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京城,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商販們賣力地吆喝著,粗糙的臉上滿是對生活的憧憬。
沉香靜靜坐在車裡,交握的雙手滿是汗水,聽到外面喧譁的聲音,終於忍不住悄悄掀起簾子的一角向外看去。一群男孩子鬨笑而過,奔向遠處的糖人鋪子。不遠處,一個和沉香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正和猴子一起表演著雜技。雜技炫目,沉香覺得挺有趣,簾子稍稍多撩開了一點兒。突然,猴子衝向她齜牙大叫欲奔過來,嚇得沉香趕緊放下簾子。
旁邊跟著的嬤嬤這時重重一咳,沉香瑟縮了一下,趕緊規規矩矩端正坐好。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車外的喧譁聲漸漸遠去。蹄聲得得,從急促變得緩慢,最後完全停下。車簾被人從外挑起,明媚的陽光透進昏暗的車廂,刺痛了沉香的眼睛,沉香深吸一口氣平靜下慌亂的心,伸手扶著嬤嬤肥厚的手掌,踩著矮凳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與其他一起入宮的女孩子依次排好。
書禮太監在一邊記錄,一個小太監站在旁邊喚名:“副都統費揚古之女,富察秀寧,滿洲鑲紅旗;大將軍書傑之女,葉赫那拉錦春,滿洲正藍旗;尚書馬爾漢之女,兆佳沉香,滿洲正白旗……”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可是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這個尖細的嗓音喊出來的時候,沉香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抬頭望向深深的宮門,她忽然想起了那隻圈在籠中的雀鳥……
晨曦中的紫禁城,進宮的隊伍像螞蟻一樣安靜地行進。經過一系列嚴苛繁瑣的檢查之後,沉香被剪了頭換了宮裝,與其他新進的小宮女一起,垂著頭跟在一個老太監身後,穿過神武門,拐上了宮中廊道。
“宮裡不比外頭,做得好了,主子抬舉自然是平步青雲;做得不好,人頭落地也是常有的事……”
老太監走在前邊,絮絮地絮叨著。說了半天覺得沒有意思,突然回頭在沉香耳朵上狠狠彈了一下。
“疼嗎?”
“疼。”沉香垂著頭,低聲回答。
“疼為什麼不喊?”
“額娘在進宮前說了,要百忍成金,所以,我忍著。”沉香眼中含淚,依舊是低低地回答道。
“呵,有點意思。你啊,倒是個聰明的……”
老太監話未說完,便被遠處傳來的鳴鞭聲打斷,往來忙碌的宮女太監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低頭靠牆而立。沉香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推搡到了一邊。“肅靜,迴避,靠牆站。”
腳步聲從遠及近,很快便路過了身後。沉香偷偷地斜眼看去,只見幾個太監抬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匆匆往前走去。直到他們離得遠了,眾人這才轉了身,重新忙碌起來。
看出沉香好奇的眼神,老太監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冷哼了一聲:“這是登天梯,邁過去了就是人上人了,羨慕吧,不過瞧你這性子,難了……”
沉香垂著頭,只當是沒有聽到。老太監繼續前行,沉香和宮女們跟上去。
無論是登天梯還是人上人,她都沒有想過,她只盼著平平安安在這裡生活下去,直到二十五歲出宮的那一天。
“啊——”
前面一棟樓裡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宮女們紛紛側目向前看去。
“看什麼看,繼續走,不許回頭。這宮裡的規矩就是明哲保身,閒事少管。凡事多帶著眼睛和耳朵,少帶著嘴,不然就是十八層地獄也不夠你們趟的。”老太監尖聲說道。對這突然響起的慘叫聲,老太監顯然見慣不怪。
大樓裡廳門處,停著一輛蓋著涼蓆的板車,一雙女人的腳露在外面。
宮女們嚇得趕緊低頭而行。走在沉香身邊的小宮女顫抖著,突然腳下一滑從臺階上跌了下去。沉香急忙伸手去扶,卻被她一併拉倒摔在了地上。耳畔忽然一輕,只見一顆翠綠的珠子蹦跳著滾下了臺階。
“哎,我額娘給我的珠子——”沉香站起追著珠子飛快地往前跑去。
“哎呀,別跑,別跑,宮裡不許亂走——”尖利著嗓子正訓斥著這些不懂規矩的小宮女們,忽然看到沉香離開隊伍飛快跑遠,老太監當下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撇下眾人跟住追了過去。
耳環從臺階上一路彈跳滾下,彈進一個門洞,沉香在後面焦急地追趕著。走到一處門口,沉香終於看見自己的耳珠安靜地躺在門口一處積水裡。
她蹲下拿起耳環。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沉香自言自語地責備一聲,取出手帕將它擦拭乾淨,站起身打量著四周,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哪裡?
