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受辱後最後一次靈魂離體起,我再也沒見過不屬於人世的那些遊魂,即便在香巴拉山生命懸於一線時,我都沒見到任何異像。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可我現在明白了。因為人世間的惡人,遠比惡鬼可怕百倍,乃至被惡人沾染過的人,連惡鬼都避得遠遠的!
那一刻,就在我衝著紇幹承基嚎叫的一刻,我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突然就在某個瞬間,骨子裡一直壓抑著朦朧著蠢動著的倔強驀地抬頭,摻和著所有對感情的渴望和生命的執著如波瀾乍起,風雨倏至。
憤恨!憤恨!已經逃避不了的憤恨!
不屈!不屈!永遠無法屈服的心靈!
我身在歷史的轉盤之中,被它可笑地戲耍了一回,讓我成為文成公主入藏的有力支持者,讓我成為唐史中記載的那個琵琶美人,讓我險些墮入不可知的命運輪迴。
可我為何總是一味沉寂,沉寂地等待歷史的安排?我是人,我不是神,但我知道未來的大致歷史方向,會往哪裡走,就像知道風會往哪裡吹!
我並不完全信任我們自幼所熟識的歷史。我們所知道的歷史,無非是史學家的文字記錄,可能是歷史的事實,可更可能是史學家的政治觀點和統治者的政治需要。歷史的真實面目,誰也沒有親見。假如歷史沒有按照史書的記載走,太子會不會真的登基為皇帝?漢王會不會成為最荒淫的王爺?清遙會不會註定要死?
我打了個寒噤,不能再等待,再猶豫了。我這個留在異世的人,說不準早就已註定了與史實的牽扯。那麼,這命運的轉輪,我何妨去撥弄一回?
不愁沒有機會,機會原來就是自己創造的。
什麼正義,什麼邪惡,什麼良心,都且去一邊吧。
我要報仇。這個我一直壓抑著從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的念頭,居然在一瞬間湧出並高昂,執著得如同我要救人的信念。
清遙,清遙,你不是要為我報仇麼?你失敗了,可我回來了!一個重新審視自己和大唐的容書兒,一個重新抬起頭來做人的容書兒,一個將有著最深沉心計和智慧的容書兒!
原本我只是要救你,但現在我還要報仇,並且不顧一切代價。不管是不是可能會犧牲無辜者,譬如紇幹承基。
何況紇幹承基又何嘗稱得上好人?如果不是對我有心,肯一而再地探我救我?我又何必總記掛著他的好,放不開手段來?甚至會為這個惡人愧疚一夜,把自己弄得病怏怏的?
從此再不會有這些無謂的善良感情了。在許多的邪惡面前,那點可憐的善良之情,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要進行下去,把我猶猶豫豫尚未及展開的行動進行下去,救人,報仇!
我在這一刻突然也明白了蘇勖的一直以來的用心。他明明喜歡我,月下突如其來的相遇,或明或暗的隱隱表白,曖昧溫暖的眼神,卻在入京後漸漸歸於沉寂。因為,當某種信念執著得近乎瘋狂時,所有的感情都會讓步,為理智和政治的權重讓步。他心中的痛苦和沉重,只能靠追求著政治的成功來彌補。
這時候的信念,已經成了信仰。
我現在也有信仰,我信仰我能憑了自己的計謀和對於未來的掌握,撥轉著無數人命定的轉輪,笑傲大唐!
容錦城再來看我時,我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平靜得如同風和日靜時的大海,婉柔碧藍,看不出百丈以下的波濤洶湧,暗流相激。
我將眾人遣走,瞅著容錦城漸漸蒼老的憂鬱面容,竭力展著璀璨的笑容,婉聲道:“父親,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傷心!從此我不會再哭了。我會笑著,聽那些惡人哭!”
容錦城深深凝視著我,低微地嘆息:“書兒,你真的知道了自己要什麼嗎?”
我點頭,吸著梅花的冷香和銀炭輕微的炭香,徐徐道:“我原來只有模糊的救人概念,但我現在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要什麼。所有害我的人,害清遙的人,我要親手要他們付出代價!”
不想再等歷史,也來不及再去等待那些可能遙遙無期的歷史對惡人的懲罰。說不準歷史註定就在我的手中。我能推動文成公主的入蕃,為什麼不能推動太子的失敗,漢王的滅亡,和晉王的堀起?
抬頭向窗外,白雪漫漫,清光流彩,竟如白晝一般,只有那冰寒,那夜晚的冰寒透過那單薄的窗紙,透過銀霜火爐,刀鋒般肆意襲入心扉,漫沉沉浸透了一顆曾溫暖跳動的心。
容錦城舉起手指,輕輕穿過我披散的頭髮,慢慢撫至髮梢,溫柔地嘆息著:“書兒,你可比你娘堅強多了。”
他那般一個四平八穩行事謹慎的商人,此時看我的眼神,無奈,卻隱著……激賞?
