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混沌的夢境漸漸淡去,被課堂上的喧囂取代。她爬起來,迷濛地看向身邊,一個陌生的男生正在啃雞蛋餡餅,正是塑料袋發出的細碎聲響將她喚醒。她穿著黑色連帽外套,一坐起來,碩大的帽子就遮住了眼睛,帽簷山一圈絨毛將她包圍了起來。
本學期最後一堂法導課。
趴在桌上睡覺時被壓迫的視神經慢慢恢復過來,她掀起帽子,從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向前面望過去,渙散的視線漸漸向著一個方向聚焦。張明瑞在遙遠的第三排,正扭過身子站著喝後排的人說些什麼,然而她最先注意到的卻是旁邊盛淮南的後腦勺。也許是以前看得太用心,她閉上眼睛也許會模糊他的臉,卻總有種荒謬的信心,能從一萬個人中,認出他的背影。
這時候盛淮南也回過頭加入了張明瑞等人的談話,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他說了幾句,忽然環視全場,像是在找誰。
洛枳拿起水杯站起身,從後門走出去。
明亮的燈光,喧鬧的走廊,人群,一同組成了巨大的烘乾機。幾天之前的夜晚,女生宿舍樓前的對峙,每一句話都溼漉漉地藏在心裡,此刻被暴曬得乾巴巴,看不出曾經豐沛的原貌。她覺得自己像一把鏽掉的菜刀。
那天之後,他們沒有再聯絡過。
她排在接熱水的隊伍末尾,仰頭盯著頭頂滅掉的節能燈發呆。
那時,不知為什麼慌了神的盛淮南,終於在自己的面前露出了與平常不同的一面。
她回到宿舍,發現憤怒落跑的時候竟然將行李箱落在了他手裡,捏著手機盯著那條看不懂的短信半晌,憋著氣沒有開口要箱子。
左思右想,洛枳決定打給張明瑞,想問他自己的行李箱是不是在他們宿舍。電話剛剛接通的時候,她仍然能聽到宿舍其他男孩子在旁邊大嗓門地起鬨——“說,聖誕節到底和誰去的798?是不是許日清?”
張明瑞有些尷尬的聲音半晌才響起來:“喂,洛枳?”
她正在措辭,忽然聽到電話那邊門被摔上的巨響聲。
“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這邊剛接通電話,盛淮南就提起行李箱摔門出去了,他在那邊打遊戲打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抽什麼風……那箱子是你的吧?我在提手那個地方看到了你以前沒摘掉的航班信息什麼的,問他他也不搭理我……”
洛枳半天沒說話,知道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顯示:呼叫等待,盛淮南來電。
她幾句話結束了和張明瑞的通話,接通了另一邊。
“我的行李箱在你那邊……睡衣和電腦都在裡面。”電話通了之後的沉默,她先開口。
不知怎麼,她忽然覺得,電話另一邊的人是笑著的。
“五分鐘後你下樓吧,我現在過去。”
“不用了,”她的聲音僵著,“正好我室友回宿舍,經過樓下的時候能幫我捎上來。”
他呆了幾秒鐘:“那……我怎麼知道哪個是她?”
“我告訴她了,認準了門口站的男生裡面長得最帥的那個,就是你。”
有時候洛枳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的憤怒和不滿總是戴著嬉皮笑臉的假面。
“萬一認錯了呢?”
“你覺得這個時侯拖著行李箱站在女生宿舍樓門口的男生可能被認錯嗎?”
她語氣有點不好,不過盛淮南一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至少在表面上,很懂得剋制,也很會照顧場面。
她等著他給他彼此臺階下。
“我不管,要麼你自己來拿,要麼你就別用電腦,別穿睡衣……”他停頓,語氣很衝,“光著睡算了。”
洛枳有點蒙,想都沒想就按了掛斷鍵。
下一秒鐘,她卻發現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似乎這個氣急敗壞的,一點都不像盛淮南的舉動,讓她突然摸到了彼此的心跳。
醜陋而罕見的那張臉或許才是真實的。
正在這時候有人敲門,是樓上的心理學系的同學邀請各個宿舍的同學幫忙填寫調查問卷,她和對方講了幾句,又坐下花不到十分鐘填完,接受了一枝作為獎勵的塑料玫瑰花。
然後江百麗拖著箱子突兀地出現在門口。
“啊呀!你猜我在樓下碰見了誰?”
