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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與死

氈毯之所以如此暖和,是因為這團氈毯,連同氈毯裡的人,都給深深地環在這個男人的懷裡。

我撥開氈毯,推開那個溫暖的懷抱,搖搖晃晃立起了身子,抬起頭。

東方已有微微的晨煦,映著那雲霧之中的層巒疊嶂,山脈綿延,如潑墨畫一樣,深沉悲傷,卻蘊著新一天的生機。

“小姐!”可憐的格列,平日可親的笑臉,已是一臉的憔悴。

我聽到自己輕輕嘆著氣,說道:“格列,有吃的嗎?我餓了。”

格列鬆了口氣,忙道:“有!”

格列用雪水搓了搓自己的手,擦乾了,才從腰間束的糌粑口袋裡掏出糌粑面,傾在隨身帶的木碗中,又從懷裡摸出水袋,倒了水,攪勻,捏成了團,才送到我手中。

我來吐蕃雖有些時日,因和大唐公主一起生活,吃的東西,向來還是以唐食為主,糌粑的味道,一直不甚喜歡。但出門在外,糌粑倒是最方便的飲食之一,一路上來已經吃了不少。此時拿了來,也只顧往嘴中塞著,是什麼味道,卻再也嘗不出來。

格列自己也拿了糌粑面出來,乾的就往嘴裡塞,又從一旁抓起一把雪來,和著糌粑吃。

我看他吃了好幾口雪,才遲鈍地反應出來他在做什麼,問道:“為什麼不喝水?”

格列笑道:“懷中的水,已經溫得有點熱了,自然留給小姐吃。”

“雪很冷。”我又往口中塞了一團糌粑面,舌尖上終於感覺出一絲糌粑面的清香。

格列看著我,黑瞳明澈如泉。他認真道:“公主說,怎樣把小姐帶出來的,還得怎樣把小姐帶回去。”

絡絡!在唐代,至少還有絡絡關心著我。雖然身子已給沾染了洗不去的汙濁,可我並非一無所有。

我彷彿笑了一笑,棄了木碗,拖著軟綿綿的身子,慢慢走向東方。東方的初陽,已經露出了通紅的半邊,雖沒有溫度,卻已映亮了大半的天空。

山中的雲霧,已顯出它的潔白來,高處與雪光相接,霧濃之時,竟不能分辨哪裡是雪,哪裡是雲。

正凝著淚光,緩緩向前走時,忽聽著格列大叫道:“小姐,別往前走了。”

我一驚,腳下一軟一滑,身體已向前傾倒,直往山下懸崖掉去。

這時我才知道格列為什麼叫我。我所站的位置,看來距山頂邊緣還有數尺之遙,但我卻忘了山頂全是雪!山頂的邊緣地帶,可能是堅硬的岩石,也可能是鬆軟的雪塵!

若換了平時,我是萬不會走到如此危險的地帶,可此時我正心思恍惚,如同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幽魂,更不知恐懼為何物!

格列已衝上前來,橫腰將我抱住。但前衝之力不減,加上一個人的重量,正好將他送下懸崖!

總算他反應敏捷,翻下山崖之際,一隻手已經緊緊摳住了山崖邊緣的石塊。

我一低頭,雲霧飄緲,正在我的腳下,最近的可供立足之處,至少在下方六七丈以外。我的身體不由顫抖起來,微微一動,發覺格列的身子也在晃動。

格列的面色蒼白,一手把我緊抱在胸前,一手搭在岩石邊上,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早已青筋高漲,指骨也似在顫動著。

我立時意識到,他這樣抱著我,根本上不去。除非將我放下,他用兩隻手的力道,才能有望自救。

我又看了一眼東方的朝陽,吸了口氣,輕輕道:“格列,將我放下。”本來已經想著,也許還有些希望,也許自己可以活下去。但對我來說,我的生與死,遠不如其他人的生與死來得重要,又何必再拖累他人?

格列卻驚訝地哼了一聲,從牙縫中擠出字來道:“小姐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把你扔上去……只是小姐萬萬不要再想不開,一定要活著走下山去。”

我只覺心頭某處閘門突然打開,一直似給凍住的淚水,如雨傾下。

“為什麼?”我抑制著身體的顫抖,卻抑不了淚水紛紛。我抬頭看向那我從不曾正眼細看過的忠僕,問道:“為什麼拼死也要護著我?我死了,又幹你們什麼事了?我原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格列叫道:“小姐,你別哭了。格列只想看見小姐笑。”

我怔了怔。笑?我多久不曾好好笑過了?這大半年來,我自我封閉著,自我壓抑著,哪裡還懂得什麼是笑?

