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馬推銷的樓盤迴來以後我開始做噩夢。週而復始地做著一個夢,那個腰身還很纖細的女子總是笑吟吟地指著一扇門對我說,“這是將來給孩子住的。”
我鬼使神差地推開門,床上坐了小小的一個嬰兒,玉雪晶瑩的,睜著兩隻大眼睛溫柔專注地看我,那眼神我一直認得。
我握住她小小的拳頭。
恍惚又像是在我住的屋子,淺鵝黃的窗簾在風中翻飛不已,那小孩子忽然長成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握著一隻碟子兇狠地向我砸來,“打死你!打死你!”
我用手臂遮著臉,哭叫著求饒,那碟子仍然劈頭蓋臉落下來,打得我遍體鱗傷。
我嚎啕大哭,下意識地躲,哭,求,醒來仍然掙脫不出夢境,一身冷汗在被窩裡啜泣很久。
“公司有留你的意思,你要是這麼跟他嚼纏不清,回頭人家老婆找上來,你就算是毀了。”老馬斜眼看我。
“我不留公司”,我把頭埋在臂彎裡,“我也不跟他交往了。”
“你能管住自己?”老馬鄙視地看我。
我沒說話,一直以來我像只鴕鳥一樣埋頭在沙子裡,我不怕天怨人怒,我也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承認我是個自私得不可救藥的人,但是有一個人我不能傷,那是孩子,儘管他才四個月大,惟其幼小,孩子是最乾淨的,他不應該受到任何傷害。
我對老馬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知道疼了?早該有人打醒你!還不趕快搬回來。”
我一言不發。
“捨不得?”
“願賭服輸”,我看著遠方灰色的天空,“有什麼捨不得?”
我居然一直不知道方語冰是我們公司的老主顧。我知道他炒地產,可我沒想到他的本錢是妻子的妝奩,我更沒想到他岳父赫然是前土地局的BO,我們這一行仰之彌高的前輩。
最沒想到的是他已經有孩子。一個小小的,四個月大的胎兒。
我不知道四個月的胎兒發育到什麼狀態,但是他母親喜氣洋洋地說每天都能感覺到孩子在動,所以他們特地換了一套靠近小學校的房子,還指定了一間溫馨可愛的嬰兒間。帶老馬的同事呂大姐和他們很熟,最好位置的房子留給關係強的老主顧,從訂房到改裝一條龍服務。
“我說不要那麼麻煩的,他一定要,說給我和寶寶換個環境咯。”她低了低頭,一臉的嬌羞幸福。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他心裡只她一個,天長地久,別的不過是逢場作戲。
都在睜著眼睛做夢。
下臺階時她腳步突然趔趄,我下意識地立刻伸手去扶她。
她回頭感激地微笑,“謝謝你,林小姐。”
我強忍著心裡的痠痛,“方太,你應該休息了,怎麼不讓你先生來看房子?”
她幸福地微笑,“他也忙咯,男人管賺錢養家就好了。”
猴子回來那天是個雨天,潮溼黏膩,我問猴子要不要我去機場接他?猴子嚇一跳趕緊說不要,我說,那你要出去陪我玩一晚上,我們馬上就要走了。
“出去……”猴子吞吞吐吐,“不好吧……明天我陪你好麼,走好幾天了,我得回去應個卯……”
“就今天!”
“我……”
我放下電話,就今天,長痛不如短痛。
痛痛快快洗個澡,水溫調到很高,灼熱的液體衝擊到身體時會尖銳地刺痛。我蜷在噴頭下,一聲不響地忍痛,只有這樣,才覺得自己乾淨些。
心是不是也可以洗一洗,風乾了,再重新做人?
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頭髮上水珠還沒擦乾淨,臉色慘白如宣紙,白得半透明,冰雪一般,只一張櫻桃檀口,是淺淺的紫色。
這如何使得?
