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庫莫爾派去偵查的小隊果然很快就被發現,偷襲也只好作罷。
第二日一大早,綿延數天的大雪停了,天氣卻更加陰冷,地上的積雪沒膝。
我不是很放心,起床就圍上披風到敏佳的帳篷裡去看蕭煥,誰知道不但敏佳不在,他也不在。
這麼冷的天,他出去亂跑什麼?我連問了幾個親兵,都沒問出敏佳和蕭煥的下落,只好又回帳,腳上雖然穿著麂皮馬靴,但在雪地裡走了那麼久,也凍得有點麻。
回了帳篷,正想脫掉皮靴在火上烤一烤,門簾處一陣響動,庫莫爾居然和蕭煥攜著手進來。
看到我,庫莫爾笑了笑:“蒼蒼,你也在啊。”
這不廢話?不是你讓我住這裡的,我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
這樣想著,我笑吟吟起身:“是啊,大汗,怎麼這麼早過來?”
“嗯。”庫莫爾笑著點頭,“真給小白說中了,昨晚的小隊一去,就給守城的將衛看到了。蒼蒼,你這位同鄉,的確不簡單呢。”
連庫莫爾也開始叫蕭煥小白?
我一臉假笑:“他就是喜歡胡說兩句,平時笨得厲害,大汗誇錯了。”
“不能這麼說,”庫莫爾似乎真的很看重蕭煥,馬上反駁我,還摟著他的肩膀拍了拍,“今天我帶小白去議事,小白的好多見解都很獨到,部落的幾位王爺很讚賞,我也很喜歡。”
“謝大汗誇讚。”蕭煥在一旁含笑說。
謝什麼謝!這傢伙,身在敵營,連藏拙都不懂!
“小白不要這麼謙虛,能在自己麾下發現這麼有才能的人,我很高興。”庫莫爾輕拍著蕭煥的肩膀嘆息,“小白的身子不是這麼弱就好了,不然上馬打仗,又是我的一員虎將。”
他要真能上馬打仗,絕對不是你的虎將,而是你的勁敵,我呵呵笑,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對了,”庫莫爾好像想起了什麼,對蕭煥說,“小白,你先在這裡等下,我還有些事要交待。”
蕭煥點頭:“大汗請便。”
庫莫爾轉身就走,看都沒看我一眼。
等庫莫爾出了帳,我有些忿忿地瞪了蕭煥一眼:“咱們萬歲在女真大營裡混得越發如魚得水了,隔兩天你領著庫莫爾破了你的山海關,佔了你的禁宮,再讓他封給你一個大汗王,可就大功告成了!”
“說得有道理。”蕭煥點了點頭,蹙眉做思考狀,“等庫莫爾以為大局已定,我起兵叛亂,把他從龍椅上趕下來,我做皇帝。這麼一來,我的皇位就不會再有人說是憑祖宗餘蔭坐上的吧?”
“你……”跟他沒什麼好說,我哼了一聲坐在火盆邊,繼續脫我的靴子。
靴子很長,我腿又有些僵,脫了半天也沒脫下來。
“你出去走動了?”看到我靴邊的水漬,蕭煥問。
“是啊,想看看你怎麼樣,結果人沒見到,腳都凍僵了。”我輕哼著,“看在臣妾的這份心意上,萬歲幫我脫了?”
“不要在雪地裡多走動,容易凍壞腳。”他說著,真的就單膝蹲下來握住我的腳踝,幫我把靴子褪下來,隔著襪子輕揉我的腳,“先活血再用火暖,不然容易生凍瘡。”
我們靠得很近,他身上那種有些類似松香的清爽味道縈繞在我鼻尖,用綢帶繫著黑髮也掉下肩頭,垂到我腿上,我伸手把他的頭髮攏起來:“一個大男人,披頭散髮成什麼樣子。”
“你們在幹什麼?”庫莫爾的聲音驀得在帳口響起。
我慌忙推開蕭煥:“大汗……”
“你這個蕩婦!”庫莫爾怒不可遏,豎起兩條劍眉喝道。
這叫什麼事?我跟自己丈夫親密一點都能給人罵蕩婦,我一邊腹誹,一邊努力笑著向庫莫爾解釋:“聽我說,大汗……”
“我很傷心!”庫莫爾忽然大喝一聲,抽出腰側的佩刀,當頭向蕭煥劈了過來。
“別!”刀光很快,我只來得及叫出一個字,刀鋒就到了眼前,我不及思考,側身擋在蕭煥身前。
大刀猛地頓住,蕭煥伸著手,指頭牢牢夾住薄如蟬翼的刀鋒,一滴鮮血順著他蒼白的手指流下來。
我順著刀鋒看過去,庫莫爾握著大刀,擰緊眉頭,臉上的表情這一瞬有些奇異,但緊接著,他鴿灰的眼眸中漸漸透出深切的悲痛:“我很傷心。”
他目不轉瞬地看著蕭煥,悲痛流出眼眸:“小白,我很傷心,難道你喜歡女人?我還以為……”
他頹然收起刀,輕輕搖頭:“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喜歡女人,直到昨天在敏敏那裡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什麼……罷了,是我錯了。”
等等,這曖昧而情詞悲切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男人前幾天不是還說想要我的心?怎麼突然就轉而對我丈夫大大動情了?在禁宮看不出來,難道蕭煥這張臉就這麼男女通殺?
