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安蕾茜隔著廚房窗戶望著坐落在後院的夏屋。現在正值初秋,那叢老玫瑰糾結的枝啞幾乎掩蓋了整座房屋,但是到了冬天,它那玻璃鑲嵌的門廊就會完全露出來。你可以看到它油漆斑駁的門牆和前門上方圓窗上龜裂的玻璃。兩扇側門中的一扇只剩下一個鉸煉,亞倫說它對任何走過的人都是一種威脅。事實上,亞倫說那整棟夏屋都太危險,應該全部拆除。
想到這,蕾茜轉頭,看看她那漂亮無瑕的廚房。就在去年,亞倫才打掉她的舊廚房,重新換上了眼前這套新的。“這是錢能買到最棒的了。”他針對那些楓木櫥櫃和實木流理臺表示。蕾茜也確定那是市場中最好的廚具,但她仍然想念她那座破舊的韋爾斯流理臺和角落的早餐桌。“那些桌子和椅子看起來像是孩子在工藝課的習作。”亞倫如是評論,而蕾茜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他們對美的觀點顯然大異其趣。
一如往常,蕾茜對丈夫讓步,讓他將廚房重整得像間樣品展示室。現在每當她烘烤餅乾,弄髒了那些非常容易刮傷的面板時,她都覺得自己是在損壞了一件藝術品。
她再替自己從壺中倒出一杯茶——正宗英國茶葉泡出的濃烈紅茶。接著她又轉頭,再次望向庭院中的夏屋。今天是回憶的好日子,因為再過三天她就要滿四十歲了——而她要和另外兩個已經十九年沒見面、也沒聯絡的女人一同慶生。
在她身後的玄關,她的兩箱行李已經收拾妥當等在那裡。她帶了很多衣服,因為她不知道另外那兩個女人會穿什麼衣服,而愛莉的信寫的非常簡略。“以一個有名的作家而言,她的話實在不多。”亞倫用不甚愉快的口氣說。當他發現妻子竟然有一位暢銷小說作家的朋友時,他相當懊惱。
“我原來也不知道愛莉就是費艾莉,”蕾茜驚異地看著信說。“最後一次看到愛莉時,她是想成為藝術家。她——”
但是亞倫沒有在聽。“你可以邀她到俱樂部演講,”他自顧自地說。“就在去年,我的一位客戶說他妻子是倪喬妲的死忠。”每個美國人都知道倪喬妲是費艾莉所創造出來的英雄人物。倪喬妲是那種女人都想模彷,男人則想……總之,那套神秘浪漫故事大賣。蕾茜拜讀過全輯卻不知道它的作者就是多年前、她所認識的那個可愛的年輕女人。
現在,在這清晨的安靜時分,趁著亞倫和兩個孩子還沒下樓,蕾茜回想一下自己這十九年究竟做了什麼。乏善可陳,她想。簡單地說,她嫁給了鄰家的男孩,生育了兩名子女,分別是十四和十五歲的卓明和貝佳。他們不再是小嬰兒了,她想,喝口茶,眼睛仍盯著窗外的夏屋。
或許是愛莉的邀請——一個那麼多年都不曾再見面的女人——令蕾茜認真地想起了從前。但是,正如愛莉在信中表示的,她們那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的會面,對愛莉的生活有過重大的衝擊,而她想再次和蕾茜及梅萩見面。
對呵,蕾茜想,那次的相會對她的生活也形成了衝擊。自從十九年前的那天下午,她時常想起愛莉和梅萩。現在她就要遠從俄亥俄州的哥倫布斯飛到緬因州的一個小鎮和另外兩個女人共度一個長週末。
但是今天早上院中的夏屋又為什麼引起她的注意?昨晚她緊張毛躁得睡不著,因此到了清晨四點,她已下了床,躡著腳下樓,著手準備蘋果鬆餅的配料。其實沒有人會吃它,她嘆口氣地想。貝佳會對它所含的卡洛里大驚小怪;卓明只會下樓幾秒就急著去趕校車;而亞倫只吃麥片粥——某種高纖、低卡、低膽固醇、低——總之,沒味道的食物。蕾茜想,在她的家裡,想要做地道的美食是一種浪費。
