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絡並不迴避松贊干布尊敬而又略有意外的眼神,高高昂著頭,緩緩地一路走著,一路微笑著,看向松贊干布。
走到松贊干布面前時,松贊干布俯首為禮,用漢語生硬問侯道:“公主一路辛苦!”
絡絡還了一禮,卻瞟著松贊干布身側從人手中牽的馬兒,用吐蕃話道:“好馬兒!贊普什麼時候送我一匹吧。”一路無聊時,絡絡常把祿東贊找來,跟他說著吐蕃話拉家常,三個多月下來,絡絡和我的吐蕃話倒也像模像樣了。
松贊干布濃眉挑了幾挑,疾速道:“公主會騎馬?”這回用的卻也是吐蕃話,聲音渾厚低沉,自有一番威儀,但看著絡絡的眼神,卻有幾分驚愕,更似有幾分驚喜。
絡絡驕傲道:“不但會騎,還騎得很好呢!”
松贊干布立刻道:“那我這匹馬就送了公主了,公主何不騎來試試?”
李道宗才見絡絡行止甚是高貴端莊,忽聽得松贊干布如此提議,正要阻止時,絡絡已然牽過馬兒,縱身而上,在眾人驚呼之中,箭射而出。
松贊干布眉眼俱開,似是大喜過望,立刻牽過另一匹馬來,一躍而上,緊緊追去。
李道宗大急,正要派人追時,祿東贊已經走來,笑道:“王爺放心!我們贊普五歲練刀,七歲騎馬,十歲上戰場,十三歲繼承汗位,東征西討,久經沙場,這一追去,自會照顧好公主!”
我忙下了車來,道:“公主騎術高明,原也不用太過擔心。王爺,您就叫幾名侍衛遠遠跟著他們便了。”
李道宗忙安排人跟著時,絡絡和松贊干布的去路上,只剩兩道黃色煙塵,滾滾漫上天去。
行宮內自有吐蕃其他官員前來接待,大廳裡已將飯菜整整齊齊排好,請西夏王和其他有品階的隨行官員入宴。我和幾名絡絡的貼身侍女一起,在側殿用膳,見除了幾樣用中原方法烹調的米飯和肉類,已增加了西藏的許多食品,我認識的,有糌粑面、牛羊肉生切片、烤肉、酥油茶,甚至還有青稞酒。
我嚐了一口青稞酒,酒味雖濃,卻另有一種酸甜的滋味。正在品鑑時,一旁侍奉的吐蕃侍女已走了過來,將我碗中酒滿上。我怔了怔,恍惚記得吃青稞酒是有什麼規矩來著,遂不動聲色,又喝了一口,果然侍女又來滿上,直滿了三次,那侍女便笑著退下,不再添酒。
這酒味道不錯,木碗也漂亮,看來像是樺木的,精工細作,厚薄勻稱,用加魚草汁塗成桔黃色,色澤鮮豔,形狀美觀,即便到了現代,也是很出色的工藝品。
想到現代,我又苦笑,那酸酸甜甜又帶著些說不出澀意的青稞酒,居然平白多了幾分魅力。我權當成米酒,連喝了兩碗,只覺周身熱乎乎的,手腳也軟了起來,飄飄忽忽,只看見母親慈愛的臉,景謙憐愛的笑——是景謙,還是清遙?太相似的笑,離我都太遠了點,我辨不出了。
我聽到自己呻吟似的笑,淚水卻爬滿了臉。
旁邊絡絡的貼身侍女知道我是絡絡至交,不比別人,忙先將我扶到房中歇息,我昏昏沉沉躺在柔軟的氈毯上,才想起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那就睡吧,已經到了吐蕃了。總有一個笑容,會離我越來越近。
不知過了多久,覺得有燈光晃我的眼。
我勉強睜開眼,卻見絡絡親自掌了燈,照我面容。見我睜開眼,絡絡立時笑道:“書兒,你居然會喝酒?還喝醉了,這才好玩呢!”
我想到她和松贊干布兩匹疾衝出去的兩匹馬兒,忙坐了起來,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你才回來啊?”
絡絡在燈下卸下簪環,滿臉潮紅,閃著說不出的光澤,目光也是晶瑩閃亮,口中卻有些吃吃道:“啊,我很早就回來了,先來瞧了你。你睡得可好了,所以沒吵你,吃了晚飯又和父親說了好一會話才回來睡呢。”
我微笑問她:“那位年輕的贊普,你中意吧!”
