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煥離去在德新二年的冬天。
自德佑十九年後,帝國延續昌盛,直到德佑二十八年秋,行宮中蕭煥將血嘔在了一封正在批閱的奏摺上。
正坐在一旁陪他的蒼蒼看著他用手掩住了口,鮮紅的血卻仍然滑過他蒼白的手指,一滴滴落在他面前的宣紙上,染上了那封關於遼東巡撫柳時安陣前擅斬大將的彈劾。
像十年前懲處戚承亮一樣,他懲處了這個他一手扶植起來的股肱重臣,卻在親臨柳時安被斬首示眾的刑場時再次咳出鮮血,倒在一旁的蕭千清懷中。
緊急中太子蕭煉第一次獨力接過監國大權,臨朝聽政。
多年的辛勞耗空了本就病弱的身體,德佑二十九年春,當蕭煥病情略微好轉,他最後一次出現在禁宮的乾清宮中,這一次,他將傳位於太子的詔書頒佈於世,自此退隱行宮,不再親自理政。
生命中的最後三年,他是在黛鬱行宮中和同樣隱居的蒼蒼一起度過的。
煉兒登基後並不順暢,天災四起、邊界騷亂不斷,他以不足弱冠的年齡挑起不遜於當年他父皇挑過的重擔,雖然有王叔和首輔的幫助,也並不輕鬆。
最初兩年,蕭煥還會像他未登基前那樣,不時教導他。
直到有一天,煉兒像往常那樣帶著厚厚一疊奏摺奔赴黛鬱行宮,把最難料理的問題丟給父親。蕭煥倚在榻上細細替他批講直至深夜,茅塞頓開的煉兒起身告辭,卻遲遲聽不到回應,這才發現父親靠在軟榻上臉色蒼白,已然昏迷不醒。
直至此刻,煉兒焦急地抱起父親呼喚著太醫,終於明白為何酈銘觴堅持要父親遜位休養,這一副身體的確已是衰竭至此。
也是從這一天起,蕭煉真正成為了一個帝王,他不再依靠父輩的力量,不再懷疑自己的判斷,堅定剛毅,睿智果然。
等多年之後,他開創了屬於自己的王朝,盛世昇平之下,他想起了看著自己父親昏倒的那一晚,突然潸然淚下,他知道,他的父親不但將這個國家的未來交付給了他,同樣也對他交付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然而在德新元年之後,蕭煥的身體卻仍舊不斷衰弱下去,他開始突然昏睡不醒,上一刻他還在同蒼蒼閒談,下一刻就會失去知覺,直至幾個時辰後才清醒。
這種情況在德新二年入秋後才不見,蒼蒼正為他病情好轉而歡欣,卻在一次清晨發現了在床邊壓抑著聲音掩唇咳血的蕭煥。
那種昏厥的症狀每一次都有可能讓他再也不會醒來,但為了避免,卻必須服用一種有毒的藥物來壓制,蕭煥的每一天,都是用不斷咳出的血和身體的劇痛換來的。
那天抱著他的身子,蒼蒼兩年來第一次哭出聲音,蕭煥卻只無聲淺笑,輕輕替她拭去眼淚:“蒼蒼,我只要能在你身邊……”
蒼蒼搖頭,抱著他默默流淚。
衰弱的心脈承受著藥物的侵蝕,多年前就有的心悸症狀頻繁地復發。早就油盡燈枯的身子連酈銘觴都毫無辦法,只能看著他自秋至冬,隨著心脈的絞痛,咳出的鮮血越來越多,臉色蒼白如雪。
終於等第二場大雪落下,酈銘觴看了看陰沉的天色,說了一句:“讓煉兒和清小子都來一趟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蒼蒼正和他一起站在廊下,眼中的天地突然就模糊了,半響之後,輕聲答應:“好。”
結果一天之後,來的不止有煉兒和蕭千清,還有很多人,宏青和熒,新婚的石巖,花白頭髮的馮五福,內閣首輔張祝端,最後一個人慢慢走進院中,是一身素白的蘇倩。
抬頭看過來,蘇倩笑了一笑:“我來替鳳來閣的大夥,送送白閣主。”話音落下的同時,有晶瑩的光芒從她眼角一閃而逝,隱入她的白衣中。
蒼蒼笑了:“好,不過他精神不大好,你們慢慢來。”
外廳中也升起了火,嬌妍奉上新燒開的茶水,蒼蒼撇下等待的人,走到內室去。
蕭煥清晨才剛心悸過,正靠在錦墊上閉目休息,這時候聽到門外的聲音,睜開眼向蒼蒼笑了笑:“誰來了?”
