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了朝,他走在乾清門前的青石丹壁旁,就有個文臣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面上是十分的小心翼翼:“輔政王殿下,微臣聽聞殿下好酒,前幾日得了一罈絕世佳釀,如果殿下方便,微臣這就差人送到王府上去?”
他瞥了一眼,依稀記得這人是戶部的一名侍郎,做事牢靠,為人也謹慎。
對於這些逢迎討好,他也早就習慣了,帶著些漫不經心,他點頭衝那人挑唇一笑:“好啊。”
不意外看到這個微胖的中年官員神情恍惚了一下,才忙不迭地答應。
唇邊的笑意更深,他這才緩步走下臺階。
身後的官員全都刻意放慢了腳步,等候輔政王先走。
在楚地肆意慣了,他上朝也沒有穿朝服,而是著一身繡了夔龍的銀白衣衫,腰間束著金色緞帶,仿若清風霽月、天際仙人般的驚豔。
他是當今的輔政親王,大權在握,連在行宮休養身體的徳佑帝,都將監國的大任委於他手,他距離那座龍椅,僅有一步之遙。
所以才有如此多的朝臣爭先恐後向他靠攏,不過是怕有朝一日徳佑帝真的心血來潮傳國於他,或者乾脆是他欺太子年幼,索性篡權奪位,他們好順勢依附,保住此時此刻的地位。
他素來慵懶,長長臺階下,停著一頂佈置華麗的軟轎,他俯身上轎,命人放下紗簾,遮蔽了外界的一切。
能以外臣的身份,在禁宮乘轎,自然又是他的特權。
而他的特權,除了天生的血統給予,便是由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給的。
十二歲即位的徳佑帝,他的那位皇兄。體弱多病,卻又勤政英明;溫文仁厚,卻又有雷霆手腕……他不是沒有想過篡位,但他更知道,不會有誰比那個人,更加適合這個皇位。
這就是為什麼在徳佑九年,徳佑帝流落江湖的時候,他沒有登基即位,反倒等徳佑帝返朝之後,又將大權交還。
對於這段往事,朝野上下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被御前兩營和皇后牽制,不得不放棄到手的皇位。
也有人說他是無能之輩,將朝政弄成了爛攤子,只等著徳佑帝回來收拾。
如果有人來問他本人這是為什麼,他大概也會閒閒回答:“懶得去管。”
是啊,不是懶得去管,還能有什麼理由去說明?
畢竟他看上去,就素來與徳佑帝不和,即使偶爾同時臨朝,他多半也既無恭敬,更無順從。
這一對貌離神合的皇室兄弟,真是看傻了一眾人的腦袋。
他的王府在禁宮之側,但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卻就在禁宮之內。
軟轎在外朝轉上一圈,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入內廷。
還未下轎,宮門裡就撞進來一個身影,一身明黃長袍,那張酷似徳佑帝的臉如今長成少年的模樣,盛滿了笑意:“清叔叔!”
他從來都是討厭這張臉的,這時候也不遮掩,抬手就揪住了少年的臉頰:“今天很乖,沒有壞我好事。”
徳佑帝久未臨朝,剛才朝堂上坐在龍椅旁聽政的,就是太子蕭煉。
他們兩個上朝,經常都是輔政王輕描淡寫地處理奏報,太子在旁靜聽。但偶爾太子聽到有疑惑之處,也會當朝提出來。
這時輔政王多半都讓太子說完,再盡心回答太子的問題……只是等回到內廷,他少不了要借題發揮,將這個侄兒拉過來揉搓一番。
被皇叔這麼拉著,太子也很開心的樣子:“清叔叔,這段日子事務少,接下來兩天都沒有早朝,我們去行宮看爹和娘吧!”