絡絡斂著手,低頭格格笑著走來,反問道:“你說呢?”聲音輕輕的,難得地帶了似羞似喜的溫柔,屬於小女人的溫柔。
我驀地覺出,她那臉上流動的光澤,原來是幸福。
一切不出我的意料,也許也是不出那位祿東贊大相的意料。英明沉靜的松贊干布,有著山一樣寬廣的懷抱和胸襟,終於能與同樣胸襟豪放卻活躍開朗的李絡絡,一見鍾情。
我牽著絡絡的手,嘆道:“我知道你會幸福。你幸福,我就放心了。”
絡絡思忖般道:“嗯,我現在想,大概我會幸福的。書兒,所以你也要幸福。即便你跟我留在吐蕃,我也要讓你幸福。”
我淡然一笑,側過身子睡覺。
剩了絡絡,顯然是神不守舍了,理著自己長長的黑髮,在床頭凝坐,一忽兒面帶微笑,一忽兒又微帶愁意,有時看看屋外的雪山,有時又瞧瞧床上的我。
這丫頭,今天可不容易安穩睡覺了。
我微笑,睡得卻安穩多了。
有了第一次的相隨出行,第二次就方便多了。第二天吐蕃的年輕贊普親來招待王爺和公主用了早膳後,提出帶公主去見識見識附近風光時,江夏王李道宗只是苦笑,然後點頭。
自然,贊普英明神武,武藝高超,與公主出遊是不需要帶侍從的。罩著一身火紅披風的李絡絡,與一身異族黃袍的松贊干布,並排立著居然也能顯得十分協調。松贊干布的眸子黑亮,唇角有著淡淡的抿痕,看來是個相當堅毅不苟言笑的人物。在我印象裡,松贊干布顯然應該是這樣一個人,那才像一個心志堅定剛毅過人的有為君主。可他現在看著絡絡,嘴角揚起溫和安靜的弧線,笑容溫馨開懷。
大約他原來必定以為娶回來的是一朵溫室中的花朵,只能呵護遠觀,不可輕褻狎玩,永遠相敬如賓,卻永遠隔著一堵牆。那堵牆,叫政治。
政治聯姻,本來是不用感情的。如果有了感情,那就是幸運。
當兩人再次並轡而出時,當兩人眼睛在空中纏綿作一處時,當兩騎黃塵並作一處時,我就知道,松贊干布是個幸運者,絡絡同樣是個幸運者。
我呢?我悲哀地笑。我八字命薄,本該死了,卻活了下來,活在異世,算是幸運,還不幸?
我拉扯著自己垂在胸前的長髮,默默咬著嘴唇,慢慢退回行宮之中。
絡絡日日與松贊干布一起,或出外遊覽,或接受百姓朝拜,或看他處理政事,倒也沒忘了我,每每也叫我和他們一起出入,但我又豈肯做那麼個電燈泡?只推著不會騎馬,身子倦怠,總在行宮裡待著。
這日絡絡被松贊干布送回到屋子裡來,已是玩得滿頭滿臉的汗,忙忙叫人給她打水洗臉。我正笑著看她忙乎時,松贊干布踱到我身邊來,微笑道:“容三小姐,你總一個人待著,也不和我們一處,不寂寞麼?何況總是一個人孤單單守在屋子裡,絡絡一天到晚擔心你會悶壞了身子。”
我看著松贊干布,眸子雖深,卻極和善,還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我立時便知絡絡一定已將我的事跟他說了。他多半是和絡絡一樣的猜測,以為我受汙辱後厭倦了大唐的一切,包括感情,所以躲到無人認識我的吐蕃避世散心來了。
我卻受不了那憐憫的眼神,淡淡笑道:“我早習慣了,一個人好得很。”
松贊干布嘆道:“可絡絡和我一起時,總是掛心著你呢,擔心你一直不出門,又沒人陪的,會憋出病來。我給她唸叨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他的嘆息有些意味深長,倒似怪我讓他們二人玩得不能盡興一般。我只得苦笑道:“那麼,我以後多出去走走吧。”
松贊干布立刻道:“好啊,這裡風光雖不如大唐,倒也另有一番風味。不過你若一個人出去,我們也不放心,我叫格列跟著你。”
他回頭叫格列,立時有個隨行的年輕武官跑出來,向松贊干布行禮。
松贊干布指著我道:“從今以後,你就跟著容三小姐,保護容三小姐,沒事多帶她出去走走,學學騎馬什麼的,也好讓她身子骨好些。”
格列連聲應諾,回身又向我行禮。
我受了禮,正要婉言謝絕,絡絡又衝了出來,向著松贊干布道:“贊普,大相方才不是說找你麼,你怎麼還不去?”
松贊干布如夢初醒一般,“啊”了一聲,轉身飛快離去,連絡絡也跟著跑了。
只剩下那個格列,笑嘻嘻看著我,道:“容三小姐,你和公主這般要好,性情卻差得好遠呢。”
格列,在藏語中是善,吉祥的意思。而這個格列的侍衛個子很高,古銅色的面龐甚是英挺,看我時一直掛著憨憨笑容,看來確實是個溫厚可親之人。
我嘆一口氣,這人不像會惹我心煩的人,守著我也好,至少可以叫絡絡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