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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纏綿

無月的黑絨般的天,浩緲深翰。繁星閃爍,明滅地點點鋪滿,直至天際,似晶瑩著的無數淚滴。寂寞憂傷的淚滴。

我換了男裝,也不要頓珠他們跟隨,又吩咐了他們不得和人提起,才悄悄出了府,騎馬直奔落雁樓。

老鴇卻還認識我,本來笑盈盈迎上來,看清我面容就變了神色,有些怔怔地瞧我片刻,方才苦笑道:“姑娘,您有事?”

我將馬匹扔給老鴇,逕自往內走著,口中道:“我要見紇幹承基。”

老鴇忙攔我,陪笑道:“紇幹公子不在這裡。”

我微笑著,腳步不停,目光卻灼灼逼人,輕言細語問道:“真的不在麼?”

老鴇苦著臉道:“我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騙姑娘啊。”

她早知道我的來歷不簡單,只怕也給那日官兵圍捕刀兵相向的模樣嚇怕了,此時那面孔上強裝的笑意直打著顫,看來是強壓著驚懼。

我取了一個小小布袋來,扔了給她,道:“那日搜捕紇幹承基,貴樓大約損失也是不小,這袋金子,權作我的補償吧。你放心,今日我只見他一面,並不惹事。”

老鴇掂著那袋金子,又驚又喜又懼,立在那裡喃喃說不出話來。

這時樓上忽有人清脆地揚聲道:“他真不在這裡。”

落雁依舊一副慵懶姿態,緩緩踏著木梯行下樓來,走到我的面前,凝視我片刻,才微笑道:“他昨晚宿在我房裡,至晨卻去了,並不曾再來。”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那他今晚還會來麼?”

落雁遲疑道:“那個,可說不準。……最瞭解他的人,不該是姑娘麼?”

我默默盤算一回,笑道:“罷了,我在你房中等他,如果能等著,是幸運;如果不能等著,那……便算是天意了。”

落雁的眸如深潭,抱了肩靜靜與我對視片刻,慢慢斂了慵懶的笑意,淡淡道:“跟我來。”

我隨落雁上樓,入了她的房間。房中只有一絲熒熒燭光,很是黯淡,映得落雁的容顏甚是憔悴。

她將窗口一盞小燭提起,點燃床前另一盞粗如兒臂的紅燭,熊熊燒起來,才將屋中富麗卻略嫌豔俗的陳設映得清晰起來。

“他昨天從獄裡出來了,第一晚就宿在我這裡。”落雁一邊將小燭滅了,嫋起淡淡燭煙,繚亂如我心頭。

我苦笑著輕輕道:“想來,他很看重姑娘。”

落雁沒有看我,也是靜靜看到燭煙繚繞,直至火星一閃,全然地滅了,方才道:“他昨晚喝醉了,待我……好瘋狂,卻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在叫,容書兒,容書兒,容書兒……”

我的心猛地揪起來,只看到他憂鬱孤獨的面容在眼前閃動,只看到他提起酒葫蘆時的無奈悲慘,和擲碎它時的那種絕望苦楚。擰作了一處的心,頓時生生地疼。

而落雁繼續淡淡道:“清晨他清醒了,我問他,是不是很愛那個容書兒?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好可怕。他瞪著我,狠狠地說,胡說,我恨她,如果再見到她,我,我一定捏死她!捏死她!然後他就笑,笑著衝了出去,再沒有回來。”

我掩住心口,坐倒在床邊。那高燒的紅燭,燭淚蓄得滿了,汪成了一團,慢慢滴下,一滴,兩滴,三滴……仿若燙著我的心。

落雁沒有再說一句話,將床上的合歡花錦被鋪好,退出了房,輕輕帶上了門,隱隱有絲嘆息,從門縫中幽幽傳入。

我靜默地坐在床邊,看著那高燒的紅燭跳躍,就像無數個正等待夫君回來的妻子,憂傷而不安,只為不能知曉,那留連章臺,或戍邊遠征的夫君,到底回不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紅燭已燒泰半,街道上的更夫,敲著梆子,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漸行漸遠。那梆子,敲了三下,竟是三更了。

紇幹承基,只怕根本不會來了。我輕聲嘆息,無緣,到底連最後一面也是無緣一見!

