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勖忽然高聲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東方清遙彷彿心有靈犀,與蘇勖在同一時間飛快掠起,雙雙揚劍駢刺,劍光如雪光般飛揚,擊向紇幹承基。
紇幹承基面色凝重,欺身而上,直面相迎,然後疾退。
蘇勖面色發青,石青衣袍上一片沾溼,有液體正沿著衣角一滴滴掉落塵土。
東方清遙踉蹌退了數步,已跪跌地上,柱著劍方才能不倒下去。
紇幹承基面色亦變,但未見受傷,面前衣物已然裂開,包袱布帶斷開,一物咕碌碌從包袱中滾了下來,正好滾到我腳邊。
我定睛一看,竟是一顆給石灰漬過的人頭,一雙死魚般灰白的眼睛,正森然對著我,嘴是張著的,好似要咬我一口般。
我本就給那些不知是死是傷的侍從驚得渾身發顫,這下更支持不住,也顧不得蘇勖他們是不是能保護我,大叫一聲,瘋了般撲到離我較近的東方清遙身畔,抱住了他。東方清遙用手扶住我,蒼白著臉一聲不響。
紇幹承基嘆道:“你們聯手用一招荊軻刺秦,倒也威力不小。可惜,我是劍客,你們這些嬌貴公子,再怎麼勤奮,也是敵不過我的。”
蘇勖卻道:“這個人,是齊王的部下,長史薛大鼎?你竟敢連齊王的人也殺?”
紇幹承基懶洋洋道:“那又如何?劍客,本就是倚劍為生。”
他忽笑道:“你呢,是魏王的心腹愛將,我不是照樣敢殺?”他說著,又提起了劍。那劍身殺了那麼多人,居然還是雪白,清淨純潔得如同這春日那潔白的天際雲朵。
我忙打起精神道:“慢!”
紇幹承基道:“容姑娘的話,可真不少。放心,我暫不會殺你。”他忽地又笑:“這麼漂亮的姑娘,我不享受夠,是不會殺你的。”
我驚住,半晌才吃吃道:“劍客,不該行俠為生麼?”
紇幹承基奇怪看著我:“哦?行俠為生?我怎麼沒聽說?不知怎麼行俠為生,願聞其詳。”
行俠為生。我是看著武俠長大的一代人,說出了這樣的話,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一樣。
可紇幹承基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他知道什麼是俠麼?知道什麼是行俠為生麼?也許所謂的行俠為生,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只是我們這一代心裡的一個夢想而已,永遠的夢想。
“姑娘說話越來越奇,可惜在下並不懂。俠以武犯禁我倒聽說過,聽說是古代一個結巴的名言。俠不是正道,這我倒是認了。”
紇幹承基又是帶著嘲弄的笑意。那劍光已經如天際的流雲一般飄來,潔白純淨如少女的眼,帶著細媚的笑意,悠然向我和東方清遙撲來。
東方清遙身子僵了僵,反手將我送往自己身後。
我有淚欲流,卻狠命嚥下,挺身迎向紇幹承基的劍。
紇幹承基的劍居然緩了一緩。也許是我們彼此願為對方求生的舉動讓他心動了一下。
可惜只是心動一下而已,略頓一頓,紇幹承基的劍又毒蛇般刺了過來。
這時一聲呼哨,如大風突然吹過細細竹管的哨音。
紇幹承基的劍轉了方向,擋向另外一處。
幾乎同時,紇幹承基悶哼了一聲,捂住了右背某處。
蘇勖手中拿了一管碧綠的什麼東西,正冷冷對著紇幹承基。一見紇幹承基受傷,立刻叫道:“東方兄,動手!他中了毒針,支撐不住多久!”
