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與尚修文的生活差不多恢復了常態—如果相敬如賓能算一種常態的話。
尚修文住在客臥,早上他會準時起床,開車送甘璐先去吃早點,然後去學校,下午他提前到學校門口等她,接她回家。飯後她去書房、他在他的房間各自處理工作;到九點,他會送一杯牛奶到書房,看著她喝下去,然後帶她一塊兒下樓散步;到了十點半,他會提醒她早點休息。
這樣平靜到沉悶的生活持續了三天,甘璐覺得好像過去了三年之久。
她向來並不缺乏耐心,然而,現在她沒法跟任何人比拼耐心了,從早上的晨吐到站得略久就覺得疲乏的身體、坐下來就嗜睡的精神狀態,通通都在提醒她,那個胎兒正一天天地在她身體內發育,慢慢成形,她並沒有多少時間為一個“最後的決定”患得患失。
更何況,她清楚地瞭解尚修文的耐心與意志。現在從認識的過程回想起來,她只得承認,她大概從來沒逃出過他的掌控。
這天中午,甘璐接到錢佳西的電話。
“喂,你們和好沒有?”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嗯”了一聲。
“這麼無精打采的幹什麼?得了,我早知道你老公一鬨你,你準得就範。”
她禁不住苦笑:“你還真瞭解我這點兒出息,佳西。”
“誰讓你一向這麼講道理。這年頭,永遠都是自私的人最強悍。不過話說回來,結了婚,尤其還跟婆婆住在一起,也就失去了無理取鬧的資本了,要把日子過下去,只好相互妥協。”
“很好很強大,你現在的理論已經由戀愛擴展到婚姻,可以考慮去策劃個欄目普度眾生了。”
“能度得了自己就善莫大焉功德無量了,還眾生?”錢佳西哈哈一笑,“我最討厭在報紙上、電視上扮知心姐姐的那幫人了。哦,對了,除了我們的學姐羅音。最近她轉戰《城週刊》了,在那上面開的情感專欄倒真是值得一看,既犀利有幽默感,又不一味毒舌刻薄,寫得很不錯。”
錢佳西曾見過羅音,相互攀談起來,居然是師大校友,自然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甘璐每天中午在學校看晚報,對羅音也有印象。她主持了很長時間的傾訴版,那種販賣普通人生活情感隱私的欄目一度近乎氾濫於各種報紙,但羅音還是從中脫穎而出。她筆觸大膽,卻從不用獵奇的手法寫狗血的故事吸引眼球,敘述事實保持著不偏不倚的態度,尤其是講述後面的點評寫得言簡意賅,又不失溫情,十分精彩,在本地頗有一點兒名氣。
“你一向眼界高,什麼也入不了法眼,既然你都這麼推許她了,我回頭買來看看。”
“哎,再告訴你一件事兒,李思碧昨天若無其事地來臺裡銷假上班了。”
甘璐對這個消息並沒什麼興趣,可是也不願意打消錢佳西八卦的興致:“她不可能永遠躲著不見人啊,只會更顯得心虛,不如該做什麼做什麼。行走江湖,臉皮厚一點兒,才能刀槍不入,反正現在也不至於有記者追蹤她。”
錢佳西再度大笑:“話是這麼說,臺裡還是暫停了她的節目。網上熱點總在不停轉換,誰也別指望永遠佔據大家的眼球。如果你表嫂願意放她一馬,她也許還能混過去;如果有人推波助瀾,她再怎麼裝沒事人,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消除這事的影響。”
甘璐想想吳畏闖出的大禍,已經不只是家庭內戰,還真不能斷定陳雨菲會怎麼發落他,更別提李思碧了,只得嘆口氣:“大家都自求多福好了。”
“哎,你現在說話越來越有正室妻子、大房太太的範兒了。”
甘璐被她說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我得去食堂了,改天找時間一塊兒吃飯吧。”
跟錢佳西閒扯,甘璐向來放鬆,可是她卻提不起勇氣把自己的困境告訴好友。一個有著神秘過去與複雜感情經歷的老公,一個來得不適時的孩子,誰又能代她做出決定呢。
不過這樣閒聊,似乎也散去了一點兒心頭的鬱結。放下電話後,甘璐看看時間,連忙戴上臂章去學生食堂,今天正好又排到她值班巡視食堂風紀。
學生食堂鬧哄哄的程度堪比菜市場,甘璐沿著走道隨便轉著,除了看到太嚴重的浪費和打鬧行為會出聲糾正外,並不怎麼管他們。她始終覺得師大附中的規章制度未免太過嚴格,而吃飯時還需要老師巡視,也未免太沒把學生的自覺自律放在眼裡了。
一圈還沒走完,她胃裡一陣翻騰,只得捂住嘴匆匆跑出食堂。她近幾天早上空腹例行會覺得噁心,其他時間就不一定了。有時只是空氣中飄來的一個味道,或者看到一個形狀可疑的東西,就能弄得她起反應,狼狽奔開。
她迎面碰上江小琳,卻沒法說什麼,急急從她身邊奔過,跑進最近的行政樓裡的洗手間。
等她漱口出來,回到學生食堂,發現江小琳正疾言厲色地訓斥一個沒吃完飯的女生,那女孩子端著餐盤一臉沮喪地聽著。甘璐瞥見她餐盤裡被扒拉得亂七八糟的飯菜,不免又有點兒犯堵,只得趕快移開目光插言道:“去,馬上坐那邊把飯吃完。”
那女孩子如逢大赦,趕緊乖乖走開。甘璐笑道:“江老師,怎麼沒去吃飯?”