再嘆一口氣後,蕾茜拿起一塊溫熱的鬆餅,把它掰成兩塊後開心地吃了起來。上星期她收到愛莉的信時,她曾希望信是在六個月前就送到,這樣她就有時間甩掉身上多餘的七公斤贅肉。花園俱樂部的每位會員都說他們羨慕蕾茜的身材,而這麼多年來她的體型一直保持得非常好。但是蕾茜心中自有一把尺。十九年前她是個舞者,有著一具玲瓏但堅實的身軀。現在,她想,她雖然算不上肥胖,肌肉卻已鬆弛。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拉筋練舞了。
她聽到樓上傳來貝佳急促的腳步聲。她會是第一個下樓的人,第一個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做一個只消吃上一口,就會導致動脈阻塞的東西的人。蕾茜嘆口氣。貝佳的個性就像她父親。
卓明則比較像她。而如果蕾茜可以把他自他朋友身旁拖開夠久的時間,他們可以坐下來聊天並且——像她曾告訴他的——“聞聞玫瑰花香”。
“像你的壁紙。”他在九歲時曾說過。過了半晌,蕾茜才領會出他指的是什麼,接著她窩心的一笑。夏屋裡頭。她在夏屋裡鋪的是玫瑰圖案的壁紙。
現在回想起來,她還記得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坐在充滿陽光的廚房,隔著那張老舊的餐桌望著對面滿臉雀斑的兒子。卓明是個隨和的孩子,才幾個月大時就能一覺到天亮。不像貝佳,她似乎不論到什麼地方總能引起混亂和困惑。蕾茜不敢確定貝佳這輩子可曾睡過一晚的好覺。甚至到現在,已經十五歲的她仍會在半夜三點毫不考慮地闖進父母的房間,宣佈她聽到屋頂有“怪聲”。蕾茜會告訴她回床上去繼續睡覺,亞倫卻把她的“怪聲”很當一回事。鄰居早已習慣看到亞倫和他女兒半夜拿著手電筒在屋外搜尋。
蕾茜重新望向夏屋,她仍然可以看到上面部分的粉紅色漆。十五年了,那些漆仍在苟延殘存。
她兀自一笑,想起她買回漆時,亞倫的表情。“如果你想把這個地方漆成粉紅色,我可以瞭解。但是甜心,你買了五種深淺不同的粉紅。店裡的男人沒有提醒你嗎?”
亞倫深信女人該受男人照顧,不論是在家裡或是油漆店。
那時蕾茜懷著貝佳五個月,肚子已經大得藏不住了。當時她並不知道貝佳會在每件事上都搶先,從讓她母親知道她的存在到……呃,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存在。
當時蕾茜笑著告訴亞倫,她計劃將那五種粉紅全都用在夏屋上。現在,十五又半年之後,她仍能回想起他的表情。蕾茜的母親曾說亞倫的身上沒有一根創意的骨頭,而經過這些年,蕾茜發現這句話再真實不過。但在那時候,他們倆都那麼年輕,很開心剛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她想用粉紅漆塗抹那棟就要倒塌的夏屋只是引出一陣笑聲。
是蕾茜說服亞倫在一個趕不上潮流的老小區買下這棟維多利亞式大宅的。亞倫想要的是新房子,某個有白色外觀、白色內景的時髦公寓。但是蕾茜受不了亞倫喜歡的那種房子:一大塊完美的方盒子中隔出的幾個完美的小方盒子。“但那就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因。”亞倫說,完全不懂她的抱怨。
蕾茜的母親給了她對抗新婚丈夫的勇氣。“房子屬於女人,”她母親說。“那是你時間花得最多的地方,也是你養兒育女的地方,值得你為它一爭。”在她的孃家,她母親是家中的鬥士。蕾茜就像她父親比較喜歡順勢而為。
後來蕾茜曾說是腹中的貝佳那股剛烈的精神才給了她勇氣。她打出她的王牌。“亞倫親愛的,我們是用我父親留給我的錢買房子。”亞倫沒有吭聲,但他臉上的表情令她自此再也沒有說出類似的話。