輕撲胭脂,極淡的胭紅,洇染開來,臉頰因此嫵媚鮮活,看似透明花瓣。
我抿了嘴角,衝鏡裡微微斜睨一眼,飛個眼風……這樣水汪汪的湛黑的眼珠子,葡萄一般。
明媚鮮妍能幾時?
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招牌要打得光鮮亮麗——有毒的罌粟婀娜多姿,有毒的蛇色彩斑斕,有毒的蘑菇鮮豔可喜,越是毒性深越要先聲奪人,媚入骨髓,食人心魄。
老馬笑容可掬,“早就聽她說起你,來來來,敬妹夫一杯。”
猴子微笑,幹了第一杯。
“姐夫我也要!”老三撒嬌。
猴子只得挨個敬到。
菜一上來,大家開心大嚼,老馬瞅了盤子一眼,“頭三尾四!妹夫,給個面子哈!”說著就起身倒酒。
這次可是貨真價實的白酒了。猴子面有難色,“我們隨意好麼?我不是很能喝……”
“怎麼的呀?跟我們群小姑娘還這樣啊?”老馬臉一拉杯子往桌上一拍,“是爺們兒麼?還是覺得我們嫩著看不起我們?”
猴子賠笑,勉為其難喝下的時候,臉色已經變了,我微笑著看著他。
心不是不疼的,卻很舒服。就像邊笑邊掉淚,帶著放縱的快感。
吃完飯大家去唱K,我打電話把幾個的男生全招來,進門先喝三杯,然後敬遠客一杯,客人自然是猴子,幾個兄弟見我坐他旁邊,心知肚明,挨個再三敬來,包房裡一時春色旖旎。
猴子不是我們同時代的人,他喜歡的歌手最晚也是張學友,勉為其難地唱了一首《當愛已成往事》後只坐在一邊喝悶酒,結果又被罰了幾杯。他也無所謂了,有人敬就接著,沒人理就自酌自飲。醉眼朦朧看著我們微笑。
酒瓶子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
猴子一邊用紙巾擦臉一邊對我感慨,“東北小姑娘怎麼這麼能喝的?”
“還有我呢……傻猴子……”
猴子詫異地看我,“我們還要麼?”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斜睨著他,楚楚可憐道:“你不愛我?”
他看了我一眼,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親愛的,讓你清醒不容易,讓你糊塗我太在行了。
“我出去一下”,我溜進洗手間,把手指伸進喉嚨。剛灌下的酒像火苗一樣在我的胃裡亂躥,我覺得自己的神經被它們腐蝕出很多小洞來。
“哇——”眼淚鼻涕一起出來,吐了,吐得出來就好。
出來時我看見了老馬,她眼神複雜,“差不多了吧?你今天可真玩大了。”
“你別管我,我有安排。”我把她推出去,對著鏡子補妝。手抖得不聽使喚,他媽的,真上場就慫了,我哆嗦著胡亂把散粉抹在臉上。
“最後一杯”,我勾著方語冰的脖子,信誓旦旦,“就今天最後開心一下,以後咱們再也不喝了。嘻嘻,以後再也不了,以後我就得做乖孩子了……再也不出來玩了……不行麼?”
本是一雙秋水眼,多喝了兩杯,朦朧的醉眼越發流轉閃爍,迷濛地微笑著,爛醉的玫瑰色小旗袍緊緊裹在身上,是薔薇任性的結果。半遮半掩,欲拒還迎,將春光洩盡。我知道,誰也拒絕不了的——任他是誰。
他呼吸變快,扭過頭去,“小蓓,不要這樣。”
我吻他的臉,“人家就要走了啊……難得有時間玩一次呢……你不喜歡我?”聲音壓得很低,楚楚可憐。
奴為出來難,教郎肆意憐。
一邊吻一邊疼,心如刀絞。
“誰說我不喜歡?!”他低頭想推開我。
“你看都不看我!”
