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上不但沉溺於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樂,而且還喜歡隔三岔五地大擺宴席,將文武百官都召進殿來君臣同樂。長恭素來不喜歡這種場合,也推了許多次,但今天從宮裡來傳話的內侍說皇上特別下令所以大臣務必出席當晚的宴席,不得推辭。無奈之下,長恭只得準時去赴宴。
宮中的大明殿,此時一片金碧輝煌,宮女們魚貫而出,她們列成長長的兩隊,分別打著五明金箔莫難扇,這種宮扇,據說是十六國時代趙國的石虎所制,匠人們把純金打造得薄如蟬翼,兩面以彩漆塗飾,並描畫奇鳥異獸和仙人,極其昂貴。而盛放食物的那些盤子,更是用紫金打造,金銀參帶,參帶刻鏤之間,茱萸畫微細如破發,近觀才能看到,精緻得無與倫比。
大臣們早早地就到了這裡,趁著等皇上的時候,彼此虛偽客套。斛律光今天因為正好被太后召見,所以就沒有回府,直接來了大明殿。他向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迫於他的威嚴,有些大臣根本不敢上前和他說話。
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是厭惡至極。就在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時,忽然聽說身旁有人說:“看看,蘭陵王和尚書令來了!”
聽到這兩個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識地望向了殿外。
只見從殿外正走進兩位俊美男子,一位身穿藍色錦衣,男子的清秀中混含著些許女子的嬌媚,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把他襯托得神采飛揚、風光無限。尤其是他那雙美到極致的眼睛,更是輕靈動人,被這雙眼睛看著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像個人都像被浸在了湖水裡,清澈又深邃。
而另一名男子的白色錦衣乃雲緞裁成,軟羅蘊彩,華貴異常,他的每一絲笑意都像流光溢彩的寶石,絢爛得讓人睜不開眼。
出現在大殿裡的這兩位男子,就好像日月在空中交相輝映,散發出流光溢彩。眾人在反應過來之後,紛紛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蘭陵王和尚書令的容貌,即使是女子也要自愧不如啊。”
“只可惜尚書令這個年紀還未娶妻,也許是眼界過高吧。”
“莫非他是喜歡男人的吧?你看他和蘭陵王的關係……”
“噓——別胡說八道,哪有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要不尚書令怎麼會一直不娶,而且聽說他以前還曾經拒絕了孝昭帝的賜婚……”
斛律光注視著兒子,眼中露出了複雜難辯又有些擔憂的神情。
長恭和恆伽剛剛坐下不久,皇上就乘坐肩與來到了大明殿。今天伴隨在他身邊的不是皇后,而是一位嬌俏可愛的女子。只見她秀髮挽成如今流行的涵煙髻,髻上只是簡簡單單插著一隻碧玉釵,天藍色的琉璃耳璫,襯得她脖頸更加白皙。比起後宮的鶯鶯燕燕,這個女子的容貌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但卻是少有的乾淨明媚,甚至還帶著一種在後宮女子身上幾乎看不到的純真。
“這個女人是皇上的新妃子嗎?”長恭低低問了一句。
恆伽神色淡然地掃了那個女人一眼,“好像之前是皇后身邊的侍女,不知怎麼一下子就這麼得寵了。”
剛問出這句話,長恭就有些後悔。當今皇后不是恆伽的妹妹嗎?現在皇帝寵幸他人,恆伽的心裡必然也不舒服吧。
酒過三巡,皇上的興致越來越高,忽然拍了拍手,立時所有的音樂都停止了。
就在大家納悶的時候,猛聽得戰鼓咚咚,喊聲震天,兩隊戴著面具的著甲武士闖入殿中,驅走了正在漫舞弄姿的歌舞者。眾人速不及防,啞然失色,不知發生了何等變故。
皇上放下手中酒樽,饒有興趣地瞅著殿中諸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嘴角綻出一絲笑意。
激昂的樂聲乍起,鐘聲齊鳴,肅穆莊華。
兩隊武士縱橫交錯地變換隊形,揮動刀盾,做激烈交戰之狀。盾牌互相撞擊,寒刃明如秋水,喊殺聲震耳欲聾,彷彿使人親臨兩軍廝殺正熾的戰場。
直到一曲終了,眾人才彷彿從那殘酷的戰場上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皇上笑著看了看長恭,“蘭陵王,這首舞曲就叫做《蘭陵王入陣曲》,你覺得如何?”
長恭微微一驚,忙回道:“皇上,臣愧不敢當,不過此舞曲的確是不同凡響。”
“哦,你也覺得不同凡響嗎?”皇上笑得更加愉快,“這好像是先皇在你洛陽大捷後特別讓人作的曲子,不過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有拿出來。幸虧我不久前無意中找到了,也算是有緣。”
是九叔叔……特別讓人為她作的曲子嗎?長恭只覺得一陣心痛襲來,但還是儘量保持了平靜的神色,客套地重複著說了句:“臣不敢當。”
她抬起頭的時候,忽然發現那位新妃子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著自己,或者可以說,那似乎是一種憎惡的目光。
長恭納悶地收回了目光,奇怪了,她又不認識這個女人。不過,這個女人的眼睛,又好像在哪裡見過……
眾人很快開始聊起了別的話題,不知怎的就扯到了斛律恆伽的身上。最後,就連皇上也笑咪咪地插了一句,“尚書令,你一直不娶妻生子,不怕斛律將軍著急嗎?”