“剛才就是找這個學生,告訴她參加數學競賽的事,一來就看到她準備把整盤的飯倒掉,實在太過分了。”
甘璐笑著搖頭:“沒辦法,不管採取什麼措施,浪費現象都沒能徹底制止。”
“走吧,這邊他們快吃完了,我們也去吃飯,我正好還有調課的事要跟你說一下。”
兩個人進了旁邊的教工食堂,已經過了吃飯的高峰時間,裡面只坐了幾個同事,她們分別買好飯,端了打好的飯,邊吃邊談著下週調課的安排。
甘璐剛把一塊牛腩放入口中,突然又覺得胃裡一陣上下翻騰,她只得匆匆說聲:“對不起。”丟下餐盤再次疾步跑去洗手間。
回來時,她已經是食慾全無,卻發現江小琳吃完了飯,仍然坐在原處沒走,正在翻看一本雜誌,正是錢佳西才提到過的《城週刊》。
她奇怪一向風風火火來去的江小琳怎麼有這份閒心,想想剛才江小琳對學生的訓斥和自己的附和,實在不好意思不碰還剩大半盤的食物了,只得重新坐下,勉強扒了一口飯往嘴裡塞著,一邊閒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朋友也跟我說起這份雜誌,說羅音的專欄很有意思。”
江小琳笑了:“是呀,她是我師大同學,當初我們住一個寢室,關係很不錯。”
“難道她也是學數學的?”
“她是中文系的,我們數學系女生少,當時都是跟別系的女生混住。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去找過她,雜誌還是她送我的。”
去找朋友很平常,然而這個朋友主持著情感話題、傾訴專欄,她此刻特意說起,又似乎有點兒不尋常了。果然江小琳接著說:“我有實在決定不下來的問題。我想她見過的千奇百怪的情況應該很多,可是跟她一談,她告訴我,每個人的處境和要做的選擇都是獨一無二的,她能傾聽,可是絕少能給出具體的建議,更不可能幫人做決定。”
甘璐微微一笑:“的確,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決定。”
“跟你說點兒私事,你不介意吧?”
她含笑點頭。
“我男朋友,就是上次你看到的那個人,跟我提出結婚了。”
甘璐自然記得那個帶了一個可愛小女孩的男人,也記得江小琳說過的話,不禁猶豫一下:“你答應了嗎?”
“我答應了,我們商量好三月八日去領結婚證,如果在那之前不後悔的話—估計我也幹不出那麼出爾反爾神經質的事來。”
甘璐一怔,隨即說:“恭喜你。”
“謝謝。不瞞你說,這個決心下得實在不算容易。”
甘璐想起江小琳曾提起過的那個男人的要求,嘴裡的那點飯更加難以下嚥了,江小琳卻笑了。
“其實平心靜氣一想,也沒什麼可猶豫的。不就是不要孩子嗎?”