他猛地抬頭,眼裡半是慍怒半是憐惜。
我也低頭看他。
一點點下落,從俯視到仰視……你眼裡有我,我眼裡有你。
我見過一場海嘯沒看過你的微笑
我捕捉過一隻飛鳥沒摸過你的羽毛
今天我終於在眾目睽睽下擁有你。
“小蓓,我真不想看你這樣。”我心裡猛地一疼,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我把臉埋在他頸窩裡我默默地想:再試一次吧?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我心懷僥倖地想:萬一他肯說真話,我就原諒他。
“語冰,你愛我嗎?你要我嗎?你會給我幸福嗎?”
他不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那你願不願意我們在一起啊?光明正大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小蓓,我最近太忙了。不過你放心,我們早就分居,現在沒有任何來往了。畢竟我們相愛是最重要的,對不對?愛了就愛了。”
我忍不住流淚。
他媽的,沒出息,我把臉藏在他頸窩裡。一邊輕吻一邊冷冷地笑,你知道怎麼才能擋住眼淚嗎?就是要笑,笑多了,就忘記怎麼流眼淚了。
大局已定。
音樂響起,我微笑著,“唱首歌給你聽!王菲可是我的主打。”
前奏纏綿甜美,我低頭握著麥克風的線。
“開始一切東西都還沒有個意義,
你賜我一套真理以後我就跟著你……”
我抬頭迅速瞟他一眼,他半偎著窗子,看得入神。
“這是天那是地——
這是我那是你——
任何事情與理
都合乎你旨意”
王菲唱這首歌的時候還和愛人在一起吧?童童也快出世了,歌裡滿是柔情蜜意,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女人,感謝崇拜著愛人。他是她的天空,她的世界,她的上帝。
“你說出來就存在
你造出來就崇拜
你叫我愛我就愛”
你說出來就存在,你造出來就崇拜,你叫我愛我就愛。
我靠在他懷中。
我解開脖子上面的盤扣,好熱。
酒氣和著香水的味道從解開的衣領裡蒸發出來,一下一下地撩撥著他——你不是想看麼?叫你看個夠。我長髮披散在他膝蓋上,若有若無的,飛眼過去,把他的理智一點點殺死。
他臉色潮紅,不自覺將手臂繞住我腰,“真的……不能了,不能了……小傻瓜……你不怕麼?不行的……”他低頭欲吻我頸窩,忽地驚起,半是哀求半是絕望地說,“不能的。你不怕麼?”
我用輕吻堵住他嘴,就勢將一口白酒反哺進他口。
“不怕……”
“你到底是想幹什麼?”老馬懷疑地問我。
我把一沓粉紅色紙幣放在洗手間的鏡臺上,鏡臺下面擺著他的剃鬚刀,他一定看得到的,“你別管,去把我的包拿出來。出去打個車等著我。”
老馬拿了包下去。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眼角已經長出細細的紋路。半年多來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經這麼憔悴早衰了,平時看不出來,呵,二十的女孩子,別人還是花開得正好,我……我已經沒有青春了,是一朵乾花,空有顏色和形狀,沒有香味。
時間不早了,我回他身邊,從容地解開他衣服,他並不強壯,然而心臟兀自跳動得有力,貼上去聽聽,砰、砰……不知道曾經有幾個女孩子這樣嬌痴地膩在他身邊?
恨不得抓出他心來,向那椰子問個究竟。
我看他明淨寬闊的額頭,他的睡相像個玩累的孩子一樣乾淨無辜。眉目清朗一如碧空,居然還隱著一絲笑意。
夢到什麼了?
忽然他的手機開始振動,他手動了動,“小蓓……”
我一驚。
他仍閉著眼睛,盲目地伸手尋找我,我順從的半跪在床邊,吻著他的額頭。他握著我的手,很快又睡熟了。
我安靜地崩潰。
拿起來看,是他家裡的電話,我順手把它扔進垃圾桶裡。
抽出房卡的一剎那,整個房間都暗下來,像我已經沒有信仰的心。
如果你愛的比我少,至少我走的比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