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凝視我半晌,道:“可惜你不是我們皇家女兒。不然,最合適的人,一定不是絡絡。”
我一凜。可能我表現得太出色了。過猶不及,我的尺寸,看來並未掌握得很好。
我忙低頭,惶恐道:“書兒慚愧!書兒原是婦人之見,只想著絡絡為人極好,堪當王后之任,才覺得皇上所見萬分有理!”
李世民長嘆道:“吐蕃的王后,也許早就註定是絡絡了。”
他立起身來,居然不再說話,揮袖而去。
看得出,他並不開心,方才賞樂鑑舞的情懷,早就蕩然無存了。對於李世民來說,不論是平陽郡主,還是李絡絡,誰去都是一樣。關鍵是,李世民由吐蕃王后的事,不能不想到太子的儲位,和他自己的身後之事了。太子荒唐,與太子親近的漢王之女再去吐蕃,一旦太子之位動搖,可能會在邊境造成極大麻煩。
這位人中之龍,生出的兒子卻非個個是龍。他為子頭疼,已是意料中事了。
眾人立起身來,送走李世民,方才定下心神。
絡絡首先說話:“哦,方才,方才出了什麼事?”
祿東贊微笑行禮道:“公主,臣先行告退,改日再來侍奉!”
祿東贊又向吳王李恪、楊妃娘娘屈向告退道:“今日時辰已然不早,外臣告退了!”
楊淑妃微笑著點了點頭,李恪站了起來,親自送了幾步,又叫內侍為祿東贊前面打著燈籠,好生送出宮去。
我注意到祿東贊對絡絡自稱臣,卻不是自稱外臣,看來已把絡絡當作他們吐蕃的自家人了。
絡絡卻滿臉灰撲撲的模樣,愁道:“到底是怎麼了?這個祿東贊,為什麼認為我是他們的聖母?吐蕃的王后,不是早定了是平陽郡主麼?”
楊淑妃溫婉而笑:“絡絡,平陽郡主只是待定的人選之一。但你既是吐蕃人心裡的王后,便是真正的吐蕃王后,大唐的公主了。”
絡絡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一直到回到房中,絡絡還是神思不屬,夢遊一般痴痴的。
戀花雖詫異,卻道:“絡絡和氣大方,比平陽強了許多。多半那祿東贊聽了平陽的壞話,才要遠我們絡絡的。這不奇怪。只是絡絡若去了吐蕃,我們卻再也見不著她了。”
戀花水汪汪的眼圈又紅了。
絡絡摸著通紅的面頰,道:“可我怎麼覺得,我是給人設計了?是有人在變著法子要我當吐蕃的王后?”
這丫頭倒也不笨。我嘆息,手指點了一點她撅起的嘴唇,道:“當吐蕃王后,不好麼?你會是吐蕃最高貴最受尊敬的女人哦!”
絡絡深黑秀長的眉兒蹙了蹙,有些蒼白的唇一扁,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到我懷裡,叫道:“我才不去吐蕃。我要跟你們一起,跟我爹爹在一起,春天去郊遊,夏天吃西瓜,秋天看楓葉,冬天堆雪人兒。”
我給哭得茫然無措,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等她哭得有些倦了,才解勸道:“你不是說,你遲早會做出些男兒也做不到的事來麼?現在不是個好機會?”
絡絡道:“到那麼個人生地不熟的邊野地方去,嫁一個語言不通的異族男人,算是什麼機會?”
我微笑道:“嫁作一國之母,造福百姓,千古流芳,不是強過嫁個紈絝子弟,老死深閨,一世默默無聞麼?”
絡絡慢慢止住哭泣,由著戀花含淚替她擦著臉,怔了半晌,問道:“我便是成了吐蕃王后,也只是吐蕃國王許多女人中的一個,怎麼去造福百姓?又怎麼去千古流芳?完美如長孫皇后,皇上那般愛她,也只能算是個難得的賢后,成為後宮的榜樣。我這麼個性情,只怕連王后都做不像?又怎麼統率後宮?”
絡絡能想得那麼遠,也算難得。我笑道:“你放心,女人有許多種。長孫皇后只是其中一種,你卻是另一種,到時做大事立大業的空間大得很,一定比長孫皇后更有能耐。”
絡絡思忖道:“我比長孫皇后有能耐?長孫皇后是哪一種的女人?我又是哪一種女人?”
我向她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道:“長孫皇后,是女人中的女人,而我們絡絡,卻是女人中的男人。忘了麼?你還說過,如果你是男人,就會娶我哩!”
