,在丫環們嫌惡的目光裡,將湯水潑在了裙子上,又將米粒沾了滿了前襟和自己的下巴。
剛傻笑著說一聲“飽”,丫環們已將飯菜盡數撤了,取來水為我洗臉洗腳。水溫有時偏冷,有時偏熱,極少有正舒適的。好在這十餘日我已漸漸習慣,也不放在心上。
丫環們走了,臨走之時把燈吹滅了,又把房門反鎖了,如舒了口氣般說笑著離去。
經我進行了一次浩劫的房間,依舊地亂成一團,我弄亂的了衣物被胡亂塞到一角,看來她們估料著主人一時不會來,也偷懶不打算就收拾,亦或許打算留些事明天做吧。一直跟隨著個傻子小姐,想來也是不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