他的手一頓,從侄兒的臉上放開,笑了一笑說:“我不想走動,你自己去吧。”
“清叔叔又不去啊。”聽他這麼說,太子立刻就沮喪起來,“上次清叔叔沒去,娘還問我呢。爹爹也很想清叔叔啊,問我清叔叔是不是身體不適。”
他一聽就冷哼了起來:“他管好他自己那個破爛身體就夠了,還來操心我。”
太子平日裡就最會賣乖討巧哄長輩,這時拉住他衣袖晃了一晃:“清叔叔,去看看爹爹嘛,爹爹這幾日又咳嗽了,娘很擔心。”
他蹙了眉半響無語,最後還是說:“去看看就看看吧。”
從京師到陪都的行宮,還有不短的路程,他們換了便裝一路騎馬,也用了快一個時辰才到。
下了馬風塵僕僕,他自然是要先去溫泉中洗浴一番,收拾一新,才肯在人前出現。
所以當他換了寬鬆的白衣,散著一肩的黑髮,走到前廳的時候,那一家子人早就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點心了。
狹長的鳳眼掃過去,看到坐在一旁的那個青衣人,他鼻子裡就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冷哼,目光似刀。
那個被他用眼刀甩到的人卻恍若不知,反而笑著衝他招手:“千清,你來了。”
敢這麼直呼他姓名的,自然只有他的那位皇兄,當今的徳佑帝,他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反而轉身到另一邊坐下,正在那個紅衣女子身旁。
溫柔對她一笑,他那廣被讚頌的絕世容顏上,滿是盈盈情意:“蒼蒼,我來看你了,有沒有想我?”
“想啊,當然想了!”絲毫不管丈夫和孩子都在身邊,身著紅衣的當朝皇后俯身抱住他,拉著他的手,“千清,來吃葡萄,吐魯番剛運來的,好甜!”
於是他那個男女老少通殺的笑顏,還沒有葡萄的吸引力大……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豔絕天下的輔政王殿下最終還是笑了笑,用修長的玉指拈起一粒晶瑩的葡萄,送到皇后的唇邊:“蒼蒼,你吃就好。”
張口看也不看咬下那粒葡萄,皇后又想起了什麼新奇的玩法,轉身撲入身旁的徳佑帝懷中,含著葡萄含糊不清地說:“蕭大哥……我餵你……”
這邊是這種令人頭疼的情況,那邊的太子蕭煉和二皇子蕭焰,早就不知為何互相掐了起來,藏在桌下的兩雙手,你來我往,指風掌影,打得不亦樂乎。而一旁的辟邪公主,則邊吃葡萄,邊託著腮冷眼旁觀。
每當這時,輔政王殿下總會在心裡默默想,如果這就是他們歷經辛苦才得來的幸福……那麼其實也沒有那麼誘人吧?
鬧了一陣後,正被皇后攬著腰的徳佑帝微笑著說:“煉兒,帶焰兒和小邪去湖邊的練武場吧,你指點一下焰兒。”
找到了正當的理由和弟弟大幹一場,太子很快高興地應下來,帶著弟妹走了。
他懶懶看了過去,知道他是在支開孩子們,果然徳佑帝很快就又笑著:“蒼蒼,我和千清到書房說些事情,你去幫我們沏上兩碗茶。”
皇后答應下來,低頭吻了徳佑帝一下也起身離開。
起身又一次向他伸出手來,徳佑帝還是微笑著:“千清,煩勞你了。”
他輕哼了一身,站起身,並不去拉那隻伸來的手:“你倒會惺惺作態。”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隨著徳佑帝來到書房。
雖然不再臨朝聽政,但現在大部分的政務和奏摺還是由徳佑帝過目的,所以書房裡放了不少各式文書和奏摺,桌上還有一張打開的堪輿圖。
對他笑了笑,徳佑帝拿起書桌上的一封奏摺:“工部給事中彈劾了戶部右侍郎司裕安,千清你怎麼看?”
想起今早下朝時那個說要送自己美酒的中年官員,他只略微思索了片刻:“若司裕安確有過錯,按律責罰便是。”
徳佑帝垂眸笑了:“千清,你是否以為我安排耳目監視與你?”