解了衣衫,我吹滅了紅燭,先到床上歇下。若論一個大家閨秀留宿在娼妓之家,原也會受那些士大夫之流詬病,但我既不打算再在大唐呆下去,更不會去考慮這些身外之名。既然天色晚了,且住著吧。

正睡意朦朧間,只聽“砰”一聲門響,似有一道夜風撲到臉上,我一驚,忙坐起身時,濃重的酒氣直噴到我的面門,那熟悉卻低啞的嗓門在叫道:“落雁,我來了!”

紇幹承基!

我又驚又喜,頓時睡意全無,忙坐起身來,卻見一道人影已踉踉蹌蹌撲了進來,撲倒在置了茶具的圓桌上,摸索著茶壺茶盞,卻將一隻杯盞撞到地上,登時碎了,“啪”地一聲脆響。

我知他是渴了,忙趿了鞋,借了窗外隱約的光芒倒了一小盞,遞給他,看他一口喝了下去,走過去先把門關好,便起身找火石,欲先將紅燭點著。

正在黑暗中擦出兩星光芒時,已有人衝過來,從後面將我抱住,奪了我手中的火石,道:“別點燭了,我不喜歡你點燭。”

他遠遠一扔,只聽咕碌碌響,也不知滾到哪個角落裡去了。

我只覺他酒氣沖天,溫熱的氣息,直撲到我的頸脖之中。

我無奈地嘆息,輕輕道:“承基,我是書兒。容書兒。”

紇幹承基的身體明顯僵直了一下,旋即笑道:“落雁,別騙我了。容書兒又怎會來這裡?她的心裡,永遠只有她自己,和她的東方清遙。我,我算什麼?”

我心下一黯,回身緊緊抱住他,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承基,我錯了!”

紇幹承基呵呵一笑,道:“你有什麼錯?我才錯了!一片真心待她,卻給她踐在腳下,視如糞土!我恨自己,怎生就那麼賤?一次次為她魂不守舍,一次次由著她騙我!先在桃夭那裡拖住我,讓她的人去偷那些害死我的密信;又在官兵圍捕我時哄我說喜歡我,握住我的手臂讓我受擒;最可恨的是,我在獄中,她那麼信誓旦旦說愛我!而我居然還敢再相信她!在知道她受傷瀕死後,我不惜為她背叛了太子,只為能保護她!”

“哈哈,落雁,知道嗎?我出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容家去找她,卻聽她的丫環說她去佛寺了,活蹦亂跳地去了佛寺!我氣得幾乎想吐血!居然又是陷井,容書兒為了報仇設的陷井哪!我想殺她,真的想殺了她!”他將我抱得更緊,卻嗚嗚地哭了起來,受盡委屈的孩子般嗚嗚大哭著,邊哭邊道:“可我到底下不了手去。我看她在風中那麼憔悴立著,就是下不了手去!我就是殺了我自己,也下不了手去!”

“別說了,承基,你別說了。我錯了,對不起,承基!”我淚流滿面,捧住他溼潤的年輕的臉,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他的面頰,他的淚水。

紇幹承基的唇微微轉側,找到了我的,立刻銜住,深深與我吻著,兩人的面頰相觸,溫熱的淚水滴到彼此的面頰,胡亂在面頰上流著。

我緩過來時,紇幹承基已睡著了。

我重新尋著了火石,點著紅燭,細細看他睡夢裡安靜的面容。清俊好看,卻一直蹙著眉,深深的皺痕狠狠刻在他的眉間,我的心頭。

他終究,是不肯原諒我了。

抬眼窗外,已經矇矇亮了,也不知剛才纏綿了多久。這是,我在大唐的最後,亦是唯一的一次放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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