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清遙慘然笑道:“你既知道我不會嫌你,連你是個傻子也不會嫌你,你為什麼還裝死?那個……那個屍體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你的!你是有意讓我以為你死了?”
我無語。我當時只想逃,逃開漢王,逃開清遙,逃開大唐,逃開我自以為的一場夢。如果我早知道我回不去了,我還會逃開嗎?
“我對不起你,清遙!”我垂下頭,披散的頭髮掩覆下來,蓋住我的面容。
東方清遙伸出手指,撫著我的下頷托起,輕輕說道:“別低下頭,讓我看著你。能在死前再這麼好好看你一回,我也沒什麼好怨的。”
他望了望遍是灰塵和蛛網的牢頂,嘆道:“從被抓進來那一刻,我心裡一直都在恨著,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幫你報仇。我也好恨你,恨你每次到我夢裡來時,都和我站得遠遠的,每次去拉你時,你就走得遠遠的,連句話也不和我說。原來你居然還好好活著,活生生站到我面前,我還恨什麼呢?”
“清遙!”我跪坐在那堆洇著潮氣的乾草上,用力抿住嘴唇,字字吐出:“我會救你出去。”
東方清遙搖了搖頭,黯然道:“書兒,我一向知道你能幹,你甚至可以算是我見過的女人之中最聰明的了。可是,你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嗎?”
我的手和他的手,緊緊糾纏牽握在一起,慢慢都有了暖意。我將唇靠向他的耳,低低卻堅決地慢慢說:“我能找到這裡來,又豈會不知道你犯了什麼事?但我既然已經決定,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會把你救出去!一定會!”
東方清遙晶瑩的目光擔憂而焦急,低低吼道:“不要!我是自己走上的這條路,原也怨不得別人。你好容易又回到長安,就該回到你父親那裡去,好好為我活著,不要再為我冒險。不然……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心安!”
“你不能死!我的二姐在等著你,剪碧在等著你,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在等著你!”我幾乎是惡狠狠地衝著他低喊。
東方清遙幾乎是猝不及防地低下了頭,悲哀而失落道:“你已經知道了?對不起,我不該再娶他人。只是……”
“只是你以為我死了,你又不能讓東方家絕後,總還是要娶的。”我搖著頭,同樣的悲哀。這是遙遠的唐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清遙這般重情的,只怕已經不我了。我喃喃地落淚道:“我知道的,我沒怨你,也早沒資格怨你了。”
“書兒!”東方清遙痛苦地呻吟道:“你別這樣說。岳父不忍我一直頹喪下去,要我娶畫兒,我想著她當初雖對你不算好,可畢竟是你姐姐,見到她,也就權當見到你了,所以就娶了。我,我原是該再等你幾年。”
“可你畢竟已經娶了她們了。”我別過臉,想到容畫兒在風中凝淚的面龐,道:“別讓她們痛苦。你聽我的,我和蘇勖正在安排,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
東方清遙苦笑道:“你居然也和蘇勖聯手了?別瘋了,白白再把自己和容家搭進來。我,雖然也想活著離開這裡,可我更想你能好好活下去。至於畫兒他們,有岳父和你,想必是不至會吃大苦頭吧!”
即使到了現在,他的心裡,竟也是隻盼我們好好活下去,不肯讓我們冒險。清遙哦!
“可我要你活下去!”我伏在他身上,感覺他硌人的嶙峋瘦骨,吼道:“你聽我的話,就一定能活著出去!”
東方清遙黯淡一笑,道:“人證物證俱在,我本就是有罪,足以抄家滅族的大罪。我還怎麼活下去?”
我冷冷一笑,低聲道:“別將魏王扯進去,你只說,你是為齊王造的兵器,昝君謨、梁猛虎這些齊王心腹,都曾與你聯繫過!”
東方清遙挺直脊樑,汗毛都似根根豎起來,道:“你說什麼?”
我一字一頓說道:“過了正月十五,你立刻出首,是齊王要謀反!你的兵刃,是齊王逼你鑄造的,至於原因,你可以說是齊王抓了我,以我來威逼你為他所用!最近我逃出來了,你才敢出首舉報!皇上得知此事,必會找我確認,我也會一口咬定齊王屬下貪我美色抓了我!過了元霄節,我也能安排好其他的證據,把這個謊言安排得天衣無縫!”
東方清遙聲音冰涼:“你這是誣陷!”
“不是誣陷!齊王早有反心,這一兩個月就會動手!你提前出首,必立大功,足抵大過!你也可以扯上紇幹承基,這人和齊王一直有牽扯,手中有與許多齊王謀反相關的信件,已經落在蘇勖手中了!”