早上剛在乾清宮前跟他搭了話,下午就被徳佑帝用奏摺試探,哪裡有這麼巧合?
他冷笑了聲:“難道不是嗎?”
“隨行營的人的確一直在你左右,是因為輔政親王的安危不可忽視。”笑著說,徳佑帝將那封奏摺放下,“千清,自今日起,御前兩營均歸你調遣,一切事務,他們都不再向我稟告。”
他不由愣住了,御前兩營乃是帝王心腹,也是帝王手中最有力的兩把利刃,當年徳佑帝行蹤不明時,御前兩營尚且不服從他的命令,即使是督政多年的現今,他之前也從未曾有機會染指兩營事務。
微眯了一雙淺黛的鳳眼,他口中的話就說了出來:“連御前兩營都交予我手,皇兄真是不怕我謀權奪位啊。”
抬起眼對他微笑了下,徳佑帝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話而動怒,還是語氣溫和:“千清,你明知道如果你想要皇位,只需要一句話便可……”
還想說什麼,徳佑帝的眉頭卻突然蹙了起來,身形微晃了一下,抬手撐住一旁的書桌。
倏然一驚,還未等神志清醒,他已經伸出手臂,抱扶住那個青色的身影:“煥皇兄!”
閉目將身體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臂彎裡,徳佑帝輕咳著,隔了片刻才搖頭:“沒什麼,偶爾眩暈罷了,別告訴蒼蒼。”
與生俱來的寒毒和早年接連的傷痛,已經毀去了這具身體的健康,連距離他在徳佑十八年的那場大病,已經又過去了好幾年,他們都知道這樣羸弱的身體不可能再支撐很多年,卻又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和迴避。
淺黛的鳳眸中目光閃動,他笑了一笑,聲音裡帶上了不常見的一絲惱怒:“所以你是又在對我託孤嗎?”
“千清……”他的手背驀然覆上了另一隻帶著微涼的手掌,輕握著他的手,徳佑帝唇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想請你,替我去照看這個江山。”
眼前浮現出一張和現在的煉兒無比相似的少年面容,他張了張口,終是不能拒絕,有了點無力的惱怒:“你總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會如你所願!”
“哪裡是……”知道他已然應下,徳佑帝蒼白的面容上,多出了些欣慰的笑意,還有絲戲謔,“我還想要和小清一起策馬圍場,可惜他不肯再陪我了。”
聽到那聲違睽多年的“小清”,他心裡居然浮上一絲羞赧,板了臉:“再說廢話,我就放開手。”
低笑了聲,徳佑帝不再繼續說話。
這時皇后也回來了,手裡的托盤上放著兩個茶碗,看到他們兩個,就大驚小怪地說起來:“蕭大哥,千清……你們兩個居然抱在一起!”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臂攔在徳佑帝腰間,可不就是擁抱的姿勢,想放開,又害怕徳佑帝還在眩暈,只得勉強放冷了口氣:“偶爾抱一抱,又不會壞!”