眼前是一座寂寞荒涼的院子,雜草叢生的甬道,枯枝遮天蔽日,將陽光切割成凌亂的碎片,間或有一兩聲烏鴉沙啞的鳴叫從陰暗的角落傳來。前面一棟陳舊的宮殿,有點破爛,像是年久失修一樣,與方才見到的那些巍峨大殿不同,這裡更像是一個……囚牢!
沉香心跳驟然變得慌亂,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聯想到這兩個字。嚥了口唾沫想要轉身離開,可是那宮殿之中卻彷彿帶有某種魔力,牢牢地抓住她的心,讓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要趨前去看一眼。
腳步脫離了理智的掌控,沉香一步步走到院裡大樓門前,趴在門上的縫隙向內張望。一片昏暗的大殿中,似乎吊著什麼東西。
突然,門縫中出現了一雙漆黑的眼睛。沉香緊張地愣在那裡,兩雙眼睛對峙著。
“王八羔子,讓我一頓好找!”她正要張嘴大叫,老太監忽然出現在旁邊,一個巴掌已經重重甩在她臉上。沉香沒有防備,小小的身子栽倒在地,滾進了旁邊的水窪中,另一隻耳環悄然掉落在地上。
老太監手忙腳亂地拉著沉香往外走,嘴裡還兀自嘀咕著:“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這裡能隨便進來嗎?”
“吵死了。”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殿門後響起,語調平緩,不帶半點感情。隨著這個聲音傳出,緊閉的殿門驀地洞開。屋頂上棲息的烏鴉轟然而起,遮天蔽日。
老太監嚇得一個哆嗦,本該再次落在沉香臉上的巴掌立刻轉了方向,狠狠抽在自己臉上,接著倉皇跪下:“奴才該死,奴才並非有意驚擾十三阿哥,都是因為這個小宮女,所以才……”
浸溼的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刺骨。可是沉香此時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只是那樣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那個從殿內緩緩走出的玄衣少年。
風乍起,捲動院中荒草殘葉,打著旋兒轉到了少年的腳下,略一停頓,立刻驚惶地遠遠逃開。枯枝搖動,一縷晨光透過縫隙灑落,柔柔地籠罩了他挺拔的身影。劍眉星目,鼻若懸膽,雖然略帶青澀,卻遮擋不住他那天生的尊貴和霸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沉香忽然發現在他淡漠的眼眸裡,似乎藏著淡淡的哀傷和寂寞。
眉頭微微皺起,胤祥冷冷地打量著這個擅闖禁地的不速之客。
荒草紛紛,早已經失去了生命的顏色。她瘦小細弱的身子孑然立在遍地枯黃中,就像是一朵在秋風中搖曳的雛菊。那無助膽怯的目光,來不及躲閃便直直地落入他的雙眼,驚驚怯怯,令人望而生憐。
沉香猝不及防,與他漆黑的眸子直直對上。顫抖了一下終於回過神來,慌慌張張急忙跪下,還未來得及平靜狂跳的心,少年冰冷的聲音便已重重砸在耳畔:“擅闖禁地,該當何罪?”