皇上一發話,其他大臣也就趕緊紛紛附和,殷勤地要將自己的族親介紹給恆伽。
恆伽側頭看了看長恭,只見她抿著嘴唇,似乎在強忍著心中的不悅。
“謝謝皇上和各位大人的關心,不過臣現在並沒有娶妻的打算,”他微微一笑,“對臣來說,守護這個國家和皇上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至於那些兒女情長的瑣事,怎麼能和皇上的基業相比呢?”
皇上顯然對著番話很是受用,還讚許地點了點頭。
“就會說些虛偽的漂亮話,”長恭低聲道,“我可不覺得尚書令大人有這麼高尚的品格。”
恆伽輕揚嘴角,低聲說道:“看起來好像有人……吃醋了。”
“誰吃醋了……”長恭瞪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大吃起來。
恆伽的笑容,比平時更多了幾分溫柔,“這好像還是長恭第一次為我吃醋呢。”
“說了不是吃醋!”長恭又重申了一遍。
“好好好,那就不是吃醋。”恆伽眨了眨眼,還沒等她舒一口氣又道,“那就是……妒忌。”
“這不是一樣嘛!”
“呵呵……”
就在宴席快要結束的時候,皇上忽然又開了口,不過這次發話的對象卻是一直坐在那裡沉默不語的斛律光。
“斛律將軍,朕聽說你的側室有一女剛到了適婚年紀,剛巧穆大人的三子也行了成人禮,算起來年齡上倒是挺合適的。”
穆提婆也露出了一抹諂媚的笑容,“是啊,斛律將軍,我那三子也是嫡子,如果斛律將軍不嫌棄的話……”
“穆提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斛律光騰地站起身來,臉上的神色如同被汙辱了一般,異常憤怒地一字一句道,“何方狗種,居然也配和我做親家!”
他的話音剛落,眾人一片譁然,皇上的臉色難看不說,穆提婆的臉更是青一陣白一陣,尷尬萬分地杵在那裡,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恆伽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眉角,他知道父親一向剛直,可是對付這些佞臣,道理也是一樣的。
過了幾天,長恭再次進宮的時候,又遇到了那位皇上身旁的妃子。她行了個禮正想馬上離開,恰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女子卻怒氣衝衝地徑直走到那位妃子的面前,指著她的鼻子道:“馮小憐,你這個狐媚子!你說說,皇上已經多少晚都宿在你這裡了?”
見是後宮糾紛,長恭自然不能多作逗留,轉身就準備離開。不過馮小憐這個名字,她卻覺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王昭儀姐姐,這件事你不該遷怒於我,皇上喜歡宿在哪裡是他的自由。就算我強推他出門,他也不一定去你那裡啊。”
王昭儀氣得渾身發抖,惡聲惡氣道:“你,越來越沒規矩了,居然還頂嘴,來人啊,給我掌嘴!”
小憐似乎受到了驚嚇,居然慌亂地向長恭求救,“王爺,救我。”長恭已經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到小憐那樣的神情、那樣的眉眼,卻是那麼的熟悉。
“王昭儀,皇上馬上就來了,你也不想讓他看到這樣一幕吧?”長恭轉過身冷然道。
王昭儀臉色微微一變,悻悻地離開了。
望著她的背影,小憐這才鬆了一口氣,忙向長恭致謝。
“不用謝了,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長恭略帶惆悵地轉過了頭。
小憐的唇部揚起一抹奇特又詭異的笑容,“故人?高長恭,難道你還記得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長恭一愣,腦中開了閘一般,無數回憶的片段都重新出現在了面前,心驀地劇烈一跳,“難道你的姐姐是……”
“我的姐姐……叫馮小玉,”
“什麼?”長恭的身子微微一晃,“你是她的妹妹?你真的是她的妹妹?!”
“總算你還記得她,王爺,當初她是怎麼死的,我想你比我要清楚多了。如果不是你,她又怎麼會落到這麼悲慘的下場?我們的父母過世得早,一直都是姐姐照顧我,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失去親人的滋味,你清楚嗎?王爺!”
長恭抿緊了嘴唇,低聲道:“你姐姐的死的確是個意外。她是個好姑娘,我也很惋惜。”
“惋惜?惋惜又有什麼用!她懷了你的孩子你都保不住她,你是怎麼做丈夫的!”馮小憐的情緒有些激動,原本純真的臉看上去有些扭曲,“她好端端地又怎麼會落水溺死呢?這難道不奇怪嗎?”