蒼蒼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還不是那一幫老惦記著你的人,還不死心啊,真煩人!”
輕笑了起來,蕭煥也為難般搖了搖頭:“這樣啊,我也沒辦法了。”
蒼蒼笑著走過去,坐在床邊,抱起他的身子讓他靠在自己肩頭,讓他說話能稍微舒服些。
最先進來的是宏青和熒,熒雖然懵懂,這次也知道是離別的時候了,無聲走過來,摟住蕭煥的腰:“哥哥。”
蕭煥抬手輕拍她的肩膀,輕笑了笑:“小熒。”
宏青在一旁拉住熒的手,努力微笑:“萬歲爺,我會照顧好熒。”
此後石巖和蘇倩單獨進來,行宮中的孩子們也被叫到了外廳,馮五福帶著他們進來,小焰尚且平靜,小邪卻頂了一雙哭腫的眼,燃和燦還年幼,一起擠在床頭含著眼淚。
蕭煥輕咳著一一安慰他們,蒼蒼怕他太過辛苦,忙讓小焰帶著弟弟妹妹出去。
最後進來的是煉兒和張祝端,煉兒還穿著未來及換下的朝服,走到床前,掀衣跪下:“父皇。”
蕭煥衝他笑笑,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張祝端:“祝端,煉兒還年輕,此後江山社稷,還要煩勞你。”
端正跪在床前,張祝端叩首:“微臣知道。”
笑了笑,蕭煥輕咳一聲,蒼蒼聽出他的疲倦,忙握住他的手:“蕭大哥,要不要休息?”
蕭煥輕搖了搖頭,向煉兒笑笑,聲音微弱,語氣卻堅定:“煉兒,要時刻記得,自己是大武帝王。”
煉兒自進來後一直跪著,咬唇忍住心中悲痛,用力點頭。
嘉許地向他一笑,蕭煥卻咳了一聲,唇角湧出鮮血。
煉兒大驚,忙叫了聲“爹爹”,撲過來舉袖替他去擦,那血卻怎麼也擦不盡,蕭煥側頭輕吸了口氣:“煉兒你出去吧……”
知道他早就累了,硬是忍著嘔出的心血說了這麼久的話,蒼蒼示意一旁沒有走開的馮五福扶起煉兒拉他出去,又讓他把張祝端也請了出去。
馮五福擦了擦眼淚,走至門邊躬身一禮,退出去把房門關上,屋內只剩下她和蕭煥兩人。
把冰冷的手掌放在她手上,蕭煥輕咳了咳,微笑:“蒼蒼,抱歉……”
握住他的手放在面頰旁蹭了蹭,蒼蒼笑笑:“說什麼抱歉啊,原來你答應過我十年,現在都有十三年了……我早滿足了。”
目光眷戀地留在她的臉上,蕭煥輕聲咳嗽。
抬起手輕輕替他擦去唇邊的血痕,蒼蒼低頭,在他沾血的薄唇上吻了一下,笑一笑:“蕭大哥,我會跟你一起去。”
這句話她十三年前就說過,現在又說出來,卻還是不帶一絲猶豫,語氣平靜之極。
目光微微閃動,蕭煥輕咳著,終究是笑了笑:“蒼蒼……”
蒼蒼低頭,用唇堵住他微冷的薄唇,這一吻帶了淡淡的血腥氣味,分外深長。
這次見面之後,蕭煥又撐過了一個月,每次心悸都要咳血,他卻堅持著嚥下湯藥,不顯露出一絲痛楚,看向蒼蒼的目光溫和如昔。
一個月後已將近新年,這天又下起大雪,大地一片銀白。
蕭煥自前一天夜裡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咳血,第二天早上咳出的血跡已經沾滿了蒼蒼手中白色的錦帕。
扶著他坐起來,親手替他梳洗,蒼蒼端來準備好的溫水給他漱口,水剛入口他就傾身吐了出來,青瓷碗中鮮紅血絲散逸開來。
在一旁的嬌妍看著,就轉過臉去,悄悄擦掉臉上的淚水。
他吃不下東西,蒼蒼也就不再勸,找來一件雪裘替他披上,把他抱上輪椅,帶他去湖心的小亭中看雪。
行宮中的池塘全都連著溫泉,四季都不結冰,亭子裡燒起了地炕,湖面上的風吹來也不嫌寒涼。
蕭煥已經沒有力氣,蒼蒼把他抱下來放在亭中鋪好的絨毯上,摟著他的腰,讓他靠在胸前,和他一起看空中的雪花飄落到冒著霧氣的湖面上,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躺在她懷裡輕聲咳嗽,蕭煥沒來得及抬手掩唇,鮮紅的血從唇角湧出,滑落在雪裘上。
用手中的錦帕替他擦去了一些,知道他習慣忍著,蒼蒼把帕子放到他唇下,笑笑:“蕭大哥,別壓,都吐出來。”
衝她勾起唇角,蕭煥輕咳著,唇間的血湧出,不大工夫,就染透了蒼蒼舉著的錦帕,他卻還是沒有咳完,豔紅的血順著下頜流入衣襟。
這是忍了太久咳起來才會這麼綿綿不絕,蒼蒼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抱著他的身子,聽他輕聲咳著,用臉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擦:“蕭大哥,你以後都不要再忍了好不好?”