旁邊跪著的老太監被這句話徹底嚇癱,身體如篩糠般打著哆嗦,想要出言辯解卻被那冰冷的目光嚇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一下接一下重重地磕著頭。
沉香跪伏在地上,同樣嚇得手腳發軟心如鹿撞。可是看著老太監傴僂的身子,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開了口:“因為奴婢耳墜遺失,所以一路尋來,誤闖了禁地。此事都是奴婢的錯,與這位公公無關,請十三阿哥饒了他,奴婢願意承擔所有責罰。”說著張開了緊握的手,露出掌心那顆小小的翡翠珠子。
聽到這個解釋,胤祥面無表情,一步步緩緩走了過來,忽然彎腰從沉香手中將翡翠珠拿起冷笑道:“你不顧規矩四處亂闖,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破玩意兒?縱然丟了,也不可惜。”
說完手已經揚起,作勢要將珠子遠遠拋開。
“不要!”沉香心急,顧不得規矩禮法,猛地起身抓住了胤祥的胳膊急切道:“在十三阿哥眼裡,這不過是一顆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可是當額娘將它親手戴在奴婢耳邊的時候,它就變成了奴婢最珍貴的東西。求十三阿哥開恩,將它還給奴婢!”
沒想到沉香會有如此舉動,本就嚇得面無血色的老太監險些昏厥過去。胤祥同樣一愣,低頭看向這個幾乎撲在他懷裡,正抓著他的衣袖踮著腳尖想要奪回翡翠珠的嬌小人兒。
除了額娘之外,她是第一個如此接近他的女人。看著她清澈明潤的眼睛,還有那因為焦急而漲紅的臉頰,胤祥黑眸忽地眯起,心中被冷漠塵封多年的某個角落忽然悸動了一下。
額娘……
“若再不放手,我就真的丟了它。”靜默了半晌,胤祥終於開口打破了沉寂。此言一出,最是善於察言觀色的老太監眼皮抽動,用餘光偷偷瞥向胤祥。
他是不是聽錯了?這位素來淡漠疏離的十三阿哥,竟然會和一個小宮女囉唆!
“別……別丟,奴婢這就放手。”唯恐胤祥反悔,沉香急忙鬆了手重新跪在地上。兩隻眼睛卻是眨也不眨,牢牢地盯他的手。
看著沉香小貓般可憐兮兮的樣子,胤祥眼中閃過淡淡的笑意,只是一瞬,便又消失在眸底的冰冷中。將耳墜拋到她的面前,轉身向著殿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住,伸手接下斗篷向後擲了過來。
“賞你的,以後不要再來了。”
沉香剛剛手忙腳亂地撿起耳墜,就被胤祥拋來的斗篷罩了個嚴實。柔軟的布料和舒爽的味道,立刻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子。當回過神來想要謝恩的時候,他挺拔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慢慢閉合的殿門後面,在他的頭頂,一隻巨大的黃金鳥籠若隱若現……
撐著發軟的腿腳從地上爬起,老太監不敢再耽擱,伸手拉住沉香轉頭就走。或許是因為胤祥的緣故,老太監並未繼續責罰沉香,只是將她帶到了宮女的住所之後便匆匆離去。
長長的通鋪房內,小宮女們站成一排正在接受管事姑姑的訓話:“該說的都已經跟你們說了,誰要是壞了規矩,可有你們受的……”
沉香低垂著頭,不敢去看管事姑姑的臉。直到她出門之後,這才悄悄鬆了口氣。將帶來的小小包袱放在床上打開,香甜的氣味立刻瀰漫開來。
幾個老宮女相視一眼,立刻圍了上來:“新來的怎麼不知道規矩,有好吃的也不交出來跟大家分享?”
“是呀,快拿出來!”
沉香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瑟縮了一下將包袱裹起抱在懷裡。“這,這是我額娘給我的……”
“到了這裡就是大家的,搶——”旁邊一個圓臉宮女懶得和沉香廢話,直接伸手去搶包袱。另外幾個人也不甘示弱,七手八腳開始撕扯。一不留神,包袱被拽得敞開,精緻的小點心骨碌碌滾了一地。
抬腳踢開一塊滾到鞋面的核桃酪,圓臉宮女滿臉怒氣扯住了沉香的衣服咬著牙道:“好哇,你敢反抗,姐妹們,給她點教訓,讓她下回記得些——”
另外幾個新來的小宮女見狀,低著頭悄悄溜了出去。
“不要,不要打我,不要——”孤立無援的沉香被推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懷裡還抱著那被撕成了碎片的包裹,身上各處傳來劇痛,眼前直閃著眾多面目可憎的臉孔。
這些宮女比沉香年長几歲,無論是身高還是力氣都大出一截。此時一擁而上,打得沉香連自保的力氣都沒有了。
“仔細點兒,別打到了她的臉,主子看到不好。”圓臉宮女顯然是做多了這樣的事情,一邊拳打腳踢一邊不忘提醒同伴。其他幾個宮女答應一聲,正要動手的時候,忽然身子僵住,眼睛直勾勾看著圓臉宮女的身後。
“……鬼,鬼啊!”