洛枳原本那股想要衝過去面對面捕捉盛淮南蠻不講理的臉孔的豪情,就這樣被那個行李箱撲滅。
百麗將行李箱豎在屋子中央,做到自己的座位前,唾沫橫飛地說,“我看到他站在那裡還覺得奇怪,以為是等你,我還奇怪你們不是鬧翻了嗎?”
“是他自己走過來說,你是洛枳的室友吧?那副樣子特別禮貌,又特親切,但我最煩這種人。”百麗優哉遊哉地晃著腿,咬了一口手中捧著的煎餅,繼續說。
“他說你把行李箱落在他手裡了,託我帶上去。”
“然後我就瞟了他一眼,說,哦,謝謝您。”
您。
洛枳眼前忽然就能浮現出江百麗活靈活現的申請。
江百麗有意無意地告訴他洛枳病還沒有好,之前幸虧又一個男生天天給她送飯——那種別有用心的埋怨和炫耀,暗含著打抱不平的姐妹義氣——洛枳默默地聽著,心慢慢地灰了下去。
“你說這人是不是變態,他聽著聽著就開始笑,好像心裡頭石頭落地似的,跟我說給你帶個好,好好保重。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病?”
洛枳微笑。
如果剛才盛淮南有過慌不擇言,那麼此刻百麗對自己的每一句描述聽在他心裡,都是萬分確定的捨不得和放不下。
她飄忽不定的心思終於又被他抓到了手裡,恐怕此刻他連心臟都跳得篤定。
有恃無恐的人最可惡。
她突然覺得冷。看著仍在義憤填膺的江百麗,洛枳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心中湧起一種溫柔的無奈,只能走過去,俯身輕輕抱了抱她。
“呀,你幹什麼……”
“謝謝你,百麗。”
她笑著說。
如她所料,之後的幾天,盛淮南再沒有給她發過任何短信。
真沒意思。洛枳回過神,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低頭擰開熱水龍頭。手背被水珠濺到,她打了個激靈。
乏味的課程在她走神中進入尾聲,教室又漸漸熱鬧起來。洛枳在筆記本上匆匆記下期末考試的時間地點和複習範圍,在教授宣佈下課的瞬間抓起書包和大衣衝出後門。
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之前朱顏問過她願不願意到自己家裡去住幾天,一起度過元旦假期。她原本要一口答應,如果不是百麗在幾天前曾神情落寞地問她:“洛枳,可不可以陪我去參加學生會的跨年酒會?”
她錯愕:“你什麼時候加入學生會了?”
不是一直作為編外人員給戈壁跑腿的嗎?她把後半句吞進肚子裡。
“我是書友會的成員,他們這次的酒會也邀請了各個社團的負責人,總之去的人很多。”
“幹嗎要我陪?”