我愣愣看看庫莫爾,又看看緊抿薄唇低著頭的蕭煥,眼睛越瞪越大。
“那個,”我連忙從地上跳起來,“誤會……全是誤會,你們先說話,我去找敏佳,哈……”邊說邊從地上抓起麂皮馬靴胡亂套上,拿件披風就跑了出去。
站在雪地裡,我猛吸兩口冷氣,敲敲腦袋,等稍微清醒一些,就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向敏佳的大帳,總之,先讓我找個地方冷靜下。
敏佳這時已經回來了,正在帳裡翻弄一張圖紙,看到我高興打招呼:“蒼蒼,你來了?小白被我哥哥帶走了,不在這裡。”
“我知道他不在。”我乾笑兩聲坐在敏佳身邊的木椅上。
“那你是來找我?我很高興。”敏佳也不看別的了,笑吟吟看我。
這兩兄妹,一個“我很傷心”,一個“我很高興”,倒真湊得巧。
我甩甩頭:“敏佳,我們來講些有趣的故事,我想找些事情來說。”
“好啊,”敏佳以手托腮點了點頭,笑著看我,“蒼蒼你先說。”
“好吧,”我晃腦袋,“那我就來給你講個故事,話說戰國時,有個長得特別好看的男人,叫龍陽君,所有女人都叫他給比下去了,所以魏王就……”
怎麼一扯就扯到龍陽君身上去,我連呸幾聲:“這個故事不好聽,我給你講別的。話說漢朝的時候,有個人,叫董賢,美若天仙的少年,皇帝很喜歡他……”呸呸呸,又扯到斷袖之癖上去了,我現在怎麼滿腦子這種東西?都怪庫莫爾,一下把我的魂都快嚇飛了。
歷朝歷代養孌童的皇帝不少,好像還鮮有皇帝給人當孌童養,這麼說蕭煥也算開一代先河?呸,這種先河有什麼好開的,先不說蕭氏的先祖要從皇陵裡爬出來把我這個管不好自己丈夫的皇后掐死,單是當笑話講都能把人牙笑掉了。
真是人間慘劇,莫過於此。
“蒼蒼,你怎麼了?”敏佳把她的玉手在我眼前晃,“都快哭了。”
馬上就要做千古罪人,給人唾罵,不,給人恥笑的可能性更大些,我能不哭?
我收起眼淚:“我們還是講些小時候的事情吧。”
“好啊。”今日對我特別有耐心,敏佳笑著附和,“蒼蒼,你以前有喜歡的人嗎?把你們的事情講給我聽吧。”
喜歡的人?女孩子還真是都喜歡聽這種故事,我笑了笑,心裡先浮現出來的,不是冼血,也不是庫莫爾,而是蕭煥,那個在江南的秋風裡,青衣緩袍,笑容淡雅的年輕人。
喜歡蕭煥麼?當然喜歡,既然曾經喜歡過,又怎麼會忘記?
只是到後來,彼此間堆積起太多的事情,所以再也無法釋懷。
我吸了口氣,向敏佳笑了笑:“我喜歡的人已經死了。”
“啊……”敏佳輕呼了一聲,臉上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
“算不上悲傷吧,”我笑笑,有些心亂如麻,“這個故事很沒意思,還是你講你的故事給我聽吧。”
“好啊,還是我講。”敏佳也沒推辭,頓了一下說,“不過,我要講的,也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很悲傷的故事?”我有些驚訝地說,悲傷這個詞,怎麼也不像出自這個明媚的女孩子之口。
“是啊,很悲傷。”敏佳說著,輕吁了口氣,就開始說,“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我額娘天天跟著我阿瑪東征西戰,顧及不到我,就把我交給蘇娜嬤嬤撫養。蘇娜嬤嬤是我小時候最親的人,她對我很好,就像疼親生女兒那麼疼我,每天都帶著我。有一天,蘇娜嬤嬤要去一個很遠的集市,我吵著要去,蘇娜嬤嬤就把我也帶上了。”
敏佳講得很慢,美麗的臉龐上也添了層追憶的神色:“那天的集市真是熱鬧,我也很高興。但蘇娜嬤嬤和我回來的時候,卻遇到了大雪。就像現在這樣幾天不停的大雪,我們騎的那匹老馬被雪地裡的狼群驚嚇,迷了路,我們就被困在大雪裡。
“雪越來越大,風也吹起來,漸漸連站著都很困難。蘇娜嬤嬤只好帶著我躲起來避雪。我們兩個藏在山包下,沒有吃的,也沒衣物禦寒,我又冷又餓,一直想睡覺。在雪地裡的人,一旦睡著就再也醒不了,蘇娜嬤嬤就一直抱著我,給我唱歌講故事。
“蘇娜嬤嬤的聲音那麼好聽,就像每晚在家裡哄我入睡時那麼溫柔。我一直聽著,後來實在撐不住,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我已經回到了阿媽的帳篷裡,除去受了點驚嚇,沒有一點事情,但蘇娜嬤嬤卻沒能再活著回來。在大雪裡,她怕我凍壞,把自己的皮襖也脫下來裹在我身上,抱著我給我取暖,她自己卻凍死了。”
敏佳說著,美麗的大眼睛上有了層霧氣:“後來我常想,如果一個人,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只想著要救你,只想要你好好的,從來不想她自己會不會就此死了,那她一定很愛你,遠遠要勝過愛她自己。所以我想,蘇娜嬤嬤一定很愛我,說不定比我額娘和阿瑪還要愛我。”
敏佳忽然抬起頭,用那雙含淚的眼睛看著我:“蒼蒼,我真的很喜歡小白,和他在一起時,我也很高興,但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你知道嗎?在山海關城下,你不顧自己安危來救我,看著你,我就想到了蘇娜嬤嬤。”
她想說什麼?今天我第二次愣住,心有餘悸地看著敏佳滿含期盼以及……愛慕的眼睛。
女孩子在擁有這種眼神的時候總是分外迷人,但我身上卻一陣陣發冷,這對兄妹在這個興趣上難道也是一樣的?
我們不是在講悲傷的往事麼?怎麼又扯到這裡了?難道她叫我講喜歡的人,用意就是趁機向我傾訴心事?