話又說回來,在此之前她不曾、後來也沒有想要任何東西像她對這棟急需整修的老房子所有的強烈企圖。她父親是個建築包工,她知道哪些部分需要重整,而整修工作又該如何進行。
“那個必須拆掉。”亞倫看到半遮在五十年老樹下的古舊夏屋時說。
“但那是這棟房子最美的部分。”蕾茜反駁道。
亞倫張嘴欲言,但貝佳選在這個時候踢出她的第一腳,有關夏屋命運的爭論從此就沒了下文。後來,不論亞倫對房子的整治發表任何意見,蕾茜總是回答:“相信我。”他就將房子的事留給她處理了。畢竟,那時亞倫才開始拉保險,而他的野心非常大。他早出晚歸地工作、加入俱樂部、參加各式聚會。當他發現鎮上最時髦的教堂,就坐落在蕾茜說服他買下的那棟恐怖房子的同一條路上時,他可是開心極了。
而就在做禮拜時,他發現人們對他具有遠見地買下“貝維爾老屋”並重新裝修它感到相當滿意。“那是絕對上算的投資,”某個老頭子抓著亞倫的肩膀說。“像你這麼年輕的人很少有這等智能的。”後來那個老人向亞倫買了一張大保單。自此,亞倫像蕾茜一樣對這棟房子感興趣起來。當蕾茜的時間被兩個三歲以下的娃兒綁得死死的時候,亞倫接下了老屋的重建工作。
最初他們會有爭吵。“這裡又不是博物館!”蕾茜氣急敗壞地說。“它是個家,就應該有個家的樣子。卓明的玩具車會毀了那張昂貴的桌子,而貝佳會在那面絲質壁紙上畫圖。”
“那麼,你就必須教會他們要守規矩。”亞倫咆哮回來。
一如面對所有爭論的場面,蕾茜退讓了。像她父親一樣,她寧願退讓而不選擇戰鬥。那也是她兒時的家是由她母親當家,而結婚後的家是由亞倫主政的原因。因此亞倫將這棟漂亮的老屋塞滿了不能坐也不能摸的骨董。屋裡有三個房間整年都是門窗緊閉,只有在需要打掃、或是亞倫替他的客戶舉辦盛大的耶誕晚宴時,才會開啟。
廚房是保留原貌到最後的部分,但是去年亞倫還是將這個房間順了他的意,徹底地改造了。
蕾茜喝完茶,沖洗過茶杯,再度望向那棟夏屋。它曾經是她的。它曾經是她躲避世界的避難所——一個她可以繼續練舞,或是碰到下雨的午後,卷在沙發上看本好書的地方。
現在,看著那棟小屋,她不覺微微一笑。在有孩子之前,女人會幻想在下雨的午後,她會想要做什麼。但是曾幾何時,她的時間表裡必須取代了想要。她必須洗衣服、必須去買食物、必須將貝佳從暖爐旁拉開。
不知怎麼的,蕾茜已經失掉了她的夏屋。不知怎麼的,那棟房子已從她的變成了他們的。她知道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那時她懷著八個月的身孕,肚子大到她走路時,必須用手捧著才能支撐住貝佳不時的拳打腳踢。
他們才拆掉了屋裡的起居室,屋頂又有一處裂縫。亞倫邀了他哥哥和三位同事到家裡喝啤酒、看足球轉播。但那天下雨,屋裡根本沒有地方容他們坐下來看電視。亞倫建議將電視架在夏屋中、“就這麼一個下午”時,她為了難得的安詳寧靜感激得忘了要抗議。她一直很怕一屋子的男人抽菸喝酒的味道,因此當他說要把那些人帶開時,她可是打從心眼裡的高興。
接下來的週末,亞倫帶了兩名客戶進夏屋討論新保單。道理也說得過去,因為他們的起居室仍然是一塌糊塗。“我們需要一個可以坐下談事情的地方。”他說,看著蕾茜的表情彷佛在說,修理屋頂的材料仍未送到都是她的錯。
兩星期後,貝佳誕生了,接下來整整一年,蕾茜忙得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貝佳在求取她疲憊不堪的母親的注意力這件事上永遠無法滿足。整整過了三個月,蕾茜才有辦法安撫住她那哭鬧不休的女兒出門辦事。等到貝佳十個月大開始走路時,蕾茜又懷孕了。