圓臉宮女不明所以,順著她們的視線轉頭看去,只見窗外青綠色的鬼火閃爍,一個鮮血淋漓無頭鬼影搖擺著越來越近,聲音縹緲陰森:“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敏妃娘娘來了!”一個嚇呆了的宮女擠出一聲尖叫,眼看著那鬼影就要飄進窗戶,慌不擇路奪門而出。剩下的幾個人被這一聲提醒,你推我搡跟在後面跑了出去。
偌大的通鋪房只有一盞昏黃的燭火,影影綽綽間更添恐怖。沉香蜷縮在角落裡,眼睜睜看著那個鬼影從門口晃了進來,想要跑卻沒有力氣,只好緊緊閉著眼睛不去看它。
“別怕,沒事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沉香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只見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宮女,手裡拎著一盞包了藍布的油燈正朝著她微笑。地上丟著一塊白布,上面紅色斑斑駁駁。
“嘻嘻,這個是硃砂。怎麼樣,我剛才裝鬼像嗎?”小宮女上前一步將沉香拉起,一邊幫她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笑道:“她們欺負你啦?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以後她們要是再欺負你,你就來找我,我嚇死她們。我叫琉璃,在乾西四所當差,你呢?”
“我……我也在乾西四所,我叫沉香。剛才的事,謝謝你……”被琉璃開朗的笑容感染,沉香也回了一個感激的微笑。話未說完便被琉璃拉住了雙手。“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在這宮裡沒有什麼朋友,以後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沉香輕輕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琉璃掩住了嘴:“沉香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沉香側著耳朵聽了片刻,有些不確定地反問道:“好像是……歌聲?”
“我們去看看吧!”琉璃眼睛一亮。
“不好吧?”沉香有些猶豫。
“怕什麼,有我呢!”琉璃不由分地說,拉著沉香向外跑去。
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落了滿地。夜色中,兩個小小的人影穿過月洞門,沿著長廊奔跑著。
“看,就是那裡!”琉璃眼尖,指著遠處對沉香悄聲說道。
順著她指示的方向,沉香也看到了那個在風雪中且歌且舞的曼妙身影。雖然是這麼寒冷的天氣,她卻只著了一件輕薄紗衣。白皙的肌膚在薄紗掩映間若隱若現,好似天上的仙子誤落凡間。
轉纖腰,舒廣袖,美人如畫。沉香和琉璃躲在迴廊中,早已經看得痴呆了。
琉璃得意地說道:“怎麼樣,好看吧?”
沉香猶疑地問:“可是,她在這裡幹什麼?這麼冷的天不怕冷嗎?”
“咳……咳……”身後突然傳來咳嗽的聲音,一個人影從柱子後面閃了出來。二人嚇了一跳,慌張跪下。琉璃反應極快,低著頭解釋道:“奴婢剛剛路過而已……”
“嗯,表現不錯,暫且饒了你們這一回吧。”人影說著,踱到二人面前。看著跪著的沉香,憋著笑問道:“你是新來的吧?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沉香正要回答,身邊跪著的琉璃已經跳起身來,對著人影就是一腳。“死春壽,你嚇死我了!”
沉香抬頭看到站在面前剛剛偽裝大人的一個小太監。
春壽一邊嬉皮笑臉地躲避著琉璃的拳腳,一邊將食指伸到唇邊做了個手勢。“噓,別妨礙未來的娘娘跟皇上邂逅,不然小心她將來記恨你,把你拉出去砍了。”
琉璃伸出的拳頭停在了半空,不解地瞪著春壽問道:“未來的娘娘?”