聽到“不要孩子”,甘璐的心著實加快跳動了一拍,隨即才醒悟到江小琳是說什麼,只聽她繼續說:“我今年寒假過年回家,看到我姐的第二個小孩,才四個月,得了急性肺炎,冒著大雪往縣醫院送,他們一家人除夕都是守在那兒過的。家裡那麼困難,她身體也不好,養一個都是湊合,偏偏為了要個兒子,還生第二胎,家裡一貧如洗得讓人絕望。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才算交了住院費用。看著她煎熬成那樣,我覺得我不用生也好。”
甘璐不禁黯然,幾乎沒法維持笑意了:“江老師,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孩子是出於自己的決定,而不是別人的要求。”
“誰能完全出於自我做出決定呢?羅音說得沒錯,如果愛情沒有強大到讓人甘心忽略其他一切,那麼所有的選擇都不過是權衡取捨,沒什麼可難為情的。我想通了,就這樣吧。”
“你並不一定非要接受這個選擇。”
“理論上講是這樣,不過生活給我的選擇從來不多。”
這句話讓甘璐有些傷感,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說真的,我不想一直當老處女住在宿舍裡,生活中只有工作跟責任。能跟一個沒有什麼惡習、條件還好、看上去善良斯文的正派男人結婚,也算是有了喘息之機了。”江小琳看她一眼,笑了,“是不是我講的這些太掃興,讓你都吃不下去了?”
甘璐很有點兒汗顏,可是實在沒法勉強自己吃下去,只得硬著頭皮說:“跟你沒關係啊,江老師。不好意思,恐怕今天我也得浪費了,我的胃有些不舒服。”
江小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道:“我們走吧。”
兩個人並肩走出食堂,江小琳說:“甘老師,我不是管閒事,不過身體如果……有什麼狀況的話,不要硬撐,課可以調換,值班巡視也可以重新安排的。”
“謝謝,我沒事的。”
江小琳並不多說什麼,兩個人各自回了辦公室,甘璐坐下,看著窗外的法國梧桐出神。經過一個漫長多雪的寒冷冬天,枝條上仍然掛著不多的枯黃樹葉,隨風擺動,更添殘冬蕭瑟氣息。
她清楚地知道,江小琳平時並沒有與人閒話家常套近乎的興致,今天能與自己說私事,是信任自己,同時也是對自己額外的關心了,她自然感激她的好意。
在學校這樣女性眾多的工作環境裡,同事之間會時常討論生育方面的話題。大家一致得出的結論是,對老師來講,四月生孩子最合適,天氣既適合帶孩子,休三個月產假後,馬上接著放暑假,可以安排得比較從容,又能將對工作的影響降低到最小—倒不完全是敬業和對學生負責,也涉及獎金、津貼和績效工資等現實問題。
甘璐去年決定要孩子後,對這樣的討論當然添了興趣,碰上了會認真去聽,有人打趣她,她都一笑而過。身為老師,懷孕也的確得及時跟班主任溝通,跟學校報告,以免整個學期乃至學年的課程安排出現問題。可是她現在仍然在猶豫之中,只得拖著不講。
江小琳的話盤桓在她耳邊。她想,是呀,羅音確實很犀利,如果沒有愛,那麼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權衡取捨罷了。可是這樣想了,並不能說服自己,更沒法揮去胸中的那份蒼涼寒意。
下午下班後,甘璐走出學校,卻沒看到尚修文的車。她躊躇一下,看見旁邊報攤上醒目位置擺出來的《城週刊》,心中一動,先過去買了一本。她將找的零錢放入包內,拿出手機,猶豫要不要打尚修文的電話,又覺得這猶豫來得好不矯情。
這幾天,她與他同出同進,在同一張桌上吃飯,早上他甚至蹲下來幫她繫鞋帶—他們只差沒和過去一樣在一張床上睡了。兩個人講話很少,也只是因為她不肯回應他挑起的話題。現在她居然不知道打去電話該說什麼—開口問他為什麼來晚了嗎?如果她如此刻意地與他保持距離,哪裡還能用純粹妻子的口吻盤問他的行蹤。
她再次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可笑的鬧劇之中。
有同事從她身邊走過,笑著說:“等老公來接啊?”她只得含笑點頭,好在手機響起,是尚修文打來的,他告訴她,再等他幾分鐘,他被堵在不遠處的另一個路口,馬上過來。
甘璐站在人行道邊等著,隨手翻開雜誌,打算找羅音的專欄看看,然而入目的是整版的不同女性的照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賀靜宜,她穿著白色襯衫,頸上掛了一串珍珠項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妝容明豔,神采奕奕,嘴角含著一個淺笑。
甘璐呆住,目光從她臉上向下移,才發現下面寫著:本期《城週刊》特別策劃—職場·女性。編輯導語十分濫俗: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女性進入傳統男性主宰的領域,她們佔據高位,接受挑戰,同時保持著美麗的姿態,成為職場上亮麗的風景,本期特別採訪了各個領域裡的女性精英……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拿走雜誌。甘璐愕然抬頭,只見尚修文正站在她面前,他隨手將雜誌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聲音嚴厲:“你沒必要一邊拒絕聽我講她,一邊去找她的資料,給自己平添煩惱。”
甘璐盯著他,氣得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索性不理睬他,轉身就走。然而尚修文馬上拖住了她的手,她掉頭之際,看見學校仍不斷有同事、學生出來,只得放棄掙扎,由著他擁住肩頭,上了他的車。
她一坐定,就冷冷地說:“麻煩你明天不要來接送我了。”
“我明天的確得出差,今天……”
甘璐截斷他的話:“很好,謝謝。”
尚修文挫敗地看著她:“璐璐,我們真的再不能好好溝通了嗎?”