徳佑帝已經好了些,就輕笑著扶住他的肩膀,自己站了起來,對皇后說:“蒼蒼,過來把茶放下吧。”
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揶揄輔政王的機會,皇后還是連連咋舌:“千清,我知道你喜歡你皇兄,可這麼抱著不放手也不行啊……”
他知道跟皇后拌嘴,多半沒好果子吃,乾脆冷哼著一語不發。
只是在徳佑帝將要轉身的時候,他低聲說了句:“策馬就策馬,也沒什麼。”
皇后不知道這句話的前因後果,徳佑帝卻笑了起來,深黑的重瞳中滿是笑意:“那麼千清……我們一言為定。”
此後第二天,恰好風和日麗,秋高氣爽,徳佑帝真的帶著兩位皇子,和他一起到海落圍場中散心。
太子和二皇子當然不會閒著的,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來到圍場,他們早各自帶了親衛精兵,去射殺獵物,暗自比拼。
久病多年,徳佑帝換上勁裝後卻仍舊挺拔颯爽,他不宜再策馬奔馳,就任由胯下的駿馬踩著細碎的步子,走在牧場的草地中。
輔政王驅馬跟在他身側,並不說話。
他們就這麼一起走了一陣,徳佑帝望著天邊的一行秋雁,唇邊添上了笑意:“小清,我們終究是回來了。”
看著身旁似曾相似的山丘和樹木,他也勾唇笑了下:“也不算晚啊。”
是的,一切尚早……距離他們上一次在這個圍場中分別,說著下次再見的日子,不過是過去了二十七年而已。
那還是在輔政親王九歲的時候,他還不是尊貴的大武親王,只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和一個卑賤的舞女生下的兒子。
那一年身為太子的徳佑帝,也不過才十一歲。
深宮中世態炎涼,他又頂著一張過於妖孽的面容,人人疏遠,人人畏懼。
在這冰冷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少年,從始至終對他溫柔地微笑著,如同所有愛護幼弟的兄長。
他們一起溜到太液池邊釣魚,一起因為貪玩被太傅的責罰,一起貓在假山中躲避尋找他們的侍衛。
他們少年時的最後一次相見,就在這個海落圍場中,那天是他第一次參加秋獵,第一次親手射殺了獵物。
他興奮地將那隻捕殺到的野兔帶回來,交給那個因為體弱而不能參與狩獵的少年,拉著他的手說:“煥皇兄,明年我一定要獵一隻鹿來給你補身子!”
少年笑起來說:“好啊,等明年我好一些,我們可以一起在圍場裡策馬。”
九歲的他笑著,眼眸輕眯,那種成年後被他刻意利用的絕代芳華,那時還如同璞玉般,不自覺地散發出天然的純美。
可是就在那次圍獵後,他還沒有來得及再次進宮看望那個少年,他的父親就接到了封王的聖旨。
親王一旦獲得封地,即刻離京,不得有片刻延誤。
匆忙離開京師的那日,一向乖順的他,破天荒掙扎了起來,即使年幼的他,也知道此去經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對方,他哭喊著要進宮去向他告別,卻還是被押送他們離京的親兵攔住,送進了馬車。
這一別,是整整十年。十年來大雁去了又來,海棠謝了又開,十年來他一年年心思深沉,一步步傾倒天下。
十年後他再次來到禁城,身份是居心叵測的篡位者。
徳佑八年年末的那場叛亂,太過倉促與混亂,他們幾次目光交錯,卻彼此都沒有再提及少年時的情誼。
然而在危急關頭,他卻毫不猶豫地將那個紅衣的少女推入他懷中,而他也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拼死將她帶出禁宮。
此後又是長達十年的彼此陪伴,從未過於親近,卻也從未過於疏遠。
從圍場中回到行宮,太子還想再逗留一天,他先行回了京師。
雖然政務繁重瑣碎,但禁宮中需要一個人站在那裡。
他到達內宮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徳佑九年遣散了後宮,帝后又移居到了行宮,如今的禁宮,日漸清冷。
他走在空曠的宮殿之間,四下一片黢黑,秋意刺骨。
高處不勝寒嗎?站在帝國權力的頂端,他才明瞭那些無人可以傾訴的孤寒,無處可以排解的寂寥。
只是今時此刻,他卻還是要站在這裡,俯視著帝國的山水城郭,聆聽著黎民的甘苦喜樂……就像此前的那麼多年,那個男人曾經做過的一樣。
這是他們蕭氏子孫的職責,不可違背,亦不可放棄。
他想,也許等到很多年後,等他終於可以放下這些責任,等他終於可以放下那個愛笑的紅衣女子,還有那個在記憶裡對他微笑著,執起他手的少年。
他會回到楚地去,回到那裡,去度過只屬於他的無涯歲月,去看一看楚地的千里澄江,漫天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