格列卻繼續道:“我跟贊普說,容三小姐笑起來很好看。贊普卻只說你可憐,叫我以後就跟著小姐,多哄哄小姐開心。小姐知不知道,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可惜格列卻太笨了,這麼久了,還不能讓小姐笑上一笑……偶然笑的時候,也似很淒涼一般。”

我完全呆住了。從來沒想到過這個一向對我憨憨笑著的侍從,竟有著那樣的心思和渴望。忽然兩人的身子又沉了沉,格列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抱著我腰的手腕緊了一緊,臉被緊緊貼在了他的胸脯之上。

之所以抱得更緊,只怕是能撐下去的把握更小了吧!

“格列……你知道我的事麼?”我哽咽著道:“我早該死了,你放下我吧!”

“你閉嘴!”格列忽然吼道:“小姐你記住!我不要你死!我要把你扔回到懸崖上去,只是……擔心扔不準,擔心會摔傷你,擔心你不能活著走下山去!你一定要向我保證,你會活下去,笑著活下去!”

是多長時間之前,也有人曾這麼跟我說,要我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我忍不住又嗚嗚哭了起來,淚水溼透了格列的前襟。

透過點點淚光,分明看到格列晶瑩的眸子,含著澄淨的笑意,咬著牙道:“如果我死了,我寧願帶了小姐的笑走,也不願帶了小姐的淚走!”

“不,格列別這樣說,我以後會笑,可我們都不要死。我也不想死!格列!”我哭著,卻不敢放聲嚎啕,只怕動彈多一點,會兩人一齊掉下去。只是好生奇怪,為什麼這次遭遇生死劫難,我竟一點預兆也沒有?難道受辱之後,靈魂已沾上了太多唐朝的汙濁,再無法去感應那些不屬於塵世的異物?

“容書兒……容書兒……”

我又有幻覺了麼?這杳無人煙的山崖上,會有誰在叫我?

但格列的眼睛卻亮了,亮得出奇。他嘶聲吼道:“在這裡!”

“容書兒!”聲音更近,居然不是幻覺?而且那聲音,好熟悉!

格列眼睛更亮了,可他夠著懸崖的手,卻在他鬆了口氣時猛然滑落。

我的身子,正要往下墜時,只聽著格列喝道:“接著她!”

我被舉起來,狠狠拋上山頂。而送我上去的推力,卻將格列的墜下之勢,催得更疾速了。

我聽到格列還在空中叫道:“小姐,你的命裡,有我一半,要替我好好活著!”

聲音還在山中迴盪時,我已被一個人穩穩地接到了手腕裡。

可我已經顧不得是誰的手腕了,我掙脫下來,連爬帶滾,趴在山崖邊哭叫道:“格列!格列!”

格列的影子早已不見,雲藹茫茫下,是無數青灰色的岩石,再看不出格列掉在了哪裡。

“格列!格列!”我痛哭著直往崖下爬去,卻被一個強健的手腕拉住,拖離了懸崖邊緣。

“容書兒!容書兒!”那人也有些哽咽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

穿過哭得紅腫迷濛的眼睛,我終於看清楚了來人。

原來竟是紇幹承基!

一個要我笑著活下去的人,已經永遠睡在冰寒的凍巖之中;另一個要我幸福活下去的人,正緊緊拉住我,拽在他的身邊。

我倒住紇幹承基身上,再沒法保留一點矜持,瘋了一般哭倒在他的懷裡,悲痛淒厲而又無助地哀嚎著,像受盡傷害的離群野獸。

那個我從沒正眼細看過的格列,只被我當成忠僕一流看待的格列,永遠對我憨笑著的格列,竟無怨無悔地為我葬送了自己一條年輕性命。

而我這個小姐,又值得他這麼拼了命相救麼?

一直以為我命如芥土,一直以為我只是異世遊魂,一直以為唐朝一切與我無關,原來,我的命脈裡,已經深深植入了那許多還不起的唐朝情,還不了的唐朝債!

紇幹承基只是用他一貫的擁抱,環著我,憐惜卻茫然地輕拍著我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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