絡絡破泣為笑,道:“我若是男人,還輪得著東方清遙?”
她這一笑,我們都鬆了口氣。
我隨即道:“你放心,你去吐蕃,我也一定會跟著去的,如果你在那裡過得不舒服了,我帶了你偷偷回長安來。”
這話說來卻像兒戲了,卻是我的真心話。
絡絡一個字也不信,卻笑道:“好啊,有你伴著,到哪裡也是不妨的。”
這夜我伴著絡絡睡,只覺得她睡得並不踏實,翻來覆去,直到天矇矇亮時方才發出均勻的鼾聲。
而我卻至那時也不曾睡著。絡絡終於可以去吐蕃了,我可以篤定她未來的日子,未必十分幸福,但必是十分滿足。以大唐公主的名義下嫁吐蕃,她的地位,顯然會極為尊崇,加上她自己的爽朗豪情,得到百姓君臣愛戴將是意料中事。
下一步,便是找個理由跟她一起去吐蕃了。想來,她心底也是一定願意有個知心的朋友在她身旁幫她,卻不會捨得我丟了自己的愛人和幸福跟著去吐蕃。——她又怎知,我的幸福,根本不在唐朝,而在一個她完全不瞭解的時空?
我心裡嘆息,抱著絡絡柔軟溫香的身軀,慢慢沉入夢鄉。
早上卻是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聲音尖銳高昂,似極是憤怒,連案上的茶几都有微震的嗡嗡聲。
這在平靜安謐的風華院裡,簡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絡絡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而我剛睡著不久,甚是疲乏無力,因受了驚,一時起得猛了,一陣暈眩,差點沒又倒在枕上。
絡絡忙拉住我,道:“書兒,你沒事吧?這個平陽郡主,一大早又在發什麼神經?”
絡絡正打著呵欠,滿臉的不以為然。
此時我也聽出那尖銳的聲線,居然來自那位高傲美麗目無下塵的平陽郡主。而絡絡,她不會一覺醒來,就把昨天自己已成為吐蕃王后人選,替代了平陽郡主之位的事給忘了吧?
我看著這個小迷糊,苦笑道:“我們暫時還是別出去的好。”
絡絡終於想起來了,哼了一聲,道:“我還沒叫哩,她叫什麼?她要當皇后,她當去,誰和她爭來著?”
我只作沒聽見,打開了門,叫宮女去打洗臉水來,剪碧和絡絡的侍女自走來給我們梳妝。戀花房裡也靜悄悄的,想來聽著外面吵鬧,再不肯伸頭惹事。
待得我們梳妝完畢,那尖銳聲線居然沒有低下去的意思,如鋼絲般越拔越高,連細語軟儂的楊妃娘娘聲音亦揚了起來,雖不急躁,卻也略有些怒意了。
門外人影一閃,一個嬌俏的腦袋探了進來,見到我們,立刻露出舒懷一般的微笑,卻是戀花。
她飛快閃進門來,又將門輕輕掩上,道:“書兒,絡絡,你們聽見了麼?平陽正和淑妃娘娘鬧得厲害。”
絡絡納悶道:“這可奇了,便是她當不了王后,又關淑妃娘娘什麼事?”
戀花道:“你們離得遠,一定沒聽真。我的房間卻只在她們吵架的廳堂對面,聽得可清楚哩。平陽認為是淑妃娘娘讓吳王帶來祿東贊,指使祿東贊認絡絡做他們的王后。”
絡絡道:“吳王李恪指使祿東贊認我做王后?這能說得通麼?恪哥哥昨天方才回來,只怕之前從未見過祿東贊,更別提指使他做什麼事了。”
這個絡絡,對於什麼是政治並不清楚,甚至可以說是十分遲鈍。我只願吐蕃人的腦子能簡單一點,少些政治糾紛,不然絡絡日後鐵定要吃虧。
戀花兀自在解釋道:“聽平陽說,淑妃娘娘有私心,才想出這麼個主意來,削弱漢王的力量。漢王不是皇上的弟弟麼?能耐夠大了,還要怎麼樣啊?一定要女兒當上吐蕃王后,才算是風光門戶,為父親掙到面子了麼?”
我忍不住嘆道:“傻丫頭,你難道看不出,漢王在外雖是威風,皇上卻不是很喜歡他。因為他在外跋扈,皇上已經申飭過好幾次了。”
絡絡道:“他既然跋扈,自然皇上會申飭,難道就為了他女兒成了吐蕃王后,從此便由他橫行京中?”
我悠然道:“皇上千古賢君,自是不會由他胡作非為。但如果太子成了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