染血的唇角勾起,極輕地握住她的手,蕭煥看向她,輕笑了笑:“蒼蒼……”
蒼蒼低頭輕吻他的眉目,笑起來:“蕭大哥,夠了……”她把他輕輕抱起,繼續微笑,“可以了……蕭大哥……”
沒有再說話,蕭煥只是看著她,深瞳中一片柔和。
一直在亭中坐了整整一天,她輕擁著他,他靠在她的肩上,一聲聲極輕的咳嗽,那雙明亮的深瞳中,光芒流轉,卻始終停留在她臉上,不肯離開。
自清晨到黃昏,他們依偎在一起,蕭煥在她懷中躺著,氣息微弱。
暮色漸濃的時候,蒼蒼撫開他鬢邊烏黑的長髮,用手指擦乾他唇邊殘留的血跡,低頭輕吻那冰冷的薄唇:“蕭大哥,我們去海邊還不好?”
輕輕微笑,蕭煥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很輕,卻清晰:“蒼蒼……”
一盞燈光從湖岸上慢慢走近,持燈的是蕭千清,大雪中看不清眉眼,靜靜站在亭外。
蒼蒼衝他笑了笑,動了動酸楚的腿和腰,讓蕭煥靠在自己的肩頭,橫抱起他的身體,站起來點了點頭:“我們要去海邊。”
默然著,蕭千清看著被她抱在懷中的蕭煥,沾了鮮血的衣襟那樣觸目驚心,那如雪的容顏卻依舊平靜安詳。
他隔了一會兒才開口:“船我準備好了。”
在蒼蒼點點頭,正要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突然說,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不再見一絲輕佻:“煥皇兄,孩子們還有我。”
沒有回答,蕭煥卻笑了笑,抬起蒼白的手,向他伸過去。
恍惚了片刻,蕭千清也舉起一隻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雪中傳來隱約的風聲,天地一時靜謐無言。
這是第一次,成年的德佑帝和輔政親王互相握住對方的手,如同他們之間那無需言說的默契,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握掌,許下了此後幾十年的囑託。
微笑著閉上眼睛,蕭煥輕輕靠在蒼蒼肩頭,蕭千清深吸了口氣,把他的手鬆開,放在他身側。
蒼蒼向他一笑,抱著蕭煥走向停在湖岸的馬車。
北海並不遙遠,大雪中馬車卻走得很慢,蒼蒼把蕭煥抱在懷裡,低頭吻他合著的眼睛。
兩天兩夜間,旅途中的每一次的顛簸,對於蕭煥身體來說都是傷害,他卻一直沒有昏迷,漸漸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再有,那雙深瞳只是溫和地看著蒼蒼。
大雪一直不停,天地間一片銀白,最終窗外終於傳來海浪拍打的聲音。蒼蒼低頭吻蕭煥早已蒼白到無色的薄唇,微微笑,時隔多年,她的笑容裡還帶著少女一般的明媚:“蕭大哥,我們要到了。”
胸口艱難的起伏微弱,蕭煥唇角帶著一絲微笑,輕輕握住她的手。
懷中總是微涼的身體已經變得冰冷,炭火和體溫也再帶不去一絲溫度,蒼蒼打開馬車的皮簾,看著窗外,卷著白色泡沫的海浪拍打著礁石,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降落。
她笑著低頭,吻他舒展的眉目,笑起來,眼中彷彿看著當年黛鬱城中的漫天海棠:“蕭大哥,我們到了。”
大武的凌皇后選擇了一個特殊的方式來埋葬愛人和自己。
她在雪天裡抱著垂危的德佑帝,用了兩天兩夜坐馬車趕到海邊,然後在尚未結冰的北海中放下一艘堆滿燃料和乾柴的大船。
海邊的大雪中,德佑帝在她的懷裡安然逝去,她抱起愛人,走上大船,點燃身旁澆上煤油的乾柴。
船身燃起沖天的大火,揚起的風帆把火船深深帶入海中。
那一天,看到的人都說,風雪中捲起的火舌,輝煌如花,映紅了天空和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