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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過年

紇幹承基,這個少年,我不是一直不曾看入眼中的麼?可今夜,他的每一句言辭,竟能如鋼針一樣扎過我的心。

我到底萬分對不住他。歷史上的紇幹承基,入獄並非是因為東方清遙的誣告,我卻輕輕改動著歷史,會不會直接導致紇幹承基的滅頂之災?

東方清遙,正經歷著劫難,運數未知。

紇幹承基,正面臨著劫難,前途難卜。

俱是我一手造成。

我的心又在滴血一般,似乎他們哪個出事,都可以叫我痛不欲生,都是我的錯。

但我的路還要走下去的,是不是?

我騎在馬背上,悽婉地笑著,漆黑的長髮在深夜的北風裡飛揚,狀如瘋子。

我不知道我這樣衣冠不整面色青白回到梅園會有何後果,也想不起來要去擔憂這些事。我牙齒格格的抖,身子早就麻木了,連握著韁繩的手,也僵得伸展不了,失去了知覺。

也虧得這時家家都在吃著團圓飯,路上不見半個行人。

也虧得我有頓珠他們。

我才到通往梅園的那條路,就見頓珠和白瑪站在路口等著。

我遲疑得勒不住馬,還是頓珠幫我拉到了一邊。

“小姐,小姐!”白瑪半扶半抱,將我攙下馬來,驚惶地看著我的面孔和我受傷的額,叫道:“你怎麼了?你的額受傷了?那個,那個紇幹公子欺負你了?”

我疲倦地搖頭,身子沉重得幾乎站不起來。輕輕靠在白瑪身上,我喃喃道:“他沒欺負我,是我,是我太欺負他了。”

白瑪見我神智有些昏亂,忙扶著我,幫我打理了一下,抹一點脂粉,看起來好精神些。額角的傷口已經凝結,白瑪又將一條抹額扣在額角傷處,放下流海,掩了那傷處,不細看,也便看不出了。只是眉宇間的萎靡和憂傷,已是驅之不去,卻也無可奈何了。

容錦城見我深夜未歸,正在不安,連年夜飯都不曾好生吃得。直到聽說我回來了,方才歡喜來接著。

我微笑道:“父親,我遇到前兒在宮中認識的戀花姑娘,在她家敘了一回舊,因此晚了。”

容錦城見我無恙,遂放下心來,只道了一聲道:“罷了,你一向主意大。只是今兒除夕,無論如何也當早點回家才是。”

這時容畫兒已經進來,眼光好生倉皇,有些幽幽問道:“三妹妹,清遙,他怎樣了?”

我勉強笑道:“還好,只是瘦了一些,若出來了,得好生休養些日子。”

容畫兒低了頭,自語道:“只是瘦了一些?那個地方,豈是他該呆的?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吧?”

我輕輕噫嘆:“你放心,我已經有了主意了,一兩個月間,必定有好消息。”

容畫兒眼中溢出光芒來:“妹妹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知為何,總是眼前總是灼著紇幹承基含恨的目光,道是無情,卻有波瀾洶湧。我扶住自己的頭,忍住如炸開般的疼痛,微笑道:“有把握。我有把握一定救出清遙,不論任何代價!”

“不論任何代價!”我喃喃地把最後一句重複了一遍,嘴角掠開笑意,冰冷如割。代價已經開始付出,傷害著別人,也傷害著自己。

但所有的傷害,都不會白白忍受。至少我要救出清遙,至少我還要為自己復仇。

容錦城一手挽住我,一手挽住容畫兒,爽朗一笑,道:“罷了,今天可是除夕,明天就過年啦,大家須得開開心心地過,才有一年的好兆頭。誰也不許提掃興事,萬事過了元霄節再說!”

是啊,過年了。回房勉強睡了半夜不眠的覺,就聽得睻鬧的笑聲,和著清亮的日光,透窗而入。

雖是身子倦困疲乏,頭亦沉重,卻不敢在這樣的日子睡懶覺,忙叫白瑪匆匆為我梳洗了,起身看時,對聯早就貼在門上,紅豔豔地映著亮閃閃的陽光,和滿園的梅花,很是喜氣;另外有刻著神荼、鬱壘這兩個門神的桃符分別鎮守在大門的兩側,卻顯得有些黯淡。

那廂桃夭已經在叫喚:“三小姐,快來吃餃子啦!”