敏佳臉上添了層豔麗的紅暈,她緩慢傾身靠近我,那張明麗的臉越靠越近,我猛地摒住呼吸。
“敏公主,大汗叫你到議事帳去。”門口很及時傳來親兵的通報。
“知道了,馬上就去。”敏佳笑著答應,總算把臉從我眼前移開,站起來拉住我的手,“蒼蒼,我們一起去吧,你也不是外人,我哥哥不會介意的。”
我不是外人?是作為你哥哥的女人,還是作為你的那個啥?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僵掉,就任她拉著走。
議事帳裡滿是酒氣,大鬍子的部族王爺盤膝坐了一地,吆喝聲連成一片,小桌上堆滿酒肉。
敏佳一邊隨口和那些王爺打招呼,一邊拉著我跨過胡亂堆放的狼皮墊子,走到庫莫爾身前:“哥哥,我來了。”
庫莫爾正將蕭煥拉到他膝蓋上坐著,蕭煥的白狐裘早被扯掉扔在了一邊,裡面青布衫的領口也被拉得半開,露出白皙的鎖骨。
他綁頭髮的緞帶也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一頭黑髮凌亂搭在肩頭,臉頰有些紅潤,正從庫莫爾遞過來的酒杯裡吸酒。
我的天,這妖媚的樣子哪裡還像一國之君?簡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孌童!
“敏敏,咱們今天不談正事,只吃肉喝酒,蒼蒼也一起坐下。”庫莫爾興致很高的樣子,說著又端起一杯酒送到蕭煥嘴邊,“小白,再喝一杯!”
“大汗,你再這樣,我就要醉了。”蕭煥笑著,用他那蒼白修長的手指按住庫莫爾的胸口,半推半就。
我用手矇住臉轉過頭去,什麼狗屁宗廟史書,蕭氏的列祖列宗,是我替他考慮多了,他做這個男女兼宜男寵皇帝,做得很高興!
我眼睛看不到,耳邊聽到敏佳活潑的聲音:“哥哥,我把小白讓給你,你也要把蒼蒼讓給我啊。”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混亂的一天,如果有菩薩的話,我希望他能派一個像幸懿雍那樣兇悍的人物過來,一腳踢在我頭上,把我就地踢暈好了。
當晚庫莫爾把蕭煥留在議事帳裡很長時間,最後好像還帶他出去策馬奔馳,彷彿直到很晚才回帳篷,更是一夜都沒有回到大帳安寢。
敏佳要和我同帳而眠,我嚴詞拒絕了,回到庫莫爾的大帳裡。
噩夢連連睡到早上,還沒起身,就看到敏佳滿臉委屈地坐在我床頭。
“你幹什麼?”我警覺地拉緊被褥,坐起來。
“蒼蒼,小白要死了。”敏佳抽了抽紅紅的鼻頭。
我心跳漏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小白就是蕭煥:“什麼?”
“昨晚哥哥把小白送回我的帳篷後,小白就一直不停咳血。我把赫都老倌找來,赫都老倌說小白體內有毒,他沒有辦法,讓我給他準備喪事。蒼蒼,怎麼辦?我沒想到小白體質這麼弱,他要死了,該怎麼辦?”敏佳的語氣很傷心,卻並沒有多少擔憂。她再喜歡蕭煥,也認為他不過是自己豢養的一個男寵而已。
我急得快發瘋,推開被褥跳下床,抓住敏佳的肩膀:“他現在怎麼樣?”
“還在床上躺著,不過赫都老倌說早晚要死的。”敏佳抽了抽鼻子,回答。
“你昨晚怎麼不來告訴我?”我幾乎是大吼。
我的吼聲太大了,敏佳有些受驚:“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推開她,隨手抓起一件披風,向敏佳的帳篷跑去。
敏佳在我身後叫:“蒼蒼,你沒穿鞋子……”
敏佳帳裡一片凌亂,我不及多想,快步跑到床邊。
蕭煥躺在床上,合著眼睛斷斷續續地咳嗽,臉色比上次我去養心殿看他還要蒼白,胸前的衣襟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床邊還扔著幾塊沾血的手巾。
我覺得有些發暈,從昨晚起就在咳血,我忽然想把庫莫爾和敏佳這對兄妹砍了。
我吸口氣,蹲下來握住蕭煥的手,俯在他耳邊說了句:“我來了,還能說話嗎?”
被我握著的那隻冰涼的手動了動,他也握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張開眼睛,第一句話卻是對站在床邊的敏佳說:“請……公主迴避一下……我有事想對同鄉說。”
敏佳以為蕭煥要說些遺言,就點了頭,轉身走了出去。
等敏佳出去,蕭煥轉頭向我笑了笑:“把我……扶起來。”
我連忙託著他的身子扶他坐起,他剛坐好就又咳嗽幾聲,鮮血順著唇角滑落,床邊早沒有了可以用的手帕,我舉起袖子給他擦拭唇邊的血跡,忍不住埋怨:“好好躺著不就好了,坐起來幹嘛?”
“這樣說話,氣息反倒順暢些。”他吸了口氣笑笑,抬起頭看著我,“庫莫爾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什麼?”我睜大眼睛,“那他還說喜歡你?”
“你……”他似乎是覺得有些無奈,笑著咳嗽了兩聲,“你真以為他好男色?”
“昨晚看起來很像。”我嘀咕了一句,問,“這麼說昨晚他是故意的?”
蕭煥點頭:“他一開始就想置我於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帶我四處走動,他逼我喝下去的全是冷酒。把我帶到議事大帳,讓我聽到他們的機密,就是要讓我明白,他不會讓我活著從這裡走出去。”他慢慢說著,咳了兩聲,那雙深瞳突然凜冽起來,“竟敢把我當做孌童戲弄!”