百麗低著頭,眼睛仍然四處亂轉。
“我聽說,陳默涵要去。”
洛枳感到自己的雙肩不受控制地下沉:“你該不是要……”
“我不是去鬧,不是去給他們臉色看。人家要是會看我的臉色就不會甩了我。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他們在一起有多般配,我就是想看看,就是想看看……”
洛枳及時地止住了百麗話語中的哭腔,“行行行,你要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就陪你去。”
百麗忙不迭地點點頭。“相信我。”
信你才怪。洛枳揉揉太陽穴,突然反應過來,學生會?那乞不是……她想要反悔,看見百麗瘦得尖尖的的下巴,拒絕的話說不出口。
從百麗發短信告知洛枳她分手的消息到現在,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百麗夜夜聽歌失眠,紅了眼眶,瘦了相思。曾經在戈壁偷瞟美女的時候氣憤地叫囂著要減肥大作戰,現在真的瘦下來了,卻失去了意義。
最恐怖的是還要打起精神,虛弱又虛偽地對院裡面一群打著譴責戈壁的旗號來幸災樂禍的八婆們說,一切還好,還好。
人前裝歡。
再消沉,都要擺出笑臉。誰願意白白讓別人撿笑話。
洛枳將給兩個孩子上課的時間提前,以便晚上早些回來陪百麗。站在東門口的冷風等車時,她收到了洛陽的短信。
“你嫂子來北京了,明天一起吃飯吧。”
洛枳感到一股久違的暖流經過心間。
她在玄關換拖鞋的時候覺得家中安靜得過分,總是在客廳轉來轉去嘟囔著誰也聽不大懂的英語的兩個菲傭沒有現身。洛枳曾經問過朱顏,為什麼一定要用菲律賓女傭,她們在北京理應不具備香港菲傭價廉物美的特性。
當時朱顏微笑著說,聽不懂中國話的最好,心裡踏實。
洛枳楞了一會兒,心領神會。
兩個孩子的課一上完,洛枳就被小丫頭拉進她的房間裡面。Tiffany大病初癒之後和朱顏一起去了香港,粉紅色的小衣櫥裡面立時掛滿了戰利品。洛枳坐在床上看她一件一件地把新衣服秀出來。朱顏晚上要帶他們出席一個酒會。Tiffany萬分認真,於是她也很熱心地幫忙參謀到底是小洋裝好看還是小旗袍。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沒發現呢。”Tiffany去洗手間的時候洛枳才剛剛發覺朱顏竟然進來了,一直默默坐在床的另一側微笑著看自己女兒換裝。
“還真是好久沒看見你了。”朱顏笑,遞給她一杯茶。
“生了一場大病。”
“流感?”
“不知道,一半著涼一半心病。”
“怎麼了?”
洛枳笑著跟她講了自己的經歷,從第一次勉強算是約會的出遊,到盛淮南忽然的翻臉,直到雨天,直到她被逼迫成人的表白,包括回家上墳時候的奇遇。
以及窗臺邊遲到的那句,“你叫什麼名字”。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她停頓了一會兒,笑“你可以理解為我被狠狠地耍了。”
朱顏沉默良久,往茶杯中加了一塊冰糖,攪拌著問“那個男孩子真的像你想象的那麼好嗎?”
洛枳看向朱顏,對方的眼裡滿是狡黠的笑意。她偏過臉,萬分認真地想了想,才慢慢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高中的時候我不瞭解他,但是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一個各方面都值得被妒忌的人,能讓所有人都誇讚而不中傷他,這已經很難得。後來憑我僅有幾次和他面對面的接觸,我覺得,他的確是個招人喜歡的人。”
她嘆氣,眼睛有些酸:“至少招我的喜歡吧。”
朱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他還真是平安地長大了。”
朱顏笑起來:“不。我是說,我也覺得他很難得。你曾經跟我講過他,你形容的那種略帶世故的早慧,往往會害了他,但是看起來,好象也沒有。”
“我真的希望他不是那麼好,這樣我可以儘早回頭是岸。”
“別找藉口了,”朱顏笑,“看不破就是看不破。我敢說如果有天你發現他很差勁,一定比現在還難受。”
她看向透著稀薄暮色的窗臺:“畢竟他是你的全部青春。他如果很不堪,那你的青春就等於餵了狗。”
洛枳咧咧嘴:“簡直酸倒牙了。”
朱顏卻沒理會她,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很長時間之後,她才直直地看過來:“你怎麼不去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不說,”洛枳低頭啜飲,“說了,我恐怕也不想聽了。”
“矯情。”朱顏語氣軟軟的,卻讓洛枳紅了臉,她乾巴巴地接上一句,“隨緣而已。”朱顏笑得越加讓她背後發毛。
“你之前也算是處心積慮了,又做導演,又做演員,埋了一路伏筆,現在又想假裝一無所知,聽從命運安排了?”
洛枳的茶匙磕在壁上。
“孩子媽說話就是一針見血啊,”她狼狽地扯開話題,“對了,我今天怎麼沒看到你家那兩個菲傭?”