懷著卓明三個月時,蕾茜緩步走向夏屋。自從亞倫在那裡架上電視的那天起,蕾茜幾乎忘了她的避難所仍然存在。打從懷孕的第一天,卓明就比貝佳來得輕鬆,而蕾茜的母親也開始幫她帶她的小外孫女進鎮上閒逛。“照顧不會走路的嬰兒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她母親曾以一貫直率的口吻說。“當她開始走路並對外婆以外的東西感興趣時,我才會對她有興趣。”
因此,在感覺上她是一年來頭一個自由的下午,蕾茜終於走向後院中的夏屋。或許這一次,她將可以窩在她在古董店裡找到的藤條躺椅上,悠閒地看本書。但是當蕾茜推開門,她的呼吸當下停住。她也曾依稀納悶亞倫為什麼只用過夏屋幾次後就沒再提到它。
有人沒把門關好,雨水打溼了她的傢俱。在她第一次懷孕之前,她曾親手替那張躺椅和兩把單人椅做了防塵套。她還做了相同布色的窗簾並且親自把它掛上。但現在老鼠已在躺椅的泡綿中做了窩,而鄰居的貓也在沙發扶手上留下了爪痕。
她掉轉頭,覺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她跑回大屋,甚至沒有再把門關上。
後來,她試圖找亞倫理論,但他表示生氣對孩子有害,蕾茜平靜了下來。“你生下孩子後,我們就把它重新整理一遍,”他說。“我保證。憑童子軍的名譽發誓。”接著他吻了她,又幫她打理貝佳,最後又和她甜蜜的做愛。但是他沒有整理夏屋。
後來,蕾茜忙著照顧孩子,協助亞倫在小區中建立地位,她根本沒時間休憩一下。時間一年年過去,她的夏屋也變成了儲藏室。
“嗯,我的老姑娘今天早上感覺如何?”亞倫在她背後問。他比蕾茜年輕兩個月,而他總是拿兩人的年齡差距開玩笑。不消說,蕾茜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我做了鬆餅。”她說,把臉偏在一旁擋住她蹙攏的眉頭。她還沒接受自己就要滿四十的事實。她登上巴士前往大蘋果紐約市、用她的舞蹈征服全城,不是才上星期的事嗎?
“嗯,”亞倫說。“希望我有時間,但今天的行程排得滿滿的。”
她轉回頭,他已經在看報紙,全神貫注在金融版裡。在他們結婚的十七年中,亞倫沒有改變多少。至少體型方面。他的頭髮已經灰白,但在他頭上顯得相當好看。他說保險經紀人看起來老一點比較能讓人信任,而他也定期上健身房保持體態。
唯一改變的是,他看起來不再真正的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他的眼中沒有他的妻子,也沒有兩個孩子。不錯,貝佳會用逼迫的手法強取他的注意力,但是卓明和蕾茜的個性隨和,多數時候他們也就被他忽略了。
“你應該離開他,”蕾茜的母親說,甚至比父親活著的時候更直言無諱。寡婦生活很適合她。“如果你離開他,他會發現他有多需要你。你必須搖撼一下他那完美的小世界,讓他知道什麼是真正重要的。”
但蕾茜看過她這種年紀的女人離開她們英俊多金、事業又成功的丈夫的下場。蕾茜不想住進一間陰沈的小公寓,到本地的折扣店做收銀員。
“媽,”蕾茜通常用誇大的口氣說。“我沒有謀生技巧。我可以做什麼?再回去跳舞?”她不時仍會為自己搞砸了在世界上唯一揚名立萬的機會而懊惱。
“我是哪裡生錯你了?”她母親會呻吟歎氣。“如果你離開他,他會崩潰。你是這個人整個生活的重心,你替他做了一切。一旦你走了,他會——”
“和斑比私奔。”蕾茜迅速接腔。
“你是個呆子,讓他僱用那個婊子。”她母親回斥。
蕾茜轉開頭。她不想母親知道她是如何抗議丈夫僱用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的。“你僱用了一個名叫斑比的女孩?”蕾茜在他告訴她的那晚不可思議地笑著說。“她滿十二歲了嗎?”