“對呀。”春壽點點頭,“我師傅把皇上的行蹤賣給了她,她就在這裡跳舞等皇上來。要是皇上看中了她,她不就是娘娘了?”
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沉香也好奇地看著春壽:“要是看不中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是各人的造化。”春壽故作老成地搖頭晃腦。
沉香沒有再問,轉身趴在欄杆上繼續看那美人輕舞。長長的飄帶纏纏綿綿在雪中流淌,美人的臉上滿是希望……
突然,遠處傳來宵禁的鈴聲。
“不好,走!”琉璃輕呼一聲,拉起沉香就跑。
沉香倉促地跟著:“喂,喂,你跑什麼呀?”
琉璃急促地回道:“宵禁時間到了,萬一趕不回去,會挨板子的。”
“啊?”
春壽追在後面,不甘心地低聲嚷道:“啊,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顧不上回答春壽的話,沉香被琉璃拉著一路疾奔。好不容易到了門口,迎面卻看到老太監眯著眼睛哼著京戲慢悠悠地向她們走來。眼看著已經無路可逃,忽然一聲慘叫響起。
老太監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春壽捂著肚子倒在地上打滾:“哎喲,肚子痛,好痛啊——”
老太監氣得上前踢了春壽一腳:“小王八羔子,你……你要嚇死我呀?”
在他扭頭罵春壽之際,琉璃趁機拉著沉香從他右側溜了進去。門縫中,沉香看到春壽可愛的鬼臉。
沉香和琉璃剛剛鑽進被窩,通鋪房的門便被人重重推開。管事姑姑沉著臉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圓臉宮女。
視線掃過通鋪房,管事姑姑不悅地開口:“這不都在嗎?哪有不守規矩的?”
“這……”看著突然出現的沉香和琉璃,圓臉宮女囁喏著說不出話來。
看著圓臉宮女這個樣子,管事姑姑臉色更加難看:“喜榮,我告訴過你,宮裡最重要的是和睦相處,要是整天說長道短地誣陷別人,小心哪天害人終害己,連命都沒有了……”
喜榮不敢頂撞,咬住嘴唇低下了頭聽著她的訓斥。
夜深,通鋪房中只有深深淺淺的呼吸聲。沉香偷偷地將頭探出被窩看向窗外飛舞的雪花,回想著這一天的遭遇,帶著笑意沉沉睡去。
翌日,天色微明之時,沉香等人被喚起,向著御膳房走去。路過昨夜的花園處時,沉香驀地瞪大了雙眼。
昨夜那個載歌載舞的美人,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座冰雕。旁邊幾個太監將她抬起,準備搬運離開。
管事姑姑冷笑一聲,教育著身後跟隨的小宮女們:“每年都有幾個壞規矩的,這就是下場,好了,別看了,趕緊去幹活兒去吧。”
忽然,搬運的太監腳一滑,美人從橋上摔了下去,頃刻間四分五裂。
驚嚇中的沉香還沒有緩過神來,旁邊已經路過了幾個老宮女。其中一個眼角掃過滿地冰屑,輕笑著道:“跳舞能把自己跳成冰碴子,這事兒說出去都笑死人。”
“皇上沒盼來,盼來了‘那一位’,兩桶水澆下去又罰站了一晚,就變成了這副德行。麻雀妄想變鳳凰,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斤兩。”另一個宮女輕嗤一聲,壓低了聲音冷笑道。幾人說著漸行漸遠,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枝頭上飛起一隻烏鴉,幾片積雪從樹梢抖落,掉在沉香的脖頸,讓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快點走,發什麼呆?”姑姑走了幾步之後,回頭見沉香還站在原地發呆,立刻冷了臉,惡狠狠地訓斥道:“宮裡的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以後有你看夠的時候。不長點腦子的話,下一個說不定就是你!”