朱顏欲言又止,下一秒鐘綻開一臉笑容,對著剛從洗手間蹦出來的Tiffany。
百麗的催命短信一條條衝進手機,洛枳五點鐘氣喘吁吁地推開宿舍門,看到的卻是她穿著睡衣盤腿坐在床上舉著手機的樣子。
“你怎麼還穿著睡衣?”
“我不知道穿什麼。”
“這是什麼規格的酒會?如果要求穿禮服,恐怕我就進不去門了。”
“不用穿得特別正式,穿球鞋也可以進門。”
“那你為難什麼?不必太費心想這些,你沒辦法跟陳墨涵鬥豔。”
“我知道。”百麗沒有反駁。
洛枳回頭看了她一眼。今天的江百麗平靜得有點反常,她迎上洛枳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蒼白脫塵。
“我不會是看到聖母瑪利亞了吧……你別那樣笑行嗎?”
“對不起,我剛才突然想到,其實今天晚上盛淮南也參加這個酒會。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見他……”
洛枳咧嘴一笑:“這有什麼好躲避的,我們之間又沒有什麼。”
然後再嘴角無法抗拒地下垂之前趕緊轉過身假意去整理書櫃上面的複習資料。
雖然百麗對於他們之間的故事知道的不多,但是她每天每天喊著:“洛枳加油”,朝夕相處,眼角眉梢總能讀出點故事,洛枳不知道怎麼掩飾。
她聽到背後百麗下床的聲音,伴著一句幽幽的:“如果我當初也和你一樣,把一切都爛在肚子裡,靜悄悄的就好了。你喜歡別人也都是靜悄悄的,不被任何人知道,失敗了都不丟臉。”
洛枳聞言一頭撞在櫃子上:“這有什麼丟臉的——喂喂,等一下,我哪裡失敗了?”
想要嘴硬一次,卻發現嬉皮笑臉的樣子怎麼也擺不出來。
她把《瑪麗·斯圖亞特傳》抽出來又放進去不知道第幾遍,也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最後終於放棄,往桌上隨手一扔,一屁股坐了上去,抓過身語氣冰冷地說:“對,我是挺失敗的,我就是看準了自己有一天會很慘,當初才不像你一樣,搞得滿世界都知道。”
百麗正站在地中央,脫睡衣脫到一半,胸罩帶子還掛在肩上,冷不防被洛枳嚇到,驚慌失措地跌坐到下鋪的床上。
她第一次聽到洛枳用這樣的語氣講話。摻著冰渣兒,卻透著一股邪火。
兩個人都沉默了。
“對不起……”百麗剛剛開口,就看到洛枳臉上浮現出的誇張笑容。
“快點換衣服吧,”她說,頓了頓,又特意用很有精神的語氣說道,“我突然想起來,《傲慢與偏見》裡面好像說過,‘將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時是件壞事。如果一個女人掩飾了對自己所愛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許將失去了得到他的機會。’所以,名著都說了,其實你是對的。”
江百麗笑起來:“讀書人說話就是一套一套的。”
轉眼,江百麗的臉卻又沉下去:“……那為什麼我還是沒得到他?”
尷尬卻默契地無言對望之後,洛枳笑出聲,江百麗則乖乖地爬起來,說:“我穿你的衣服好嗎?咱們身材差不多。”
洛枳指指衣櫃,說:“自己挑吧。你不是一直說我的衣服都是寡居的人才穿的嗎?”
百麗從衣服堆中抬起頭,一本正經:“我的確在寡居。”
洛枳淺笑,抬眼去看窗外飄起的清雪。
她曾經以為,她會這樣沉默,怕的並不是丟臉,在意的也不是得到與否,只是不想被誤解。她的那份感情裡面有著太多的曲折,不足為外人道也,思維直通到底的旁觀者只會將她婉轉的心思戳得鮮血淋漓。
直到那天,她提起那時候的陽臺,他說,“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洛枳才忽然明白,那種忽然爬滿心房的痛楚和不甘,就叫做得不到。
說出來,嚥下去,萬眾矚目的追求,或者不為人知的愛戀,並沒有哪種更加高明,也沒有哪種更為高貴。
只要得不到,就一樣百爪撓心,痛得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