對蕾茜來說,那是個笑話。但當她看到亞倫的表情,她看得出來他並不認為他新僱用的秘書是個笑話。“她非常能幹。”他回斥道,眼睛挑釁地直瞪著妻子。
一如往常,卓明對任何爭議都非常敏感,他當下推開餐盤。“我要去做功課了。”他咕噥著離開餐桌。
貝佳似乎永遠不會注意到她自身以外的事物。“我有沒有告訴你們那個可怕的瑪嘉今天對我說了什麼?我們正在上化學課,而——”
蕾茜終於移開視線不再和丈夫對視,自此她也不再說任何有關斑比的俏皮話。但蕾茜的好奇心已經被引起。她打電話給一個在亞倫公司上班的高中女同學,邀她共進午餐。午餐會後蕾茜回家,替自己倒了一杯烈質琴酒端到浴室。葆拉告訴她,亞倫在六個月前僱用了斑比,而她不僅是他的秘書,更像是他的“貼身助理”。這位和蕾茜在高中時同在拉拉隊的同學似乎樂在其中的警告蕾茜。“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他是我丈夫,我會立刻結束他們的關係。”葆拉強調地說。“亞倫去任何地方都有那女孩做陪。我只能說幸好我們沒有那種兩性共享的廁所,否則她——”
“要不要來點甜點?”蕾茜相當大聲地說。
現在斑比己經替亞倫——或者謠言可信的話——在亞倫“身下”工作超過了一年。老實說,蕾茜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的每個朋友對此都有意見,而且她們也不吝賜教蕾茜。
有一天貝佳在一旁聽到某個女人對蕾茜建言,該如何處理這個和亞倫走得如此親密的年輕女子。回家後,貝佳就對她說:“媽,你應該叫她們去死吧!”
“貝佳!”蕾茜嚴厲地喝斥。“我不喜歡你用那種語言說話。”
“你丈夫可能和他的秘書有姦情,你卻在這裡擔心我的語言?”
蕾茜只能站在那裡茫然地瞪著女兒。到底誰是大人?她的女兒是怎麼知道——
“教堂和俱樂部裡都傳遍了。”貝佳說,口氣像是三十五歲而不是十五。“媽,你瞧,男人最沒主見了。他們的褲襠會癢,那是很正常的事。你該做的是打個結套在他的——”
蕾茜倒抽一口大氣。
“好吧,你儘管活在十九世紀好了。但那個斑比是個婊子而她的目標是老爸,我認為你應該反擊!”說完貝佳掉頭走人,蕾茜只能瞪著她的背影。
如何應付此種狀況,蕾茜毫無頭緒,因此她假裝根本沒聽到那些話。事實上,那似乎就是蕾茜近來的生活寫照:假裝一切正常,沒有任何不對勁的事發生。
有些事她實在做不到,像是打電話到亞倫辦公室,告訴他的助理要提醒他某某的宴會之類的。相反的,蕾茜只是假裝這個名叫斑比的年輕女人並不存在。當她上教堂或到俱樂部碰到女人意圖警告她時,蕾茜會淺淺一笑讓她們明白,她完全不在意此等低俗的臆測。但現在,看著俯身看報的亞倫,她胡猜他不肯吃她的鬆餅,是因為他擔心體重會增加而斑比因此會不喜歡他。
“媽!”貝佳邊說邊走進廚房。“你們三個老女人打算如何過這個週末?你想會不會是和許多有著古銅色肌肉的年輕男人,來一場狂歡大會?”