我從來沒在他眼裡看到過這麼重的殺氣,忍不住打了寒顫:“既然庫莫爾一定要你死,我們該怎麼辦?”
他頓了頓,抬頭看著我笑了笑:“我想請你幫我做些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我能做什麼?”
“你找機會偷一匹馬,潛出大營,到山海關去傳遞消息。”他說了一會兒話,聲音就漸漸微弱下去,額頭也出了層汗珠。
我連忙點頭,又問:“我一個人能逃出去?”
“庫莫爾只怕已將我當做死人,他正在加緊佈置兵力攻城,應該沒閒暇提防你。至於歸無常,昨晚在議事大帳,我趁亂對他施了毒,他在三天之內,不會比我好多少。”他說著,向我笑了笑,“放心,你可以的。”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蒼白的臉,心中卻冒出一連串思慮:既然能獨自一人逃回山海關,那麼我隱瞞他在這邊的情況,不帶人來救他,他是不是就熬不了多少時候?他一死,我父親大權在握,只要我們想,大武的天下只怕立刻能易名換主。
——而且這樣做,我馬上就能為師父和冼血報仇了!
我臉上神情變幻,目不轉瞬的盯著他,他見我不回答,也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目光卻沒什麼變化,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心裡的念頭頓時轉了幾轉,蕭煥如果死了的話,我和後宮嬪妃都沒能生育蕭煥的龍子,蕭氏朱雀這一支就再無後人。蕭氏旁支人員又極繁雜,匆忙之間恐怕選不出一個宗室王來繼承皇位。
此刻前線形勢又正是危急的時候,將士們驟然聽到皇帝駕崩的消息,會不會士氣受挫,進而潰敗?且不說以蕭煥的性格,他來山海關前就一定在京城有所部署安排,單說京城還有太后在,她絕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不管怎麼說,在這種時刻留蕭煥在敵營中,都會給局勢增添太多變數。
想到這裡,我竟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把手蓋到他的手上:“你的身體還能撐多久?”
那雙深黑的眼睛依然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因為也鬆了口氣,還是因為別的,他咳了幾聲,等緩過氣來,挑起嘴角笑了笑,卻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回去後,告訴石巖,讓蠱行營的人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隨時等我號令。”
“你把御前侍衛蠱行營也帶來了?”我再次慶幸我沒有衝動行事,蠱行營雖然不過兩百人,但絕對能以一當百,不可小覷。
他點了點頭,接著又笑:“酈銘觴就在關內……”
我馬上了然:“你是叫我告訴他你的情況,帶他來救你?”
出乎意料的,那邊靜了一下,接著他笑了笑,卻說:“你找到酈先生,給他看你肩上的傷口,讓他配些去疤生肌的藥膏給你,留著個疤痕……總是不好。還有傷口雖然癒合,藥最好還是再吃一些調理。”
這時候他不趕緊安排酈銘觴來給他救命,說什麼去疤生肌調理身體?我聽得莫名其妙,看他還在不住輕咳,說得實在吃力,就扶他靠在墊子上:“你就省點力氣在這裡等著酈先生來救你吧,我這就趕快走了。”
他沒再說話,只是又笑了笑,低聲咳嗽。
情況緊急,我也再跟他多說,要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看著他:“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這次潛入女真大營,是不是隻是為了要救我?”
這樣的話,如果我們都還在禁宮中,我永遠都不會再說,但他和我在這個女真大營裡,已經說了太多之前所不會說的話……
問完了,我緊盯著他的臉,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我是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是,還是不是?
心裡有些亂,我脫口而出:“你要是說謊,我就永遠也不原諒你!”
他靜靜看著我,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挑起唇角點頭:“是。”
腦袋昏了一下,眼前不知道怎麼的,突然跳出了那個年輕人的影子,那個在江南的秋風中,向我溫和笑著的年輕人,他也曾點過頭,說:“是。”
我居然跑回去,俯身在他蒼白無色的薄唇上輕吻了一下,然後抱著他,在他耳邊說:“要等著我。”
走出帳篷,我找到在等在帳外的敏佳,向她說:“小白不會死,給我照顧好他。”
聽我說這麼說,敏佳臉上的悲傷了少了些,她嫣然一笑:“蒼蒼,你說小白不會死,那他就不會死。”
“給我好好照顧他。”我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回帳篷裡照顧蕭煥。
這傻姑娘,庫莫爾是在玩弄詭計,但敏佳對我的感情好像是真的。
走了兩步才覺得……光腳走在雪地裡,腳真的很冷。
回到帳篷穿好衣物,我思考了下,去找守在帳外的赤庫,對他笑笑:“方才敏佳公主說,煩勞赤庫將軍備馬,帶我到出營地巡視。”
赤庫似有疑惑,皺了眉:“大汗只命我看管大帳。”
他話聲強硬,顯然是沒將我放在眼裡,我知道身為庫莫爾的親信,他看上去再呆板,也絕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就笑了笑:“既然赤庫將軍只負責看管大帳,那我只好去向敏佳公主回覆,讓她再派一個人來帶我巡視了。”
說完轉身就欲離開,果然赤庫在我身後開口:“夫人且等一下。”他猶豫了片刻,“請隨我去見敏佳公主。”
他還是縝密,不見到敏佳,就不輕信於我。
我挑眉笑,跟著他回到敏佳的大帳外。
對我還是全然信賴的,敏佳只聽到我說這是為了救“小白”,就拿出自己的令牌,讓赤庫聽我調遣。
赤庫很快牽來兩匹馬,還帶上了一個小隊,我上馬在營地邊緣巡走,他們緊隨其後。
漸漸我心急起來,我走的時候蕭煥情況還好,但是他究竟能撐多久?低頭看到袖口暗紅的血跡,我咬了咬牙,把馬鞭向山谷口一指:“我們到那裡。”
赤庫沉默了下:“好。”
我隨即打馬向山谷口衝去,谷口警備著一隊百人小隊,看到有人出谷,就遠遠的大聲喝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我這時候也不管了,一聲大喝:“親兵營斥候,奉大汗令到關前送遞戰書!”
