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花笑意盈盈,卻又有淚光盈盈,嬌嗔地拍著我的手,道:“書兒,你怎生到哪去也不說一聲?這兩年多,可知我為你掉了多少眼淚?最可笑那東方清遙,怎麼就認為你死了呢?真真好笑!”
我想著當日和戀花、絡絡三人在宮中的快樂生活時,亦是百感交集,跟她手挽手坐下,微笑問她:“這兩年過得還好?”
戀花一笑,道:“我很好,只是想起你和絡絡來,一個遠嫁,一個,又沒了蹤影,好生難過,就怕從此再也見不著你。昨日忽聽得叔叔他們提到容伯伯,又提及容家的三小姐已經回來了,心想著必是你,好生高興,今日便來瞧你。”
戀花上下地打量著我,嘆道:“書兒,你和以往一般美麗呢,只是瘦得很,這一向,到底吃了多少苦呢?”
她的眼圈紅了,澄澈如泉的眸,漾著薄霧,若愁若憐。
“我又吃什麼苦了?”我心一酸,卻不肯讓她擔心,緩緩立起身,讓長長的紫緞披風拖曳在地毯上,掩著我過於單薄的身子,淡淡笑道:“左不過是我自己看不穿,方才自己苦了自己。以後再不會了,我會照顧好自己。”
戀花點點頭,道:“是啊,我一直就想著,我們三人中,就你最聰明不過,可算是當世的奇女子,又怎麼會出事呢?便是有事,你也必有法子解決呢。”
她抬起頭向我,眸光又如藍天般明淨無瑕,帶著純然的信任和無邪。
我最聰明?難道我天生就該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人?我隱住心裡泛出的苦意,悄然轉移話題:“戀花,你卻不是和以往一樣美麗呢?”
戀花眸光頓了頓,有些黯然道:“我是不是變老變醜了?當日你在宮裡時,教了我許多養顏的法子,我卻都沒用呢。家裡……事原很多。”
她言語吞吐,想來在家中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憐惜地捏了一把她的小臉,嘻笑道:“你不是和以往一樣美麗,卻是比以往更美麗呢,小傻子!”
“啊!”戀花不想我打她趣兒,驚呼了一聲,轉又格格笑道:“書兒,你笑了啊,這可好了。我剛看你,總覺得眼睛太安靜了一些,安靜得像冬天的雪一般,叫我好擔心呢,又不敢明說。原來你還是會笑的啊!”
我微怔,尋常在家,親近如容錦城,親密如白瑪、桃夭等貼身侍女,對待我雖是萬般體貼照顧,卻時刻如履薄冰,做一件事說一句話都是小心翼翼,似怕傷害了我一樣,原來卻是為我眼底不尋常的安靜。
我以為我已把我的內心掩藏得很好,可這種硬壓著萬千波瀾的安靜,卻連戀花也瞞不過,更別說容錦城他們了。
不想我的不快影響到戀花,我繼續微笑,瞧著她眉宇間的神采,問道:“你這丫頭!就會亂想。我瞧你卻是容光煥發。快告訴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成親了麼?你也不小了!”
戀花面容如蘋果般浮著淡紅,又帶了未成熟般的青澀可愛,嫣然笑道:“這也瞞不過姐姐啊!”
我想起那日在廟會上戀花和我同時看上的那對白頭偕老的陶人兒,輕輕噫嘆:“不知哪家的公子,卻能叫我們戀花丫頭這樣心動神縈?”
戀花眼神完全迷離了,帶著說不出的嬌羞和快活,卻不隱瞞,半喜半怯道:“他麼,叫李曦雲,……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了,只待這次他從夏州回來,皇上便會給我們完婚呢……”
“李曦雲?”我喃喃念著,看著戀花眸中的神采,突然好生羨慕而又好生欣慰。簡單而平淡的快樂,我不能享得的,我的兩個朋友,終於能夠完滿。
這是不是從另一個方面,彌補了我今生的不足?
當沒有了愛時,生命便如白紙般毫無光彩,不具備存在的意義。
而我的生命雖如白紙慘淡,可我的朋友,卻能夠幸福。
只希望清遙和書兒,未來也能幸福。
我笑了,含著淚水。
正聽戀花喃喃叨著家常時,卻見得頓珠在外探頭了幾次,便知必有事端。但這些事萬萬不能沾惹到戀花身上,所以我只若無其事,陪著戀花吃了飯,好生敘了陣子別情,又約了再見之期,將她送了出去,方才回身來找頓珠。
頓珠屏息向我稟道:“鄭國公病危!聽說皇上已經親到他府上去,見他最後一面了!”
鄭國公兼太子太師魏徵病危!
鄭國公兼太子太師魏徵病危!
一切俱如我所料,我沉著地點頭,慢慢坐到幾前,提起茶盅來喝了一口,才問道:“有沒有聽說,朝廷之中有個叫李曦雲的人?”