部分的蕾茜想斥責她那油嘴滑舌的女兒,但是撇開母親的角色,身為女人的她也想和女兒說笑。“愛莉會帶梅爾吉勃遜和哈里遜福特過去。”蕾茜說,瞟了丈夫一眼。
但亞倫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相反的,他只是看看手錶。雖然才早上七點,他卻說:“我該走了。”
“你真的不要吃片鬆餅再走?”蕾茜問,心裡清楚得很她的聲調哀怨。她真正想說的是——“你可惡的至少可以在趕到你那婊子那兒之前,和你的家人共聚一小時吧!”
但蕾茜沒那麼說。相反的,她試著露出微笑。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但今天下午我要見一位客戶,而在會面之前,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
雖然他沒提到任何名字,他們全都知道“我們”意思是指亞倫和斑比。
亞倫走向蕾茜,在她頰上吻一下。“希望你玩得開心,”他說。“對了,你的生日……”他丟給她一個幾年前她曾經抗拒不了的調皮表情。
“我知道,”她強逼出一抹笑。“以後你會買給我。沒關係,反正我的生日是在三天之後。”
“謝謝,甜心,”他說,再次吻她的面頰。“你真體貼。”接著,他就抓起椅背上的上裝出門了。
“你真體貼,”貝佳模仿父親的聲調,一面舀起一匙看起來像是木屑的麥片粥。“你才是個呆子。”
“不準這樣說你父親,”蕾茜說,兇巴巴地瞪著女兒說。“也不準這樣說我。”
“很好,”貝佳推椅站了起來。她和母親同高,因此現在她們是隔著早餐桌平視對方。“你在乎的就是一個好字!好聽的話、好的禮貌、好的想法。但這個世界並不好,而老爸和那個吸血鬼所幹的事也不好。”
突然間貝佳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難道你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那個女人會拆散我們家。她想要我們擁有的東西,但不是這個家,而是我們家的錢。她想要這套純銀茶具,還有……還有這間價值五萬元——你所憎恨卻懦弱得不敢告訴老爸——你不想要的廚房。我們會失去一切,就因為你是如此可惡的有教養。”說完,貝佳掉頭跑出了廚房上樓。
緊接著,屋外響起汽車喇叭聲,蕾茜明白那是載她去機場的巴士到了。一時間,她有點猶豫。她應該去找女兒。她的女兒正在難過,需要她的安慰。而做母親的不是永遠都在付出?一個好母親不是永遠有時間照顧她的孩子?一個好母親——還有好妻子,蕾茜想。那就是她的身分:母親和妻子。
突然間蕾茜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妻子,或任何人的好母親,她想要搭飛機去看兩位在她非常年輕時認識的女人,那時她還沒為人妻、為人母。
蕾茜可以說是用跑地出了廚房,從玄關的地板抓起兩箱行李,打開前門。她望著樓梯對她的兩名孩子叫道:“再見,星期二見。”但她沒有等他們響應。一分鐘後,她已經上了車,駕駛發動引擎,蕾茜這才想到她沒有刷牙。記憶中,自從三歲起她就沒有餐後不刷牙,現在她幾乎想叫駕駛掉頭了。
但蕾茜卻靠向椅背兀自微微一笑。沒刷牙似乎象徵著她就要展開一段冒險。前面等著她的是整整三天完全屬於她的時間。自由了。自從十九年前的那趟紐約行,她就沒自己一個人出門旅行過。沒有人追著她問:“我的領帶在哪?”、“我另外一隻鞋呢?”、“甜心,你打電話到櫃檯替我叫些東西吃好嗎?”、“媽!你說沒帶我的紅短褲是什麼意思?沒那些短褲,我怎麼玩?”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時間,蕾茜閉上眼,想到即將來臨的三天自由時光;接著她爆出了輕笑。吃驚之餘,她睜開眼,看到駕駛正透過後視鏡看著她,而他的臉上掛著微笑。
“很高興能跑開?”他問。
“不說你也看得出來。”蕾茜真心地說。
“你的另一半最好不要讓你跑出去太久。”駕駛說,仍然用那種調情的眼光看著她。
蕾茜知道她應該對他露出那種貝佳形容為“最佳教堂淑女”的面孔,但現在蕾茜並不想那麼做。這位駕駛是個長相不錯的年輕人,而他只是在恭維她。她對他微微一笑,接著頭向後靠,閉上了眼睛,感覺好久、好久以來心情就沒這麼好過。
羅愛莉靠著機艙座位,閉上眼睛心想,我這是在搞什麼鬼?