親兵營是庫莫爾的親信,那群衛兵聽到都是一愣。
趁這功夫,我催馬越過他們,馬不停蹄向著山海關衝去。
“截住她!”赤庫明白過來我是想逃跑,在後面厲聲下令。
但我已佔了先機,等那些衛兵呼喝著追趕而來,我早奔出了兩丈遠。
要緊關頭,我先前練出來那些騎術都派上了用場,我把身子緊貼著戰馬,雙腿夾緊馬肚,神駿的蒙古馬在茫茫雪地間平穩滑向山海關。
身後射過來幾支羽箭,擦過我的身體,射在雪地上,看來赤庫為了防止我逃跑,已經下令開始下殺手。
好在一陣奔跑,山海關城門近在咫尺,我唯有希望石巖已經看到了我,不然此次就是有去無回的死路。
我深吸口氣,用盡全力,狠狠抽在馬臀上,駕馬對準依然緊閉的城門直奔而去。
慌亂間我掃過身旁的新雪,有些詫異的發現,大雪後本應乾淨光滑如鏡的雪面上,凌亂印著好多蹄印。
沒工夫仔細思考,我聽到了沉重的吱嘎聲,在此刻聽起來,猶如天籟。
隨著鉸鏈響動,護城河那側的吊橋極快地放下,連通兩岸。
與此同時,伴隨著門軸轉動的聲響,緊閉的城門打開一條縫隙,很窄的一條縫,卻足夠一匹馬通過。
天空在我眼前縮小成遠處的一點,城門幾乎擦著我耳邊掠過,長長的通道中,馬蹄的迴響奔雷般巨大。
在廣闊的校場上勒住馬,我看著擁上來替我牽馬的士兵,玄色甲冑,朱纓鮮亮,一張張臉上,是興奮過後的由衷敬佩。
一時間,我有點不敢相信,我已經回到山海關城中。
在我通過後,城門就又飛快合攏,城牆上的官兵現在正射箭驅逐追趕我的女真騎兵。
城牆上,石巖飛快跑來,在我馬前單膝跪下:“皇后娘娘金安。”
我跳下馬,急著抓住他:“萬歲還在女真大營,快帶我去見酈先生。”
石巖臨危不亂,點了點頭:“娘娘請跟我來。”
山海關城池不小,醫館在內城中,我顧不上身份禮儀,和石巖幾乎是一路跑著過去。
敲開酈銘觴的房門,他正抱著一個小手爐倚在床頭打盹。
我劈手奪下他的手爐:“酈先生!快起來,那小子等著你去救命!”
酈銘觴猶自睡眼惺忪:“什麼那小子這小子?一道諭旨把我趕來這破地方,難道連覺都不讓我睡?”
我有點語無倫次,抓住他的手:“是蕭煥……快跟我去救他!”
“不要晃,不要晃……”酈銘觴的三縷美髯給我拉扯得前後抖動,連忙按住我,“你剛剛說什麼?”
“蕭煥在女真大營裡毒發,咳血不止,快跟我去救他。”急得眼睛快要冒出火來,我真恨不得扛走這個做什麼都慢悠悠的老山羊鬍子。
聽我這麼說,酈銘觴照舊拈著頜下的鬍鬚,臉色也很悠閒:“他快斷氣了麼?”
我一下愣了:“什麼?”
“都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還沒快斷氣的話就不要來找我!”酈銘觴說話間帶些氣,“他寒毒都這麼多年了,如果次次毒發都會死的話,他早死無數次了!他沒有要我去救他吧?”
“他只說讓我來找你,他還讓我告訴石巖,讓蠱行營出城埋伏在角山,等號令……”我喃喃說著,頭有些發昏,洞開的房門處吹進來一陣寒風,吹得我的身上一陣冰冷,我猛地想起一些被我忽略的細節。
蕭煥從沒說過,他需要酈銘觴相救……他在提到讓我找酈銘觴後,跟著的話其實是:“找到酈先生後,給他看你肩上的傷口……”
他讓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只有自己能救他,在我問他,潛入女真大營是不是為了救我時,他點頭說“是。”
寒風吹過門外的空曠庭院,發出嗚嗚的聲響,我這才想起來,在我回到關內時,校場上就有官兵在整隊,等我到了內城找到酈銘觴,這裡早就不再能看到一個閒散士兵。
我猛得轉身,走向門外。
在我說出蕭煥讓蠱行營出城埋伏的同時,石巖已經吩咐跟在他身後的蠱行營侍衛先去傳令,此刻伸臂擋在門口:“城外危險,請娘娘留下。”
我看著他的眼睛笑了下:“石統領,萬歲還身在敵營,你讓我怎麼能放心留下?”
石巖的臉沉靜如舊,像一塊萬年不動的山岩:“此事交給微臣。”
我又向他笑了笑,語氣更軟了下來:“石統領……我只是想去看看萬歲,我離開時他在咳血,我真的很怕……石統領想必懂的……”
“讓她去吧,”一旁的酈銘觴忽然說了句,“和蠱行營的人馬在一起,應該也是沒什麼危險。”
石巖轉頭看了看酈銘觴,恭敬行禮。
我知道他是同意了,跟在他身後。
我們將要走出去的時候,身後酈銘觴嘆息了聲:“小姑娘,他畢竟是冒著危險,親自救了你回來……至於其他,何必去在意?”
