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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下

我嘆口氣,想睡,卻再也睡不著了。

電燈,電視,電話,電腦,那麼多日常觸手而及的事物離我已遠隔千年,甚至連一本書,一幅畫也沒有。再清冷的夢,只怕也不會如此失落。

我把螭玉好生把玩了良久,又細細想著李道宗的詩。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如?

一個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說心如松柏麼?

也許只要不忘懷便是心如松柏了,三妻四妾,於古人原是尋常。何況江夏王李道宗既富且貴。也不難理解東方清遙為何肯娶一個瘋妻,妻子原不過擺設,看不順眼了,大可扔於一邊不加理會,然後另娶佳人,生兒育女。既討了容家的歡心,得了容家大筆的嫁妝,又博了有情有義之名,有何不可呢?

屋子裡本就憋悶,現在更難受了。

我悄悄推了推窗戶,並沒有關緊,稍一用力便打開了。

明月當空,柳影疏搖,清光滿地,空氣潔淨清逸,帶著春日的微涼,靜靜滲透著每一處肌膚。

我倚著窗,將長髮細細地梳著,遠遠看著窗外的風光,閒逸而安靜。

不知何處的夜鳥飛過,“呀”地叫了一聲,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夜已深。

如果我這時出去,想必不會有人發現吧!

在這無人的深夜,我應該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吧!

我身上穿的,是丫環們剛給我換的絲質白色袍子,柔軟而貼身,很有些像現代的睡衣,當下也顧不得換了,悄悄爬過窗戶,又將窗欞掩上,溶入到這清新的月夜中。

我還是喜歡白天那落英繽紛的薔薇,何況我早注意到薔薇架畔,甚至有著一架鞦韆,極粗的繩索,古樸中含著天然的韻致。

也許因裝傻而寂寞得太久了,連還我本色的獨處都成了一種幸福。

在靜靜的月夜,坐在鞦韆上,對著一地落花,想著滿懷心事,到底該算快樂,還是痛苦?

一首曾被現代人重新譜曲的名詞,不自覺已湧上心頭。忍不住和起心中那帶著清涼和寂寞的歌: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哪裡是千里?分明是千年。

今日那輪月,在一千四百多年後,依然素影幽幽,萬里鋪霜。

“但願人長久,千年共嬋娟!”我仰望明月,已是忍不住滿面溼潤,淚灑如雨。

有人在輕輕嘆息:“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我大驚,一抬頭,石青色的身形慢慢從樹蔭下走出,行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像飄拂在風中的淡淡影子。

走到近前,我已清晰地辨出,這人,正是白天看到我以五行之數排八字的蘇勖!月夜中,他如星子般的眼睛更是煜煜閃光。

我不知道該不該再傻笑。再傻笑,也許顯得更蠢不可及了吧。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絕妙好辭,究竟從何處想來!”蘇勖直視著我的眸光,很是複雜,夾雜著驚喜和欣賞,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傾慕。

我終於只是無力的笑,笑得疲倦而無奈。

“容三小姐本是天人,為何卻裝成白痴?”蘇勖眉有些糾結,似隱藏著某種憐惜和疼痛。

我當然得回答。可我實在不知從何回答。

所以我避著他的眸光,淡然道:“我麼,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必要說麼?”

蘇勖訝然中帶著微怒:“你是說,你是被逼的?被你家裡人逼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辨起。我不由看向我住的流芳軒,後悔不該大意地跑出來,叫人識破。

而流芳軒的方向,正閃著火芒。

我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影,又向前走了兩步,定睛細看。

淡淡的火芒已化為火光,明滅在風中吞噬著流芳軒。我驚叫了起來。

蘇勖的目光本來盡在我身上,聽我失聲驚叫,才也往流芳軒方向看去,然後道:“不好,走水了。你出來時沒熄燈麼?”

我苦笑道:“我至於那般大意麼?”

蘇勖沉吟片刻,忽然將頭扭向一處,喝道:“誰!”

人已飛縱過去。

身形居然快如閃電。

這是,武功?傳說中神奇的武功?這個蘇勖竟會武功?

有人吃痛慘叫。

我奔過去,一個黑衣蒙面人正給蘇勖扭在地上,痛楚大叫。

我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臉很熟,看我的神情如見鬼般的訝異。

他姓金,是飛雲莊的管家之一,跟三夫人走得極近,可以說是三夫人母女的心腹。甚至有下人傳說,他和三夫人,有些不清不爽。

“你是什麼人?為何縱火?”

“我,我沒有!”金管家驚惶道。

“你沒縱火,那你,你是東宮的人?前來監視於我?”那看起來一直那麼清雅的男子眼裡忽然射出釘子般尖銳的光芒,甚至帶著微凜的殺氣。

東宮!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已有十餘年,這時的東宮太子,應該便是後來被廢的太子李承乾。蘇勖是什麼人,會引起東宮太子的注意,以致他敏感得會由一件小事立即懷疑到太子身上?

我腦中飛快地轉著。曾經讀過的關於李世民幾個兒子爭位的歷史迅速浮了上來。

皇太子李承乾,皇四子魏王李泰,皇九子晉王李治,均是長孫皇后所出。

太子李承乾有足疾,不良於行,行事荒誕,深得唐太宗寵愛的魏王李泰趁機培養自己的勢力,欲取而代之。

而李泰的親信勢力之中,就有一人,叫蘇勖,在朝廷任司馬之職!

我只知容家和朝廷大員走得很近,卻未料連容家女婿帶來的朋友,也會是朝廷大臣。這個身為魏王智囊的蘇勖,不在魏王身邊出謀劃策,跑洛陽來做什麼?

蘇勖仍緊張地按著金管家,繼續追問著:“你到底知道多少?快說!”

他的目光中的殺機已極明顯,我在一旁看著,都打了個寒噤。

唐代的春天,似乎比現代冷許多,尤其是春天的夜。

蘇勖感覺到了我的驚悸,回頭看了我一眼,手下力道不減,卻放緩了口氣:“你說實話,我念在你為人所使,放你一條生路。”

金管家忍不住叫道:“我,我不知道什麼太子,我只是奉命縱火而已!”

蘇勖追問:“奉誰之命?”

“三夫人!”

“為什麼?”

“因為東方公子!”

“東方兄?”蘇勖不覺鬆開手,道:“你縱火跟東方兄有什麼關係?”

“因為三夫人,和二小姐都不願三小姐和東方公子成親!三小姐那個樣子,哪裡配得上東方公子?”

聽他口氣,居然沒認出我就是三小姐容書兒!那麼,他那見鬼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忽然靈光一閃,他把我當成容夫人梅絡絡了!

“先是水,再是火,她們為了東方清遙,也算是用盡心思了。”我在那靜謐而惆悵的月下輕嘆,幽幽說著:“一個已經瘋了的姑娘,也不容她活下去嗎?”

蘇勖深深看著我,眼中漸漸湧上憐惜:“原來,原來你是因為這樣,才,才……”

他的手又鬆了一鬆,金管家已抓著機會,飛快逃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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