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日凌晨的羞辱,臉上像被打了個耳光般火辣辣滾燙,眼中一定也是滿是憎怒了。那種羞辱,讓我如此清醒地感覺著,我就是容書兒,生活在唐朝的容書兒,被人欺凌無奈的容書兒。
心頭的一團滾熱,也在流來流去,慢慢向上湧去。不覺間,眼前已經被熱淚迷離。云溪月,云溪月!不要懊惱,這裡不屬於你,你一定會回去,回去做你的云溪月,而不是容書兒。
我狠命將淚水嚥下,笑道:“算了,人海茫茫,又到哪裡找去?老天若有眼,自是不會放過他們。”
絡絡輕輕抱住我,道:“書兒,別想那事了。這都好好的嗎?”
蘇勖一直盯著我,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但他的拳頭卻越捏越緊,然後放開,拂著他石青色的袍子,笑道:“是啊,一切還是好好的。好得你們甚至嫌日子過得太無聊,沒事跑去惹太子身邊的紅人。”
絡絡又有些黯然,道:“原來,你是聽說了書兒和我在酒樓的事才來找我們的。哦,你其實是來找書兒的,是吧!”
我料也如此。蘇勖是魏王的親信,魏王手下,自然關注著太子府的一舉一動,太子的男寵與江夏王的女兒在酒樓裡爭鬥之事,自是瞞他不過。若聽說絡絡同行之人也姓容,自然會疑心到我身上。畢竟姓容的人並不多,姓容的美麗女孩兒更少。蘇勖對我分明有些情意,當然會來江夏府探探動靜。可憐的是絡絡,白白為心上人費了許多心思。
絡絡心裡想來也是頗受傷的,所以說話並未留餘地,直指蘇勖為我而來。蘇勖略有侷促,旋又笑道:“我也甚久不曾拜上王爺了,原也應該也拜會一下。”
絡絡道:“那父親既然不在,你也該走了吧!不知是不是要帶走書兒?”
我忙道:“我不去,我只想和絡絡作伴兒。”絡絡,文成公主,是我去吐蕃最安全最可靠的引路人,蘇勖再怎麼脈脈含情,也不能打亂我為自己預定好的未來步伐。
蘇勖微有訝色,但他很快道:“好哦,有空我再來看你。”
又閒話了幾句,我故意懶懶的,絡絡則明顯心不在焉,若是別的女子,見了自己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心心念念牽掛著別的女子,一定總有些恨怨之色,可她卻還一直倚在我身邊,有一聲沒一聲撫我的琵琶弦兒。
蘇勖躊躇片刻,起身告辭。
絡絡點了點頭,眼看小丫環引他走了,絡絡卻跳了起來,叫道:“蘇勖,回來!”
我一驚,蘇勖也頓了一頓,才回過頭來,微笑道:“絡絡姑娘,還有事?”
絡絡道:“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蘇勖道:“但有所請,無所不從。”
絡絡笑道:“真的?那我就拜託你,幫我把泣紅姑娘贖出來好不好?我知道你祖上也是很有錢的,魏王素來又最得皇上信任,得的賞賜比太子還多,你在他跟前,自然也是財源滾滾,拿出個七八千兩銀子來不成問題吧。”
蘇勖遲疑道:“你是說,贖花月樓的泣紅姑娘?”
絡絡道:“哪裡有第二個泣紅姑娘?這件事你也知道的,泣紅不贖出來,多半會出事。我倒是想贖的,銀子卻是不夠。不如你先替她贖了身,等我攢夠八千兩銀子,就還給你,行不?”
蘇勖又是譏諷般笑了一笑,道:“你以為替她贖了身,她便安全了?”
絡絡冷笑道:“我就不信了,太子的男寵手那般長,可以到魏王府的司馬家,或者江夏王府來搶人!”
蘇勖道:“可如果再有十個泣紅,絡絡姑娘還要去救麼?”
絡絡怒道:“什麼意思?”
蘇勖緩緩道:“今日稱心找上泣紅,來日他就可能找上泣綠,泣紫,泣橙,絡絡姑娘又能救得幾個?”
我聽他弦外有音,問:“那麼,蘇公子意思是?”