是的,我是想要親自用眼睛證明一些東西……那些我曾經深信不疑,此時卻再也不敢相信的。
我也沒有說謊……我真的很害怕,當蕭煥靠在我肩頭,咳出那些鮮紅的血,我比自己面對著刀林箭雨……還要害怕。
我沒有回答他,跟隨石巖走了出去。
為了在雪地中掩人耳目,出發前石巖讓我穿上白色的披風,緊跟在他身後。
不愧是帝王親衛中的精銳,蠱行營行動迅速,等開門迎戰的大軍在關前擺開陣勢,我們已經從長城的烽火臺迂迴到了角山上。
這次前來的一百五十三個御前侍衛全是武林好手,穿行在積雪過膝的野外,竟然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從我們埋伏的角山上望下去,角山下的一切盡收眼底。
山海關前廣闊的雪野上,一色排開玄色甲冑的大武將士,作為大武帝王徽號的火焰旗隨風招展,紅黑相間旗幟獵獵飄揚,在茫茫雪野上騰起的朵朵紅焰。旗幟之下,數萬大軍依列而站,軍容整齊,齊聲高喝,一時軍威大振。
另一邊女真的騎兵也早已整裝待發,雖然無聲,但那肅穆的軍旗和戰馬不耐的輕嘶,卻有著沉默的威壓。
長達數月的對峙,令雙方都明白,不能取巧獲勝,戚承亮和庫莫爾同時選擇了雪後的這一天,短兵相接,殊死決戰。
兩軍馬上就要開始毫不留情的屠戮,可以想象,大戰過後的雪原將是一片鮮紅,多少春閨夢裡人,就要變作累累白骨,異鄉孤魂。
今天我在城門口看到的那些蹄印,應該是兩軍斥候探路留下的痕跡。
這一次兩軍都做了決一死戰的準備……那麼庫莫爾選擇昨晚對蕭煥下殺手,就不是偶然,蕭煥選擇讓我今早突圍回關,也就不是偶然。
這兩個人,也早做了一舉定勝負的準備。
庫莫爾果然不是徒有虛名的霸主,具有審時度勢的眼光,同時又有破釜沉舟的魄力。
那麼蕭煥呢?
記得從前和他一起行走江湖的時候,無論對手採用什麼樣的詭計,都能被他輕易識破。那時的我,憧憬地仰望著他,也一直在心裡偷偷的問,這個人,他究竟能看到多遠?
就在局勢千鈞一髮的時刻,女真大營上空突然升起一朵鳳凰形狀的焰火,傳說中能夠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鳥昂首仰翅飛上碧藍天空,明滅一下,消失在空中。
得到號令,藏身在山頂上的蠱行營御前侍衛開始沿著山脊向山下俯衝,石巖挾著我腰,帶我衝下山峰。
女真大營轉眼就到,剛下山就看到在大營中的一片空地上,靜立著的騎兵。
沒有去前方的戰場,庫莫爾親自帶了數十名親兵,將正中的那個人團團圍起。
那是蕭煥,他披著一件純白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低頭掩著嘴輕輕咳嗽。
蠱行營的人到達後,散開圍在騎兵的外圍拔出兵刃,石巖單膝跪倒:“萬歲爺,人到齊了。”
蕭煥放開掩唇的手,向他笑了笑:“辛苦了。”
“小白,病得這麼厲害,怎麼不在帳篷裡歇著?”庫莫爾騎在馬上,神色閒適,淡淡笑,“叫你的走狗來幹什麼?幫你收拾我?”
蕭煥輕笑著,抬起頭看庫莫爾,“看來你沒有輸得心服口服,庫莫爾大汗。”
庫莫爾哈哈笑了起來:“只要大戰一刻沒有結束,我就還沒有輸。此刻問我有沒有心服口服,你不覺得太早了嗎?小白?”他笑得很冷,“或者,我該叫你一聲皇帝陛下?”
蕭煥輕笑了笑:“事已至此,大汗難道要我和你在這裡鬥嘴麼?”
庫莫爾懶洋洋地:“既然皇帝陛下特意潛入我的大帳中,那麼這會鬥幾句嘴,我只當是閨房之樂,欣然領受。”他挑了挑嘴角,語氣輕佻,“說句實話,能夠生得像皇帝陛下這麼美的人,不多。”
在兩方親衛之前這麼戲謔蕭煥,這已算是公然的侮辱和挑釁了。
蕭煥卻像是沒生氣,含笑點頭:“既然大汗一定要這麼說,那我就當是敗犬嗚咽,猶自嘴硬,不去計較了。”
庫莫爾摸著下巴:“嘴真是硬啊,虧得皇帝陛下依偎在我懷裡吐血時,我還有些捨不得呢。”
他們兩個就這麼你來我往,互相譏諷,倒真悠閒。
但隨著他們的話語,空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卻越來越濃烈,連石巖也起身,右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躬身隨時準備突襲。
我知道,他們是在等前方激戰的結果……但無論輸贏,庫莫爾都不會輕易放蕭煥回去,而蕭煥召喚了蠱行營的人馬過來,只怕也是要置庫莫爾於死地。
這麼想著,我不由勾起了唇,這兩個準備性命相搏的人,倒真都顧及著我,蕭煥讓我先回關內,而我之所以能順利逃脫,只怕庫莫爾也是手下留情了。
回去後我才想起來,當時追趕我的那些騎兵,射出的羽箭雖然氣勢驚人,卻都落在我身邊的雪地上。
女真人最善騎射,那些又是萬眾挑一的大汗親衛,怎麼可能捉不回一個我。
蕭煥沉默不語,只是掩了唇輕咳,似是再也懶得回應這些話語。
庫莫爾突然大笑一聲:“小白,我看我們的苦心都白費了,你特地支開的那個人,恐怕已經回來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心裡一驚,連忙去摸腰側的佩劍,耳邊卻早已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小姑娘,為了保住你的腦袋,我勸你別動。”
是歸無常!