他欣賞我的一意孤行麼?與大唐最有權勢的人相明爭暗鬥,他居然敢欣賞?我垂下頭,忍不住低低問道:“父親,你怕不怕我會牽累容家?”
容錦城微笑道:“容家?容家無非還有你和你二姐罷了。你在外漂泊這許多年,性子自是比尋常女子堅韌許多,既已決意如此,我又豈能攔你?而且救不回清遙,你和畫兒豈不……”
他緊皺著眉嘆道:“其實,你這姐姐麼,她母親未免太縱了她,才讓她的性子如此驕橫。而我最不該,最不該聽了你三孃的勸,要清遙答應娶她,誤了清遙和你,只怕也誤了她了。清遙那孩子,除了你,眼裡哪裡還有別人?我直到前日親眼見到了我們神智清明的女兒,才算明白清遙為何對你念念不忘了。原來我的女兒,真是世上最出色的女孩呢!”
我眼圈又要紅起來,忙笑道:“也沒什麼,他既娶了我二姐,便是我姐夫,我救了他出來,自然把他當姐夫看待。”
“那你呢,書兒?”
望著父親眼中的擔憂,我淡定地笑:“父親,你既知道女兒出色,還怕尋不著如意夫婿麼?何況父親也說了,憑咱們的家世,原不愁找不著好親事。”嘴裡說著,指甲卻深深掐入手掌的肌肉,好生疼痛,卻遠不如心頭如零割般的碎痛。清遙,清遙,你只會是我姐夫,不是麼?我永遠不會和別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不是麼?可我心頭的碎痛到底是從何而來?
容錦城看著我掩不住的悽愴,沉吟道:“嗯,上次你也說了,叫我打聽蘇勖的事。那孩子,原來倒是不錯的,可惜名利心太重了一些。清遙如果不是和他走得近,未必會想到和魏王去聯手。近來跟南昌公主走得很近呢!”
我點點頭。原來那日在蘇府門口遇到的那個貴族少女是南昌公主,卻不知是哪宮娘娘生的,在宮中居住時居然不曾見到過。
而容錦城怔怔望住雪後的零落殘陽,道:“如果蘇勖秉性有清遙一半淡泊,倒還配得過你。”
這時我才明白他突然提到蘇勖之意,面色微一紅,立時又蒼白,相愛,成親,生兒育女,這些尋常人咫尺之間的幸福,距我究竟有多遠?心口悶悶地痛,似給塞了一大團棉絮,棉絮裡包著塊大石頭,狠狠向下墜著。但我卻不想再流淚了,絕不想流淚。
這時外面又有敲門聲,卻是三夫人和容畫兒也來看我。我和三夫人彼此已撕破了臉,她眼裡便頗有些不加掩飾的鄙薄和幸災樂禍之意;容畫兒卻還笑容怡人。
三夫人著了杏黃的襖子,搓著雙手道:“這麼個大冷天的,三小姐是不是著了涼,發燒發得腦子不清呢?方才三小姐在叫什麼?要漢王的人頭?我沒聽錯嗎?不知道容家有幾個家可以給抄,容三小姐就有幾顆人頭夠砍的?”
我淡淡道:“此刻我便是跟皇上這般說了,只怕他也未必會砍我的頭。三夫人還是多多操心自己容貌衣著吧。面色本就萎黃,映著這麼身黃衫子,看來怎生這麼憔悴蒼老?父親向來愛惜三夫人容貌,三夫人自己也當好好珍惜才是。”
三夫人見我簡簡單單把話頭引到她最注重的衣著上來,又是意外,又是驚詫,一抬頭,見容錦城很是不滿地瞪著自己,更是惶惑,低頭細看自己衣著是否地真如我說的那麼不妥當。
容畫兒卻過來親親熱熱握住我的手,笑出嬌嫩臉頰一對深深梨渦來,甜甜道:“我就知道三妹不是那等沒輕沒重的人呢。果然是皇宮裡呆過的,看來很知道皇上心思呢。”
我料得她沒那麼簡單隻來這麼幾句似捧實諷的話語,淺笑著看了她不說話。
果然容畫兒跟我說了兩句,繼而向容錦城嗲道:“父親啊,你看三妹妹這身子,弱成這樣,必要多叫幾個侍女來好生服侍才好啊。”
容錦城聽這話倒也有些喜意,道:“嗯,我也想著再找些人來服侍書兒。難為你想著,也算是做姐姐的心了。”
容畫兒嬌笑道:“我就想著,我房裡還有兩丫環不錯,就給了妹妹吧。妹妹現今茬弱,剪碧笨重身子,自是服侍不好,只怕反叫妹妹費心,不如還跟了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