其實不只餃子,各色果子點心極是豐富。各色的湯圓便有八碟,有江米麵的,有粘高梁面的,有黃米麵,餡則有桂花白糖的,山渣白糖的,什錦的,豆沙的,棗泥的,一個個團團圓圓的堆在盤裡。另有春餅、年糕,配了八寶米粥,滿滿放了一桌子。

我自昨日起便不曾好好吃過,早已餓乏之極,當下也顧不得其他,匆匆和二夫人、三夫人見了禮,慢慢吃著水餃。

唐時的水餃,卻和現代的水餃式樣沒什麼差別,吃來也差不多,倒叫我回憶起母親的手藝來,可惜我是再也吃不著她親手做的飯菜了。

看著自己蒼白瘦弱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我狠一狠心,什麼也不想,一口一口,努力吃著水餃,夾著春餅和湯圓。

門外,爆竹聲正響著,卻遠不如現代的鞭炮那般熱鬧。堆在柴火來,將斷好的竹子放進火內燃燒,由於竹內空氣受熱膨脹,便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就算是爆竹了。這便是爆竹的由來,漢代就開始用來避邪驅鬼,祈盼來年吉祥幸福的。

可我與吉祥幸福之間的距離,是不是也已經有了千百年那麼遠?

吃罷飯,依習俗本該要到本家的長輩前問安的,但此處不是洛陽老家,容氏一族並無至親長輩在京中需要請安;而訪親拜友是大年初二以後的事,所以初一這天,容家竟與平時一般的安靜,只丫環下人們分到了散下的賞錢,又都賞了新衣,個個笑逐顏開,憑添了幾分節日的氣氛。二夫人吃過早飯,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賞了片刻花,便已離去,自去佛堂修行,竟比我當初隱居時還沉寂三分;三夫人見到我猶自有氣,帶了侍女早早離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容畫兒卻不離開,眼巴巴瞧著我,欲想找機會再細問東方清遙情形,卻礙著當了眾人的面,又是新春的大好日子,不好開口。

我亦是不想提及,能拖便一直拖著。那陰暗的牢房,不成人形的男子,痛入心肺的感情,只在我的心頭鈍痛,也便夠了,何必再去招惹她傷心?

而有些感情和感覺,又豈是能說得分明的!

勉強和容錦城等人聚在一起說笑半天,我卻撐不住了,只覺頭重腳輕,步履虛浮,看來是著了涼。容錦城瞧著我面色不對勁,也不顧大年初一的忌諱,立刻派人請了大夫來。大夫來了,也說是著涼,有些發燒,只能吃些藥靜靜養著,倒正好給了我藉口不去長安的親友處走動,獨在園中盤算著以後的計劃。

元霄之前,這些大案重案一般並不審理,我也樂得先調理好身子,並暗中叫人留意著各方面的動靜。

齊王李佑那裡,只聽說長史權萬紀在年前又在御前告了一狀,結果李世民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連元霄前來京城請安都免了。

吳王李恪,只是按兵不動,新春前後一直留連在京中時,日日向父皇母妃請安,很得李世民欣賞。

魏王李泰,卻在專心修書,據說自請編撰的《括地誌》已經進入了最後校對階段,為了不出錯,李泰飲食睡眠,俱搬到文學館去了。李世民雖未說什麼,卻在歲末時連賞賜了兩次珍奇異寶,可見這招韜光養晦,還是效果顯著的。

相對而言,太子就大意許多。因東方清遙之事,魏王受了打擊,多半自覺自己根基穩固許多,常與漢王、侯君集、趙節等人相聚,說是研討國事,背後卻是飲酒作樂,生活靡爛得不堪。

紇幹承基作為太子最倚重的心腹手下,自然常與他們混作一處。但近日來這劍客卻常在外留連,夜夜長眠於秦樓楚館,笙歌豔舞之中。

我聽得這個消息時,心裡卻是打翻了的五味瓶,說不出的酸澀難忍。

這兩年來,他雖也常在青樓遊蕩,但如桃夭所說,他甚至連桃夭都不曾碰過,不過聽聽歌,取取樂罷了。到了深夜,他有時還會回到他那簡陋之極的小屋中去睡覺。他是去感覺兩年多前的那兩顆心,那曾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過的兩顆心的溫存麼?

現在,其中一個顆心,甚至有了取他性命的心思,一定讓他徹底絕望了吧!想起他那日近乎瘋狂的舉動,我慢慢苦笑,心頭隱約的鈍痛和傷懷,讓自己好生迷惘。

眼見過了元宵節,我的身體日漸平復。這日正對著滿園香梅出著神,想著東方清遙也該有所舉動時,忽然有人來報,西寧王家的小姐,前來拜訪容三小姐。

我一怔,西寧王?我認識這個人麼?

待見到那一身紅衣的窈窕少女,衝我綻開有些羞澀般的溫柔甜笑時,我也笑了。

原來竟是戀花,李戀花。他的父親原是西寧王,青年早夭,並無子嗣,只戀花一女,皇上念著往日情誼,讓他弟弟襲了王位,戀花便是在她叔嬸照顧下長大,卻大不受寵,算來總是自小沒了父母的苦。

因她從不提及自己府中之事,我竟忘了這位當年朝夕相處了好多天的閨中好友,原是西寧王府的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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