那隻冰冷的手放在我的咽喉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聽到他的聲音裡透著陰寒:“徳佑陛下是否以為我此刻已經身中劇毒,動彈不得了?可惜啊……那樣的毒粉,傷不了我分毫。”
他竟不但武功高強,連毒藥都奈何不得。
我全身僵硬,抬起頭,卻下意識看向蕭煥的方向。
他正靜靜望著我,目光中一無波瀾,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責怪。
寂靜中,他轉開眼睛,看向石巖。
石巖立刻低頭:“臣罪該萬死,皇后娘娘執意要來。”
勾了下唇,蕭煥語氣淡漠:“無妨。”
歸無常冷冷笑了:“徳佑陛下,要想這個女人活命,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
看了看他,蕭煥笑了下,我從沒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溫文依舊,卻帶著些淡淡的諷刺,如同春風般了無痕跡:“怎麼?難道因為我支開了這個女人……你們就以為我是為了救她而來的?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局面實在不適合女子在場。”
不出意料,我輕吸了口氣,不知為何,心裡卻湧出了一絲酸澀。
我真是個傻子,他潛入女真大營,真實目的恐怕是試探庫莫爾的虛實吧,雖然這麼做有些冒險,但以他的武功,的確是可以隨時全身而退。
至於我,不過是順手救起而已,畢竟我是他的皇后,我留在庫莫爾身邊,傳出去總不是什麼好聽的,會辱及他的聖名。
而我居然真的信了,在他說他是為了我才來的時候……那一刻,他也是為了騙我早點回關吧。
“喲……皇帝陛下真是薄情啊。”庫莫爾在旁開口,還輕嘆了聲,“虧得蒼蒼還以為你病重垂危,為了到關內找人救你,拼死從這裡衝出去。要不是我早就囑咐過赤庫,不要傷及蒼蒼,她只怕今早就死在了我軍營守衛的箭下。”
蕭煥的目光又移回到我身上,他那雙深黑的眼睛總是太過深邃,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他勾起唇笑了笑:“那就多謝皇后深情了。”
說完,他再次轉開目光,彷彿不願再為了這件事情耗費精力。
我早說過再也不要為了他落淚,眼前卻逐漸朦朧了起來,他說“深情”?
我哪裡有什麼“深情”,我只不過是……忘不掉在江南的那個年輕人,他笑得那麼溫柔,他從來不會騙我,無論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他都會一直握著我的手。
我早就把那個年輕人丟了,卻還是一遍遍地希望他能回來。
馬蹄聲從遠處過來,停在我的面前,庫莫爾微笑著俯下身,將手遞給我:“別哭,蒼蒼,你還有我。”
我抬起頭看著他,不知為何的,眼眶中的溼潤那樣酸楚,眼淚卻始終沒有滑落下來,我盡力衝他微笑。
這個異族的汗王,我一直覺得,他對我不過是一時興起,然而卻是他,留我在大帳裡,卻從來也沒有真正強迫我做過什麼。即使知道我還有異心,也不肯讓人傷害我。
我難道還要繼續辜負他?只為了一個虛幻的影子?
怔忪間,我已經抬起手臂,握住了他的手,寬厚的手掌溫暖如火,輕易地包裹住了我的手。
歸無常的手指還放在我的咽喉,庫莫爾對他笑了下:“多謝歸先生出手,這又是一大功。”
歸無常這才笑了一聲,放開我退到一邊。
將我拉上戰馬抱著,庫莫爾放聲大笑:“小白,我不想嘲笑你,可是你的女人,她即使從我身邊離開,還是回到我這裡了!”
他低下頭,抬起我的下巴,笑著看我:“蒼蒼,你不是戰利品,你會是我的福晉,和我一起君臨天下……和我一起戰死沙場!”
我扣著他的腰,忍住心頭劇烈的跳動,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那雙銀灰的鷹瞳裡,盛滿了熱切的期望和火一般的情誼,毫不掩飾地傾瀉而出,幾乎將我牢牢覆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
庫莫爾縱情的長笑中,一個斥候飛奔而來,跪下稟告:“大汗,我軍前鋒失利!”
攬著我的腰,庫莫爾豪氣不減:“怕什麼?待我親上戰場,殺敵破軍!”
許久未曾說話的蕭煥這時從騎兵的包圍中緩步而出,庫莫爾笑了聲叫住他:“小白,是看我和蒼蒼兩情相悅,自己黯然神傷了?”
抬頭淡看他一眼,蕭煥笑了下:“大汗不是要親上戰場嗎?可惜我不便奉陪。”
那邊石巖用長劍對準著歸無常,圍在外圈的御前侍衛雖然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但沒人懷疑,只要庫莫爾有什麼動作,這裡立刻就會發生一場血戰。
御前侍衛比之庫莫爾的親衛人數還要多一些,而且個個忠心耿耿,甘為蕭煥賣命,即使庫莫爾有歸無常這樣的高手,想要留下蕭煥,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權衡了下形勢,庫莫爾突然笑了:“小白,我們此次交鋒,如果這樣草草瞭解,你甘心嗎?”
蕭煥的語氣還是波瀾不驚:“莫非大汗急著送命?”
庫莫爾大笑,我靠在他懷裡,能感覺到他胸腔中的震動:“小白,我就喜歡你這股狠勁兒!”他挑了挑劍眉,“我看,不如這樣……也不用其他人再下場,單你我二人比試一場。如果我贏了,那麼你留下來任我處置,如果你贏了,我立刻從山海關撤軍,有生之年再不進犯中原。如何?”
他說著,低頭看了看我,大笑:“當然,就算你贏了,蒼蒼是自願選了我的,不能讓給你!你說對麼,蒼蒼?”