我提到紇幹承基時,心裡又似給針紮了一下,正紮在綿軟的心窩某處,頓時冒出鮮紅的血來,瀝瀝滴著。
不計代價,不計犧牲。紇幹承基,對不住了。我終究還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壞女人。
東方清遙看著我,雙手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肩,似擋不了獄中刺骨的寒氣。
我將輕裘披風解下,披到東方清遙身上,柔聲道:“你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你會死的。”
提到死字,我眼中又是晶瑩一片,而東方清遙凝視著我,眼神漸漸溫暖,又有溫熱的淚花閃動,滑過面頰,然後他張開了雙臂,緊緊抱住我,輕輕問著:“書兒,如果我出去了,你還肯再和我在一起嗎?”
我們還能在一起麼?我又是心頭巨痛,努力地在臉上擠出笑意來,溫柔道:“那麼,就看你以後的表現了!”我答應過容畫兒,不會去爭她的丈夫,但我此時必須給予東方清遙最大的希望。
門外傳來悶悶的腳步聲,一聲聲踩在心頭般沉重,接著傳來了鎖鏈碰擊的金屬聲。
時間過得好快,到了分別的時候了。可我與清遙緊扣著彼此的手,感覺著對方的溫暖,四目俱是不忍和傷痛,哪裡捨得分開?
“出來,這裡是大牢重地,不能再呆了!”獄卒低聲向內叫著。
我慢慢張開自己的五指,從清遙手中滑脫。當我站起身緩緩步向牢門時,心頭似有萬千螞蟻咬過,疼,癢,痛,伴著中毒般的暈眩。
“書兒!”東方清遙忽又喚道。
我忙頓住身形,對上陰暗中閃著光芒的如水眸子。
“你,要活下去!”東方清遙盯著我許久,只說了這幾個字。他的意思好生明瞭,不管能不能救到他,我先要保我自己,不能白白搭上自己的小命。
我唇角揚起一道似是笑容的弧線,還他同樣的字眼:“你,也要活下去。”
獄卒又在催:“快出來,我要鎖門了!”
我踏出獄門,看著巨鎖利索地啪嗒一聲落下,握緊了拳頭,高聲向著門內叫道:“如果你死了,那麼,我絕不罷手,直到玉石俱焚!”
我無法再看到門內的清遙會是怎樣的反應,但我也不再猶疑,一步一步有力地踏向獄外。
這裡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一定要將清遙從這裡救出來。
如果不能,那麼,我也會報仇,就像清遙為我報仇一樣,不惜一切,沒有原則,哪怕從萬人的鮮血上踏過。
當再見到刑部大牢外的藍天時,我長長舒了口氣,嘴角掠過笑容,竟也是冷的。
白瑪、頓珠等四人見我面色不善,各自噤聲,只是快快扶了我上車,遞過一盞熱茶來,白瑪又將暖爐塞在我懷中,趁機摸了摸我手上的溫度。離開東方清遙之後,我的手指,又已如雪一樣寒冷蒼白。
車廂中的暖爐一直未滅,燻了那許久,空氣中早是十分暖和乾燥了;坐墊是十分柔軟的獸皮所制,亦是溫軟舒適。可我的心頭,卻還是全然的一片冰涼。哭過之後的酸澀粘在眼皮上,十分沉重疲倦。不是說從此後不哭了麼?不是以為,自己終究能放下清遙麼?可一見清遙,卻為什麼還這般傷痛難忍!
白瑪亦看出我曾哭過,拿了熱布巾來給我擦臉。
我不想回家叫人看到我這副模樣,用布巾將眼睛好生捂了一會兒,又重洗了臉,找些粉來輕輕撲了,才覺自己略精神些,遂閉上眼睛,靜靜靠在靠背上養神。
馬車一路行著,有節奏地晃悠著,我將手爐捧在胸口,默默感覺並汲取著那點可憐的熱力。
“籲!”馬車突然一跳,傳來車伕緊急喝止的勒馬車。
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馬車之畔嘎然而止,伴著奔馬吃痛時的嘶叫。
“什麼人?”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在窗外飄過,頓珠已奔到前方大聲呼喝。他們三人,必是發覺有些異常,急急從馬車後趕上前來。
能有什麼事呢?我倦得不想抬頭。以頓珠他們的身手,有不長眼的擋路,輕易就能給打發掉。
“容書兒在這車裡面?”熟悉,卻帶著異常陌生的殺氣和凜冽,寒風般吹過車廂。
我猛地挺直了腰背。
“紇幹公子?你有何貴幹?”頓珠認出來人,驚異警戒地叫著。
“丁”的一聲,似是長劍出鞘的聲音,然後天地之間,滿是肅殺之意,這危險可怕的氣息,讓車中的白瑪都打了個寒噤,一言不發拔出腰刀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