“如果自己心裡有鬼,不免會把別人的行為看得同樣鬼祟,哪裡還談得上有溝通的必要。”
“你認為我的坦白這麼廉價而且虛偽的話,我們確實更有必要找出問題在哪裡。”
“問題其實一直很清楚:你的坦白來得不是時候,就只能算是一份口供而已。我要這樣一份口供有什麼意義?”
“璐璐,你認為我的過去是一種需要交代的罪惡嗎?就算是,我也已經付出了代價。”
“那麼我呢,我有什麼理由為你的過去買單?”
尚修文抿緊嘴唇,看著前方。甘璐懊惱地將頭扭向窗外,她從小見識過父母的惡語相向,並且深深為之苦惱。她一直設想,她如果結婚的話,絕對不能重蹈他們那樣的覆轍。答應尚修文求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想以他的冷靜理智,他們不可能爭吵得難看。
結婚兩年多,他們的確絕少有直白的相互指責與交鋒。她有時也不免疑惑,別的夫妻是不是也能相處得如此彬彬有禮。可是此時爭吵脫口而出,而且大有失去控制的架勢,她才知道,所謂冷靜與自制,原來是多麼脆弱。那些傷人的話似乎早就積蓄,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要脫口而出。
隔了好一會兒,尚修文開了口,聲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
她也平靜下來:“沒什麼,我也有點兒口不擇言,抱歉。不過那本雜誌我是買來消遣,無意中看到她的。我對你的過去尚且沒好奇了,更何況是她。”
回到家後,兩個人在沉悶的氣氛中吃完飯,然後各行其是。甘璐洗了澡後,跟前幾天一樣到書房去備課。尚修文端來一杯熱牛奶,放到她手邊,躊躇一下,卻沒走開。
“璐璐,我明天得趕回J市。冶煉廠的兼併談判到了關鍵時候,億鑫董事長陳華已經趕過去與常務副市長見面,有傳聞說,億鑫私下與旭昇幾個小股東接觸,甚至有意收購旭昇一部分股份。我們這邊還必須盡力爭取,否則……”
甘璐並不回頭,好聲好氣地打斷他:“修文,這些事我不懂,也沒有興趣,不用跟我解釋。以後你要出差,跟我打聲招呼就足夠了,只管去忙你的。”
尚修文將她的椅子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甘璐無可奈何,只得仰起頭看著他:“我會好好吃飯,按時睡覺,注意身體的。我自問算是一個對人對己負責的人,而且一向沒有自虐的習慣,修文,這點你應該瞭解我,放心吧。”
尚修文緩緩地在她面前蹲下來,雙手握住她的手:“你準備再也不原諒我了嗎?”
甘璐的視線隨著他下移,蹲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微仰的一張清俊的面孔略微消瘦,深邃的目光如此專注地看著她,彷彿要將全部無法用言辭表達的情緒傳遞給她。
“我們都先原諒自己好了。我原諒我的愚蠢,不跟自己較勁了。至於你……”她輕聲一笑,“你就別一定要求得到我一個口頭的原諒,那沒有什麼意義。”
尚修文張開雙臂,環抱住她的腰。她微微一驚,身子向後靠到椅背上,卻退無可退了。
她低下頭去,只能看見他烏黑濃密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著光澤。
這套房子裝的是中央空調,室內被她設定為22℃的恆溫,她洗過澡,只穿著一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羊絨開衫。隔著薄薄一層布料,他的臉慢慢貼到她的小腹上,那裡依舊平坦,她能清楚感受到來自他面部的溫度和呼出的氣息。
她這幾天情緒平復下來,可是依然對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沒什麼感受。此時,眼見他用這個姿勢擁抱住自己,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他是住在她子宮內那個小小生命的父親,而她再怎麼彷徨迷惘,也已經是一個母親。
他們曾在那樣的悸動與興奮之中,共同造出了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此刻正靜靜地在她身體裡生長。
雖然再回想起來,她只有無法言喻的心酸,可是那也是他們無法抹去的過去了。
他們曾無數次擁抱彼此,眼前這樣沒有一點間隙的相擁,在她看來,不復以往的親密,卻幾乎帶著一點兒絕望的味道。
甘璐不無淒涼地想,只能這樣了。
她抬起手,手指插入尚修文的頭髮內,這個久違的觸摸讓他抬起了頭,兩個人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我們別再吵架了,試著當合理的夫妻,合理的父母吧。”
“改天我找個電工過來,還是給這個房間裝一個地燈。”尚修文站在椅子上更換著臥室的一個壁燈的燈泡,一邊對甘璐說,“省得你夜晚起來不方便。”
“不用了,別人家的裝修,最好不要去動它。”
“以安不會介意的,我來跟他說。”
“我還是搬回去住吧。”
尚修文聞言一怔,低頭看著擁了被子坐在床上的甘璐:“為什麼?”