沉香被罵得不敢作聲,低了頭一路小跑追了上去。姑姑白了她一眼,冷哼一聲帶著隊伍繼續向前走去。琉璃悄悄挪了過來,見沉香垂頭喪氣的樣子,便拉著她的手在耳邊悄聲安慰道:“沒事的,別理她。不就是說你幾句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當是一隻烏鴉在你腦袋上‘呱呱’了幾聲,飛走了也就忘了。”
說完還眨了眨眼睛,向著姑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沉香忍俊不禁,無聲地笑彎了眉眼,低落的心情終於好了許多。感激地向著琉璃點點頭,兩個人快步跟著姑姑向著御膳房走去。
“天,這是什麼?”
長長的隊伍走進御膳房之後,小宮女們立刻瞠目結舌地傻在了那裡。從小到大,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食物。
盯著那小山般的食材,琉璃和沉香也看傻了眼。雞鴨魚肉,白菜土豆,加上院子裡晾曬的、洗菜的、運貨的宮女太監,整個場面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壯觀。
“你們今天第一天來,就先打打下手,去,幫著擇菜洗菜。”絲毫不給小宮女們適應的時間,姑姑和御膳房管事太監交接之後,留下一句話便自顧自地走了。小宮女們茫然無措地跟在太監的身後,走到那堆積如山的食材前。
“你們幾個去拿些雞蛋過來,你們幾個把肉剁成餡料,還有你們,把這些菜都洗了。記住,不管做什麼都必須乾乾淨淨仔仔細細,要是硌了主子的牙或者是吃壞了肚子,你們這條小命就別想要了!春壽,去,帶她們到後院去。”老太監指手畫腳,很快便給小宮女們安排好了工作。沉香、琉璃還有幾個負責洗菜的小宮女,兩人一組抬著盛滿蔬菜的大木桶,跟著春壽到了後院的水井邊。
“你們就在這裡洗吧。”春壽說完轉身正要離開,想了想又回頭叮囑道:“記得一定要多衝洗幾次,把沙子啊泥土啊之類必須清理乾淨。還有那些菜蟲,針尖那麼大的也要仔細挑出來。”
“嗯,謝謝公公提醒。”沉香靦腆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謝。“還有昨晚的事情……謝謝了。”
“沉香,不用謝他,那是他應該做的。”琉璃和春壽見過幾次,彼此之間比較熟悉。見沉香向他道謝,立刻跳了出來嬉笑著打斷。“能為咱們做點事情,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
“切,誰稀罕給你做事。”春壽翻了琉璃一眼,轉而看向沉香笑眯眯說道:“我那是為了幫著沉香。沉香,沉香,我終於知道你叫什麼了,這名字真好聽。”
“行了行了,別在這裡自作多情了,趕緊走吧。”見沉香被春壽逗得面紅耳赤,琉璃端起盆子裡的水便向著春壽潑去。春壽哈哈笑著,向著沉香吐了吐舌頭便逃之夭夭。
笑鬧了一番之後,幾個小宮女便圍在井邊,各自端著一個盆子,開始清理那成堆的蔬菜。
悶著頭用刷子把一盆蘿蔔處理乾淨之後,琉璃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看著那堆得滿滿的菜桶,立刻又沒精打采地耷拉了腦袋。“天哪,怎麼還有這麼多?這得猴年馬月才能洗好啊!”