東方清遙挺劍欲刺,紇幹承基忽然冷笑一聲,身影一晃。我還沒明白什麼事,那殺起人來如行雲流水般的寶劍,已冰冷的觸著了我的脖子。
蘇勖和東方清遙都呆住。
紇幹承基微笑道:“對不住,請這位容姑娘伴我一程吧。”
他拉著我走到馬車邊,拉過匹馬,迅速砍斷套索,將我擲了上去,然後自己也爬上馬背,“駕”了一聲,揚長而去。
我伏在馬背上,盡力回頭看蘇勖和清遙。他們也正看著我,不同的面容,相同的震怒和焦急。
我看武俠片看得也不少,總以為騎馬是件很瀟灑的事。但真正給顛起來,才知道那真是一種酷刑。尤其像我這般給橫著放在馬背上,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走了不下半個時辰,我再也忍不住,伏在馬背上大吐特吐,連苦汁都似快吐出來了。
如果紇幹承基再不放我下來,我想我多半會死在馬上了。
好在紇幹承基終於還是在一處破祠堂放下我來,咕噥了一句:“女人,真是麻煩。”
他把我扔在一邊繼續嘔吐,自己則解開衣帶查看傷勢。
可惜他傷在背上,他的武功雖高,手卻不長,無法夠到他右背的傷勢。
見我吐得略好些,紇幹承基一劍指向我,冷冷道:“立刻替我把背上的針拔出來!”
我驚訝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的神色雖是凌厲,眼神卻有些衰弱,唇邊也呈暗紫的顏色。看來蘇勖用的暗器上不但有毒,而且毒性很烈。
蘇勖說,他中了毒針。
蘇勖並非一般人物,他留在身邊賴以救命所施的毒,必也不簡單。
我一遲疑,紇幹承基的劍尖又進了一分,劃破了我的肌膚,一點血跡慢慢在胸前散開。我狠一狠心,道:“你想刺就刺吧。你再刺進幾分,再沒有人幫你拔針了。你中的毒,想來支撐不了多久了吧!”
紇幹承基眼中轉過一絲詫色,慢慢垂下寶劍,雪亮的劍鋒殺氣頓斂。
“這就對了。”我笑著,緩緩走過去查看他的傷勢。他別過頭不說話,但嘴角常常噙著的嘲弄笑意卻不見了,看來竟像個受了委屈的鄰家男孩,倔強而孤獨,眼神卻極純淨,不惹一絲塵埃,哪有半絲殺手的氣勢?
毒針刺入很深,他的背部一大片呈隆起的黑紫色。隆起的中央,看得到隱約的黑色針尾。
我沒學過醫,但對於毒蛇咬過後的包紮處理知識還是知道的。
只是,我怎麼取出這支毒針呢?
我看向紇幹承基的寶劍:“把你的劍給我。”
紇幹承基原本已黯淡下去的眸子忽而凌厲。
我淡然笑道:“如果不把針周圍的腐肉挖掉,我取不出針。已經全沒入肉中了。”
紇幹承基冷冷注視我片刻,終於把劍遞給我道:“哦,便是你趁機想殺我,我至少也有十種法子叫你死得很難看。”
我不理他,捏住劍鋒,笨拙地用他那把殺人無數的寶劍開始在他身上做我平生第一次的外科手術。
也許經歷過一次死亡吧,又親眼看他殺了那許多人,心裡多少有些不把他當人看待了,我刺破他肌膚時居然連手都沒抖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中毒處的痛感是不是很麻木,但紇幹承基在劍尖挖向他的腐肉時居然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按在地上的手顫了一下,將土地按下了一片坑。
去除外皮一圈腐肉後,黑血成串往下流著,但才露出針尾,怎麼也拔不出來。
我低頭看向這個冷血殺手,他亦抬眸看我,苦笑道:“是不是拔不出來?”
他苦笑時,看上去倒不可恨。
我本想由他自生自滅,但見了他有些虛弱無助的笑容,不由道:“哦,放心,我有法子。”
我舍了劍,伏到他傷口上,用牙齒咬住了針尾,狠狠一拽,他的身子也狠狠晃了一下,烏黑的針連同大串鮮血直汪下來,從我的口角滴下來。
這股血腥味實在不好受。但既已有了血入口,也不怕他了,救人救到底吧。
我吐出針,繼續湊到他背上的傷口上,一口一口吸出黑色的血來,吐出,再吸。
每吸一次,紇幹承基的身軀就微微顫動一下,頭也微微向後扭著,似想看看我為他吸毒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血色越來越淺,看不出太明顯的黑色了,紇幹承基道:“行了,你幫我敷上創傷藥吧!”
可能是受了傷的緣故,他的聲音也變調了,再沒有那少年劍客的驕狂和不屑。
給他敷藥時,我就有些頭暈眼花了,等解下我的淡綠宮絛為他包紮好,我只覺得一陣陣冷汗從額上冒出,眼睛前一片漆黑,頓時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