蘇勖看丫環們站得較遠,才壓低聲音道:“自然得把源頭切一切了。便如毒瘡一般,不除掉根子,早晚還會氾濫成災。”
我心裡冷了一冷。政治!我倒忘了,這個容貌清雅,眸如星子的男人,其實是一個政客。政治,正是我最不願觸碰的東西。我只是歷史的過客,卻與真實的歷史無關,歷史自會按照它的軌道慢慢運行,慢慢轉動命運的輪盤。我不能憑著我對歷史的瞭解,去推動或改變歷史的進程。
“依你之見呢?”我竭力讓自己平靜。
蘇勖面容上的笑容依舊是捉摸不定:“依我說,泣紅之事,如果那位稱心公子肯罷手就算了,如果不肯罷手,那麼泣紅出事之時,可能就是那稱心公子命送黃泉之際了。”
絡絡有些不明白,道:“怎麼說?”
我的心裡卻更冷了,連話語似給凍著了一般冷冰冰:“他的意思是,以泣紅而餌,引稱心公子犯罪,魏王府趁機採取行動,滅了稱心公子,最好是連太子一塊兒給扳倒了。”
蘇勖有一絲狼狽,道:“書兒,你太聰明瞭一些。”
我什麼都不再說,扭頭自回房去。
絡絡怔了怔,叫了聲“書兒”,也不理蘇勖了,拔步便追我,也不理蘇勖了。
進了屋子,我悄悄從窗欞處默默看著蘇勖。
蘇勖面色通紅,似受了什麼打擊一般。良久,才慢慢走了出去,背影卻有些頹喪了。
絡絡搬個椅子來,和我肩並肩坐著窗前,見我總不出聲,拉了拉我袖子,問道:“書兒,你不喜歡蘇勖是不是?”
我回頭看這才十五六的美貌少女,眸光清明,一派純真,不覺憐意頓生,微笑道:“我麼,誰也不喜歡,我只要和絡絡伴著就好。”
絡絡道:“我原以為我喜歡蘇勖,剛剛去見他好生興奮,誰知他一見我就問我,認不認得你?我當時就知道他為你而來的了,覺得很沒趣。剛又見他不把泣紅當回事,更覺得無聊了。書兒,我想我是不喜歡他了。”
我握一握她柔軟的手,道:“喜歡不喜歡,你這麼快就做決定了麼?”
絡絡笑道:“如果書兒喜歡他,我絡絡自然要把他讓給你;如果書兒不喜歡他,我絡絡則也不會喜歡他。”
我忍不住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伸手去撓她胳肢窩,道:“丫頭,你盡胡說啊!”
絡絡力氣大,一掙已掙脫開來,得意地也來撓我。兩個人頓時鬧作一處,呵呵笑聲透出窗外,那覓食的幾隻黃鸝兒驚鳴了幾聲,撲楞楞飛起,遠遠歇往另一處去了。
我不知道蘇勖會不會再來,但我已不放在心上。這個曾把我的心微微撩動的男子,離政治太近,離我就不免遠了。
我很慶幸我遇到了絡絡,她可真是我的福星,處處護著我,憑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只要我想,都毫不猶豫拿出來與我分享。更讓我意外的是,她連感情都捨得出讓給我。為朋友可以大方到如此地步的人,倒也是絕少。而我容書兒,竟有幸遇到了一個。
容書兒?對,我在唐朝,就不能是云溪月了,我就是容書兒。
第二日,我們早把蘇勖放到一邊,繼續發愁泣紅的事。
絡絡道:“不如我們心一橫,求求我父親去。”
我苦笑道:“王爺那般謹慎,怎肯捲入這樣的是非?還是莫要為難他的好。”
絡絡道:“我其實就不喜歡爹爹那樣的個性。窩窩囊囊活一世,倒不如少活幾十年轟轟烈烈過一生。”
我笑著看她不說話。
絡絡忙摸摸自己的髮髻和劉海,道:“我頭上有什麼不對勁的麼?”
我道:“如果絡絡是男孩,想必更會很出色。”
絡絡驕傲道:“我是女孩,一樣會很出色。因為我是李、絡、絡!”
正說著間,剪碧匆匆走來,道:“老爺請容姑娘哩,現在正在大廳裡侯著哩。”
我和絡絡呆了呆。李道宗對我很好,看我的眼神說不出的親切憐惜,有什麼好玩的帶給絡絡的,也會不忘帶給我一份。但我們每次閒談時,都是和絡絡一塊兒,從沒跟我單獨相處過,我也想不出有什麼事可以叫李道宗特地見我,而且還在大廳裡,倒像見什麼貴客一般。
絡絡道:“你沒搞錯吧。爹爹一定是要見我罷。”
剪碧道:“一定沒錯。有位公子來了,跟老爺談了好一會兒,老爺就吩咐請容姑娘了。”
我有些忐忑。難道是蘇勖又來了?我不願意同他一起回去,他就打算走上層路線了?真是政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