我對他笑了下:“那是自然的。”
他神色自得,笑:“那麼你來說,小白就這樣走了是不是無趣?我們要不要比過?”
我將目光轉向蕭煥,他此刻是側對著我們的,只能看到他垂著眼眸,神色淡漠。
我當然是要給庫莫爾幫腔的,笑了笑:“那自然也是要的,萬歲不會是怯場了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以為蕭煥必定要對我置之不理,以他的性格,激將法幾乎可以說全然無用,要不然面對庫莫爾的挑釁,他也不會一概不理。
但他的手臂微動了動,竟然轉過身來,看向庫莫爾:“好,但我要和歸無常比試。”
不但我呆了,連庫莫爾也愣了一下:“小白,你是傻了?”
“你這樣的對手太過無趣,”蕭煥淡淡地,“歸無常倒還有些意思。”
庫莫爾挑了下眉梢沒有說話,在旁的歸無常抱胸開口:“也好,等你先勝了庫莫爾大汗,再來和我一戰也不遲。”
滿場的人中,就屬他最為散漫,自從剛才放開我後,就一直退在一邊觀看,這時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看了他一眼,蕭煥點頭:“也好,那就等我先勝了庫莫爾。”
我沒說話,卻覺得蕭煥像是瘋了,歸無常武功深不可測,如果他身體還好,與他一戰可能還勝負難分,但他剛發過病,還要先和庫莫爾比過一場,簡直有些自尋死路。
庫莫爾卻被這幾句話徹底激怒,拍拍我的肩膀:“蒼蒼,你留在馬上等我。”說完笑了聲翻身下馬,話說得雖然輕鬆,劍鋒一般的薄唇卻緊抿起來,從腰側抽出長刀,“小白,我把你看做宿敵,沒想到你卻這麼看不起我,看來我是要好好露兩手了。”
蕭煥不再和他閒話,向石巖說:“借熒光一用。”
蕭煥最善劍術,他的佩劍叫王風,他潛入敵營來,當然不會帶著劍,而石巖的佩劍熒光也是把不世出的名劍。
石巖從騎兵中穿過,將自己的佩劍雙手捧到蕭煥面前,又行禮退下。
拿過熒光,蕭煥點了下頭:“開始吧。”
長劍在他手中猶如獲得了生命,他話音未落,人就到了庫莫爾身前,鋼刃相接的刺耳聲響起,庫莫爾在劍光劈來的瞬間,架住了那道白光。
響聲消歇,兩個人又已經各自躍開。
庫莫爾摸了摸大刀上的缺口笑:“不錯呀,小白,果然有狠勁兒。”話聲裡,又有幾聲利刃相撞的脆擊聲響起,他們已經過了四五招。
我知道蕭煥的劍術超群,但他剛發過病,再加上天氣嚴寒,他的內力要大打個折扣。而庫莫爾的刀術跟中原任何一家流派的刀術都不相同,是女真人在與猛獸作殊死搏鬥和千百次的貼身肉搏中訓練出來,純粹是用來制敵的刀法,刀刀威猛剛勁,毫不拖沓。因此二三十招過後,他們兩個還打得旗鼓相當,照兩個人的狀況來看,打得越久,會對庫莫爾越有利。
又一次的兩刃相接後,照理為了消減重刀所帶的勁力,應向一旁躍去,但蕭煥右足微點,非但不退,反倒欺身上前橫著又掃出一劍。庫莫爾避之不及,前胸被劃開長長一道,劍鋒帶出血珠,在雪地中落下一道血痕。
庫莫爾撫胸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手掌上的鮮血,反倒笑起來:“有點意思,小白。”
蕭煥在砍過庫莫爾那劍之後,站在場中,身子微顫了兩下,以劍拄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淋在雪地上,鮮紅的奪目。
石巖忍不住叫了聲:“萬歲爺!”就要上前扶他。
“不要過來。”蕭煥輕喝一聲,用袖子擦乾唇邊的血跡,拄著劍慢慢站直身子,“庫莫爾,再來吧。”
“當然要再來。”庫莫爾的步子也有些虛浮,一邊笑著,一邊提起大刀,欺身上前。
兩個人又裹在刀光劍影中,我不想再看,轉過頭去,看到石巖緊捏著拳頭,似乎恨不得馬上撲過去替蕭煥把庫莫爾撕成碎片,而庫莫爾那邊赤庫,樣子也差不了多少。
我眼睛掃過眾人,無意間看到一直閒立在外圍的歸無常抬起了手,指間銀光一閃。
那是暗器!他要射誰?我看了一眼場中和庫莫爾劇斗的蕭煥,出聲提醒:“有暗器,小心……”
我的話還沒說完,歸無常的手就動了,出乎意料,他手中射出了兩道寒芒。
一道射向著蕭煥,另一道筆直向我胸前射來。
利刃射入胸膛的那個瞬間,我沒有感覺到疼,只是覺得有股細小的涼意從那裡透了出來,然後心房裡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啪噠一聲斷了,呼吸就艱難起來。
難道我就會這樣死了?在這塊冰冷而陌生的土地上。
我給自己設想過無數種死法,慢慢老死或者因為生孩子難產而死,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死。
“蒼蒼!”有個人叫。
模糊的視野正中是蕭煥的臉,為什麼會是他?難道老天把我最後的時間也安排給了他?
我伸手想要推開他的肩膀:“你給我走開!我現在不喜歡你了,我們早就……從我刺你那劍後,我們早就兩不相欠了!”
他的薄唇張張合合,但是他在說些什麼,我完全聽不到了。
對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就這樣結束了吧,就讓我以為兩不相欠,這樣也許我的靈魂就能輕盈一些,不至於一路跌到阿鼻地獄裡去。
“蒼蒼”,還是有個人在叫,很奇怪的,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很清晰地感覺到,有滴眼淚從我眼角慢慢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