“已經洗了一大半了,再加把勁就好了。”沉香一棵一棵仔細地檢查著手裡的青菜,確定沒有問題之後這才將它們放進盆裡清洗。聽到琉璃抱怨,抬頭看著她柔柔笑道:“要不然你先歇歇,剩下的我幫你洗。”
“好啊,那順便幫我們也洗了吧。”
琉璃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二人聞聲轉頭看去,只見那個圓臉宮女喜榮,和昨晚打人的另外幾個宮女正端著衣服站在她們身後。一個個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趾高氣揚地看著她們。
其他幾個小宮女見勢不妙,端起盆子便想要偷偷溜走。喜榮冷笑一聲丟了個眼神,旁邊兩個老宮女立刻大步走去將她們的退路截住。
“這次新來的秀女,一個個好沒眼色。趁著今天有空,我們就好好調教調教你們。”一個臉孔狹長的宮女歪著嘴角笑了一聲,將手裡端著的衣服“啪”地一下摔在小宮女的面前。
“手腳麻利點,把這些衣服給我洗了。”
小宮女嚇得哆嗦了一下,怯生生抬頭看了她一眼。昨晚上親眼看到了喜榮一夥人對沉香拳打腳踢的情形,自然知道她們的厲害。被她凶神惡煞的眼睛一蹬,嚇得急忙低下頭拿著那些衣服搓洗起來。
旁邊幾個小宮女也不敢多言,彼此對視了一眼之後,只得忍氣吞聲地接過她們的衣服,就著冰冷的井水一件件地洗著。
“記住,凡事要忍,無論多難你也要忍著。無論如何,額娘只盼著你平平安安……”昨晚上被打過的地方還在時時作痛,沉香想起進宮前額孃的叮囑,深吸一口氣將委屈嚥進肚子裡,伸手去接喜榮遞過來的衣服。
琉璃雙手抱在胸前,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喜榮一眼。余光中瞥到了沉香伸手,氣哼哼地跨步擋在了她的身前。“沉香你別理她,她自己有手有腳的,不會自己洗啊?咱們還得洗菜呢,耽誤了主子們用膳誰也擔當不起。”
“哎喲喲,好一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剛剛進宮就學會用主子來壓人啦。”毫不理會琉璃話裡帶著的威脅,喜榮突然端起衣服盆子砸了過來。“少廢話,趕緊給我洗乾淨!”
琉璃猝不及防,被盆子把腦袋砸了個正著。劇痛之中火氣驀地騰起,不怒反笑地將散落了一地的衣服一件件拾了起來重新放進盆子。
“好,我給你洗,我這就給你好好洗洗!”琉璃笑得極其嫵媚,端著盆子走到了井邊。最後一個字剛剛出口,就見她臉色一變,連衣服帶盆子猛地一下全都扔進了井裡。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出人意料,喜榮眼睜睜看著琉璃將衣服丟進水井,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撲通”一聲水花濺起又落下,這才“啊”地大叫一聲,衝到井口向下望去。
這口水井不算太深,井水距離井口也就不到五六尺的距離。衣服並沒有立即沉下去,而是飄飄蕩蕩浮在水面做著最後的掙扎。
“衣服,我的衣服!哎呀,要沉下去了!”喜榮趴在井沿伸長手臂,卻無論如何都夠不到。長臉宮女反應最快,抓起沉香她們抬木桶用的那個竹竿飛快地跑了過來。一通翻攪總算鉤起了兩三件,剩下的衣服隨著盆子,冒了幾個泡之後便無影無蹤。
“哈哈哈,這下子你以後就不用洗了!”琉璃雙手叉腰,得意地放聲大笑。沉香嚇得臉色慘白,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被琉璃的嘲笑聲氣得面孔漲紅,喜榮大步走來抬手便打。琉璃一把推開沉香,自己也靈巧地閃到一邊大叫道:“我可不是她們那種任人欺負的窩囊廢,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和你拼了!”
喜榮聞言一怔,揚起的巴掌定在空中半晌沒敢落下。雖然她資格老些,可是也不敢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鬧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她深深吸了幾口氣之後怒聲道:“這筆賬回頭再算,咱們走!”
老宮女們臉色極為難看,端起自己的衣服快步離去。路過菜盆的時候喜榮抬腳將它們踹翻,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蔬菜立刻沾滿了泥汙。
“是這死丫頭連累了你們,要怪,你們就去怪她好了!”喜榮說完,用餘光冷冷地瞥了琉璃一眼。臨走之時,尚不忘給她找點麻煩。
“哼,這種人,就是欺軟怕硬。”將喜榮一夥氣跑之後,琉璃得意地哼了一聲,轉頭另外幾個小宮女都直勾勾地瞪著她,隨意擺了擺手笑道:“別怕別怕,她們已經被我趕走了。”
誰知道她不說還好,這話一出口,幾個小宮女立刻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都怪你!”“你怎麼這麼自私?”“是呀是呀,我們的菜都已經洗乾淨了,這下子全毀了!”“我們不管了,你把這些菜幫我們洗乾淨,要不然我們就去告訴姑姑!”