她又把身體前傾,拿起折迭桌上裝著汽水的塑料杯,但在她試著將杯子湊到唇邊時,她看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放下杯子,她試著望向窗外好安撫神經。
她搭乘的是一架螺旋槳式飛機到百格鎮,而她暗自慶幸這架飛機並沒有分等級,因為她不再搭乘頭等艙旅行了。根據愛莉的看法,她不值得頭等艙的待遇,是因為她已不再是那個一連五本暢銷書的作者費艾莉了。
的確,愛莉已經有三年寫不出半個字來。她腦中的故事已經停頓了三年。自從她離婚並且受到美國司法體系迫害已經有三年了。
愛莉再一次試著端起塑料杯,但她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杯裡的汽水差一點就要濺出來。她緊張地瞟一眼坐在走道那一邊的那位男士,但他似乎沒在看她。而且,幸運的是,他沒露出任何他知道她是“誰”的表情。
或者該說她以前的身分,愛莉想。就像那些老牌電影明星會在半路被人攔下來問:“你是不是以前那個某某人?”
雖然愛莉又恢復了她的本名“羅愛莉”,不再冠夫姓,但她不再感覺自己仍是那個暢銷書作家“費艾莉”
“你不可以自己一個人過這次的生日。”她的心理醫生說。珍妮是愛莉現在唯一定期相見的人。三年來愛莉逃離了全世界,告訴大家她需要時間“休養”。但八個月前,當她第二次嘗試經由司法平反她的委屈卻又失敗後,愛莉開始尋求心理輔導。
“我不想見任何人,”愛莉說。“每個人都當我還是以前的那個人。”
珍妮嘆口氣。不論她怎麼說,任何話似乎都穿透不了她在心理築起的城牆。“你仍然是同一個人。該是你將那件事拋開繼續過日子的時候了。”
“但是誰會認出現在的我?”愛莉語氣沉重地說。
珍妮瞇起眼瞧愛莉一下。“你可以減重。你需要上健身房。誰知道,或許你在那裡會認識一些人——”
“不要再一次了!”愛莉急吼道。“我永遠不要再經歷那種事了。而且又有誰會要我?我既肥又有錢!”
珍妮對著愛莉猛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兩個人同時為愛莉那種荒唐的說詞笑出聲來。沒有許多人會將有錢視為罪過。
“你知道我的意思,”愛莉說。“有過前次的經驗,我擔心人們想要我是因為我的財產。”
“嗯,我知道。”珍妮說,暗暗地瞟一眼掛在愛莉身後的鐘。幾個月以來她們在讓愛莉既往不究方面少有進展,而離婚帶給愛莉的傷害令她對生命裡足,無法繼續前進。三年前愛莉是天之驕子,名傾一時的作家,但現在她幾乎足不出戶。令狀況更糟的是,她放棄了所有形式的體能活動,因此她胖了十八公斤,而對於一個身高只有一五五公分高的人來說,十八公斤是太多了。但儘管她不斷勸說,珍妮就是無法讓愛莉動起來,出門,走出越來越嚴重的陰霾。
“好吧,一定有人可以和你共度四十歲的生日。如果你不想和出版界的朋友見面,老家那邊呢?”
“里奇蒙?你的意思是我該打電話給某個高中舊識,要她和我分享一個粉紅色生日蛋糕?你想我能找出一個女同學穿上她舊日的拉拉隊制服、鼓舞我一番?”
珍妮太熟悉愛莉的嘲諷。“一定有什麼人適合,”她加強語氣。“在某個地方、某一個人!”