“李曦雲?”頓珠茫然了良久,忽然叫道:“想起來了,莫非是李世績大將軍的義子李公子?聽說也是個了得人物。不過李將軍卻不在小姐下令注意的名單之列。”
我淡淡而笑。李世績本是玲瓏人,他的立場也分明得很:他忠於皇帝,現在的皇帝,和未來的皇帝。他聰明得不會參與這些無謂的鬥爭,不求有功,先求無過,往往能在黨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李曦雲,李世績的義子兼愛將,應該和他的義父一般聰明吧。
我們的戀花,原也需要那樣細心妥貼的公子照顧,也不負她年幼時所歷的坎坷人生。
心下沉吟著,我的唇角不覺微微綻開微笑。
頓珠歡喜道:“小姐今天很高興麼?居然笑了?”
對,我很開心,為我朋友的愛情和幸福。
有愛的人生才是意義,而我沒有。我笑容漸漸蒼白,慢慢抬頭看那浩緲的天空。
第二日,果然傳來鄭國公魏徵的死訊,李世民親往致祭,哭之甚哀。
而關於魏徵的身後事,除了輟朝五日,更有例行追封。追贈司空,諡號文貞。
聖旨下的第二天,我獨在書練著字,一筆一劃,將曹操的《短歌行》寫在紙上,看著那濃墨直透紙背,然後向那未乾的墨汁輕輕吹著氣。
門口似有陰影擋過。一抬頭,頓珠已將一人帶到面前,身材頎長,相貌端雅,目光深沉凌厲,卻閃現不出那曾經夢幻般的如星光芒。
“蘇公子,你來了?”
我嫣然一笑,放下筆來,將那幅字提起,向蘇勖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更端正有力了?”
蘇勖的眸光在字上停留片刻,又轉到我的臉上,嘆道:“你的字,我倒還看得懂;可你的人,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我佯作不覺,輕笑道:“何以如此說?”
蘇勖苦笑道:“即便有算命的,能算出魏徵何地何地死,我也不會覺得希奇,畢竟這世間的奇人異士多得很;可追贈司空,諡文貞,半個多月前,只怕連皇上都不曾想到過。而你,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我默默走到窗口,隔著窗欞,看那開始零落的花瓣,答非所問:“東方清遙那裡,你有關注過麼?”
蘇勖沉吟一會兒,道:“他,從見你一面後精神好多了。我自己不方便去,曾叫一個心腹悄悄去探過他,他只帶回一句話,說會按你說的辦。”
他輕輕道:“等皇上五日後重新臨朝時,東方清遙的出首書,會和權萬紀關於齊王罪過的奏書,會一起放在皇上案頭。”
我點頭,微笑道:“我這兩年,被齊王部下羈留的事,皇上必也會知曉吧。”
蘇勖淡淡道:“那是自然。如果容莊主上一封密奏給皇上,效果更好。只不過從此姑娘的清譽,未免受損。”
一個美麗的女子,被人軟禁兩年多,會發生什麼事憑誰也猜得出來。不過,清譽?我不由冷笑著:“我還能有什麼清譽?濁者自濁,憑他萬頃西江水,也洗不乾淨了!”
“書兒!”蘇勖目光突然柔和,憐惜裡,如星星閃耀光芒,他低低吶喊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我疲憊吐了口氣,跌坐席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淡淡道:“其實你也是多慮了。皇上聖明,又豈不知女兒家聲名的重要?知道了也自然會幫著遮掩。”
蘇勖嘆一口氣,無奈道:“那也好。此事涉及到容家,涉及到容家女兒的聲譽,皇上必不會想到我們欺君,到時想不信也難!”
對,到時齊王跳入黃河了洗不清。我冷笑,嘴角卻有些冷僵。齊王不肖是事實,但由我來設計陷害,逼他造反,我是不是也是壞得透了?
蘇勖彷彿自語般繼續說道:“何況,現在,我不信你也難!”
他將聲音壓到極低,問道:“容三小姐,魏王,最終能當上太子,是不是?”
我抬頭,他雙眼煜煜,渴求而熱切,那雙被名利浮塵所擋的星眸啊!我掠過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如果我說他不能呢?你信嗎?”
蘇勖惘然道:“不可能啊,絕不可能。除了魏王,誰夠格當太子?”
我懶懶道:“那麼,我們擦亮眼睛等著看吧!”
蘇勖一直到走的時候,都有些不安,但從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並不完全相信我的話。在他看來,除了魏王,根本無人有資格問鼎太子之位。
讓他猜奪去吧,我只不過在未來的爭鬥之中謀求救人,順便將歷史推動一把而已。
說服容錦城密奏朝廷誣告齊王,並非難事,畢竟困住的,是他視如親子的愛婿,而求他的,則是歷盡滄桑的愛女。
事關重大,一向謹慎行事的容錦城,在密信封好後已是滿頭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