長恭心裡一驚,難道她進宮就是為了她的姐姐嗎?
“王爺,我絕不會讓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她冷冷地甩下了一句話,拂袖而去。
長恭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無聲的黃昏,秋風微涼,天地間流露出幾分空茫。
時光如流水,很快就到了秋末。
清秋裡落葉蕭蕭,塵沙漫漫,金紅色的楓葉輾轉在空中,悽然零落了一地的枯華。偌大的蘭陵王府裡悄寂安靜,只有無邊的楓紅木涅盤前最後一瞬的絢爛。
長恭站在長廊前,伸手接住了一片旋轉著的楓葉,隨手將它壓在了書卷中。一早,恆伽就來帶著小鐵出去了,沒有小鐵在這裡,整個蘭陵王府就好像冷清了許多。
“王爺,琅琊王來拜訪您了。”王府的管家匆匆走進來稟報。
長恭彎了彎唇,“知道了,趕緊讓他進來,我正悶得慌呢,正好和他下一盤雙路。”
琅琊王高儼是這裡的常客,所以王府就好像對自己家那麼熟悉,沒過多久,就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庭院裡。
“小儼,你今天怎麼過來了?”她朝他招了招手,“到這裡坐一會兒。”
高儼今天的神色卻是出奇的凝重,“長恭哥哥,可能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長恭一愣,斂起了笑容,“你說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高儼搖了搖頭,“還不是和士開那西域胡狗一直對我不放心。我剛從宮裡聽來的消息,他正慫恿皇上,要將我從京城外放到地方州郡,趁此機會削奪我的兵權。”
“有這種事?”長恭皺起了眉。
“長恭哥哥,我乃武成帝之子,堂堂皇室貴胄,怎麼能出京城而入民間?所以這一切,都是和士開從中挑撥離間。他還想奪我的兵權,明顯就是有異心,如此奸臣不能不除!”他的臉上露出了和他年紀完全不符的成熟。
長恭震驚地看著他,“小儼,你的意思是……”
“和士開罪大惡極,我想殺了他,希望長恭哥哥你能幫我!”他開門見山道。
時值正午,陽光越來越強,樹巔的葉子搖晃著,發出強光,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長恭只覺得一陣熱血上湧,幾乎就要立刻出聲答應他。
“抱歉,琅琊王,她不能幫你。”就在這時,從他們身後忽然傳來了恆伽的聲音,兩人顯然都是一驚,回過頭去,只見恆伽已經超他們的方向走了過來,在高儼面前從容不迫地站定,不慌不忙地道:“琅琊王,此事還是另找他人吧。”
高儼臉色陡然變得蒼白,“為什麼?”
“恆伽,我……”長恭剛說了幾個字,卻正好抬頭撞上恆伽的眼神,之間他嘴角雖還帶著笑意,但那雙沉如夜的眼眸內卻是冷然,彷彿冬日的冰雪瞬間領結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
“琅琊王,高長恭她絕對不是一個適合的人選,您應該也有所耳聞,她的兩位兄長之死與和士開有關係。”
“這些我都聽說過,可正因如此,長恭哥哥不是更應該助我剷除此賊嗎?”高儼不解地問道。
“你錯了,琅琊王。人一旦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就很容易做出衝動的事,從而破壞整盤計劃。你就該找一個與和士開素來不和卻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因而能夠冷靜思考的權臣才對。”恆伽淡淡道,又看了一眼長恭,示意她不要說話,“尚書令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朝中真有這樣適合的人選嗎?”高儼似乎也有點遲疑起來。
恆伽的眼神掠起了一抹深不可測的波光,“琅琊王,你和你的姨夫馮僕射的關係還好吧?”
高儼先是一愣,好像忽然明白了,精神一振,沉聲道:“尚書令,我明白了!那麼今日就先告辭!”
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不等長恭說話,恆伽就斂起了唇邊的笑容,不悅地先開了口,“幸好我來得及時,不然,你一定會衝動地答應他吧。”
長恭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長恭,我不希望你捲到這樣的事裡,這種危險的遊戲不適合你,明白嗎?”他揚起眉,沒好氣地道。
“可是,恆伽你又為什麼想小儼推薦馮子宗呢?你不是也應該置身事外嗎?你這不也是在暗中幫了他一回嗎?”長恭不服氣地反駁道。
“馮子宗身為胡太后的妹夫,身份上自然有恃無恐,加上他心思縝密,為人機敏,與和士開又是因權力之爭不和,他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有他的幫忙,和士開這回應該是兇多吉小了。”恆伽忘了她一眼,“至於我為什麼這麼做,那是因為……如果那個人消失了,也許就能徹底消除你心底的傷疤。”
說完,他抬頭仰望高遠湛藍的天穹,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暖金,殷紅的落葉裹著風沙盤旋在他的腳下。他的神情安然恬靜,白皙的臉色彷彿帶有某種期待的意味,長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突然地錯覺自己看到了一團瑩瑩新雪,在陽光之下滿載著溫暖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