“事實上……”愛莉說,看著她不再由專業美容師修剪的指甲。
“說下去。”珍妮鼓勵她。
“在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在紐約的監理所認識了兩個女人。那天也是她們的生日,我們……”
“怎麼了?”見愛莉沒繼續說下去,珍妮催促她。這是愛莉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女人,如果有可能愛莉願意走出她的公寓和她們相聚,珍妮情願親自寫邀請函。“你如何可以聯絡上她們?你們三個可以共度生日嗎?”
“我根本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我們在那一天認識,共度了幾小時。你知道的,就是那種人們常會碰上的偶發事件。我們會待在監理所好幾小時,是因為——”愛莉忽地打住,想到當時的情形忍不住地微微一笑,而就是那抹笑讓珍妮乘勝追擊。
“打電話給她們,把她們找出來。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和生日,到網上查出她們的現址。不要,更好的辦法是你把她們的名字告訴我,我會找出她們。你們三個可以一起慶生、聊聊以前的事。”
愛莉丟給她的心理醫生一個厭煩的表情。“兩個人其中之一是個舞蹈家,有著你所見過最不可思議的身材,而另外一個是模特兒。”愛莉沒說出口的是,她不可能讓她們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珍妮狠狠地瞪愛莉一眼,接著從身後的架上抽出一本相簿,翻開後遞給愛莉。
愛莉看著相片卻不明白箇中的涵義。相片中是一名芭蕾舞女郎,個子修長高雅,是個漂亮的女孩。過了好幾分鐘,愛莉才領悟到她看到的正是這位心理醫生。“是你?”
“是我。”珍妮說。
愛莉對她乏力地笑笑。珍妮現在已經六十出頭,有著馬鈴薯般的身材。
“人不只是一具軀殼,”珍妮說。“如果那時她們喜歡你,現在她們也會喜歡你。此外,已經十九年了。你可曾在廣告板上看過那兩個女人的臉或名字?”
“沒有……”愛莉柔聲說。
“那麼顯然她們並沒有在舞蹈或是走秀上成名,因此誰說得上她們現在的外貌又如何?或許她們胖了四十公斤而且——”
“嫁了個酒鬼。”愛莉說,精神顯然被鼓舞起來。
“說的是,”珍妮微微一笑。“往好的方面想,或許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比你的還糟。”
愛莉想了一下。“或許……”她說。
珍妮坐在那兒望著愛莉一會兒,接著她按下電話的對講機。“莎拉,取消我的午餐約會。”接著她轉向桌上的手提電腦打開電源。“愛莉,親愛的,我們一起上網找出這兩個女人;然後你要邀請她們和你一起共度生日。”
“心理醫生都這麼鴨霸嗎?”
“只有當她像我關心你一樣關心她的客戶時才會。此外,我想看到倪喬妲更多的續集。嘿!這麼辦吧,你們可以到我在緬因州的房子度週末。那裡只有兩間臥室,但是起居室裡有張坐臥兩用沙發床,你們中的一個可以睡那個。現在,告訴我,她們的名字。”
那就是為什麼愛莉現在坐上飛往緬因州、百格鎮的飛機,而另外有兩個十九年來不曾見面的女人要去會她,而她們三個將要在這濱水之都共度生日的原因。
現在她已經上了飛機,事實上,飛機即將降落——但以她過去三年來的運氣判斷,或許飛機會降落不成。不!珍妮曾要愛莉發誓在這一星期中,她要儘量不做負面想法。
總之,現在她真的就要飛抵會面地點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讓珍妮威逼成行。愛莉確信另外兩個女人都快樂似神仙,只有她過得慘不忍睹。
我必須停止這樣,我必須停止這樣,愛莉對自己叨唸著。我必須強迫自己往正面思考。至少,這樣可以制止旁人對我說那個白痴的半杯水道理,她想,接著她又告誡自己別再凡事嘲諷。
往好的方面想,她想,往快樂的方面想。往……
向後靠回椅背,她閉上了眼睛。飛機制造出一種近乎聲音的魔繭,除了引擎的怒吼,愛莉什麼都聽不清楚。座位後面她能聽到一個男人用單調的口音一直叨唸著什麼。幸好我沒嫁給他們,愛莉想,開始回憶第一次看到那兩個女人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