“你……你們怎麼這樣不知好歹?”琉璃被小宮女們的搶白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她們破口大罵。可惜這些小宮女面對喜榮的時候雖然戰戰兢兢,可是對和她們一樣年紀的琉璃卻毫不畏懼。幾個人站在一起,與琉璃對峙。
“算了琉璃,不要吵了。”眼看著雙方的喊聲越來越大,沉香忙不迭地來回勸解:“你們也不要喊了,這些菜我來洗就是了。”
“沉香,別管她們這些沒良心的……”琉璃扯著沉香的袖子,正準備拉開架勢大吵一場。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經聽到了動靜,顛顛地跑了過來。看到那滿地狼藉之後,眉毛立刻氣得豎了起來。
“你們這些毛手毛腳的東西,都給我到院子外面跪著去!”宮裡許打不許罵,老太監毫不客氣上來就賞了每人一腳,也不聽她們辯解,直接攆到了御膳房外面罰跪去了。
幾個小宮女心中有氣,白了二人一眼離得她們遠遠地跪下。琉璃也樂得清靜,挨著沉香跪下笑嘻嘻道:“跪著也好,這樣就不用洗那一大堆的菜了。”
對於琉璃這種沒心沒肺的樂天性格,沉香徹底無語了。有心想要勸她遇事隱忍一些,又怕她多心覺得自己是在埋怨她,話到嘴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不過這一耽擱,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
“對了,琉璃,你昨晚裝鬼進來的時候,她們幾個嚇得一直喊‘敏妃來了’,這個敏妃,是什麼人啊?她……是怎麼死的?”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偶然間聽人說起過。”琉璃皺著眉回憶了一下,不太確定地回答:“她好像是十三阿哥的額娘,原來住在延禧宮。後來好像是病死了,從此那裡便空了下來。”
“十三阿哥的額娘?”沉香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原來她那一日誤闖的地方,就是這個敏妃娘娘生前所居之處。那個俊秀淡漠的十三阿哥,竟然從小就沒了額娘,怪不得他的瞳眸深處,會存在著那種化不開的憂傷和寂寞。
想起他披在她身上的斗篷,沉香又是一陣恍惚。這個冷漠卻又溫柔的少年,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甚至是……靠近。
“再和你說件事,你可千萬別傳出去。”琉璃說得興起,看看左右沒人,把嘴湊到沉香耳邊神神秘秘地低語道:“據說病死了只是掩人耳目的說法,其實敏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具體情形沒人知道,只是從那以後宮裡便有了她死不瞑目鬧鬼的說法。”
雖然是青天白日,但是沉香仍然聽得後背陣陣發寒。除去那個鬧鬼的傳說之外,她更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情。
這個看起來金碧輝煌的宮殿,只覺得是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就連生下了皇子、地位尊貴的敏妃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們這些身份低賤的宮女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來,豈不是難上加難?
越想越是害怕,她忽然緊緊抓住了琉璃的手,顧不得她會不會多心,望著她的眼睛懇求道:“琉璃,聽我一句勸。凡事百忍成金,儘量不要與人結仇。無論如何,咱們出宮之前都不能死。”
“沉香,你放心好了。”被沉香的嚴肅神情感染,琉璃也收起了那一副滿不在乎的嬉笑模樣。緊緊回握著沉香的手,她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們不但不會死,還會活得比她們都要好!”
“嗯。”感受著手心裡琉璃的溫暖,沉香頓時覺得自己有了依靠。在這個冰冷的後宮裡,她並非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有琉璃在身邊,她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琉璃……”沉香靜默了片刻,忽然輕輕開口喚道。
“嗯?”琉璃轉頭望著她。“什麼事?”
“我們,是好姐妹吧?”沉香傻傻地問道。
“當然是好姐妹了。”琉璃重重地點了點頭。
“永遠都是?”
“永遠都是!”
“無論發生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
“太好了……”
“嗯……”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單調沉悶。活兒做得不好,要打;睡覺姿勢不對,要打;吃飯貪飽多食,要打;禮法規矩錯了,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