“既然已經決定留下孩子,好好過日子,我再住在外面,倒像是藉機跟媽媽賭氣鬧分家,沒什麼意思。不如搬回去好了,也省得麻煩以安。”
這樣的甘璐是尚修文早就熟悉的,她似乎重新回到了通情達理、充分考慮別人感受、願意適時做出妥協的妻子狀態,然而那個平靜得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下卻有著讓他強烈不安的意味。他跨下椅子,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握住甘璐拿著書的手,她輕微地一縮,再沒有動了。
“我是這樣想的,璐璐,我已經叫以安幫我留意環境好的房子,打算買下相鄰的兩套,到時候和媽媽一塊兒搬過去住,這樣等孩子出生以後,我們既有獨立的空間,也方便照顧媽媽和寶寶。”
提到寶寶,甘璐只有黯然,呆呆看著前方。
“你看你是喜歡交通方便一點兒的地段還是相對清靜的地段,什麼類型的房子,我好告訴以安,讓他去找。”
“我對房子沒概念,這個你看著辦好了。”甘璐對他的計劃提不起興趣,疲乏地說,“其實媽媽一向算給我們空間了,我跟她老人家相處不存在問題。我並不要求一定要分開住,沒必要讓媽媽誤會。”
“回去也好,媽媽到底做過醫生,方便照料你一些。這樣吧,這幾天你還是住這邊,等我出差回來再搬。”
甘璐點點頭,抽回自己的手,將書放到床頭櫃上:“謝謝,幫我關上燈,我想睡了,晚安。”
甘璐躺了下去,尚修文去拉好窗簾,再關上壁燈、床頭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走出臥室,卻在門邊站住,回頭看過去,甘璐和在家時一樣,躺在床的右側,被子隆起一個單薄的身體輪廓,那張古典風格的四柱大床顯得空空蕩蕩。他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帶上了臥室門。
他還有一堆公務要處理,開了筆記本電腦,卻突然一陣煩躁,強烈地想抽菸。他以前沒什麼煙癮,不過是應酬時偶爾指間夾一支,隨它自燃,難得吸上一口兩口,意思一下而已。到了兩人準備要孩子,他非常痛快自覺地戒掉了,並不覺得有什麼難受,但現在居然有一點兒心癮難耐、沒著沒落的感覺。
他穿上外套匆匆下樓,時間已經不早了,走了一條街,才找到一家正要打烊的小商店,買了一包煙。回到家中,他拆開煙的包裝,抖出一支,再次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他身上和這個家裡根本沒有打火機。
他從嘴裡拿下香菸,一瞬間幾乎想一把揉碎它,可是馬上剋制住了這一陣無名的怒氣。停了一會兒,他走進廚房,打開天然氣灶,俯身就著灶頭上一下躥出的藍色火焰點著了香菸,火苗的灼熱直撲過來,烤得他皺緊了眉頭。
他直起身子,狠吸一口煙,這才關上氣灶,走到北邊陽臺上。這裡正對著旁邊的湖泊,站在25樓俯瞰下去,沿岸路燈形成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光圈,襯著湖泊小而暗沉。
他吐出的一口煙霧,被風迅速刮散,他紊亂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往事卻情不自禁地浮上了眼前。
七年前,吳麗君先辦完調動手續,來本地上班。尚修文也是這樣獨自站在W市市中心一幢寫字樓的37樓窗前遠眺,身後是他父親一手創辦的公司的辦公地點,準確地說,應該是曾經是。
他剛剛徹底結束了公司的所有業務,遣散了全部員工,與物業辦理了解除租約移交手續。偌大一個公司只剩下他一個人,燈火通明之下,開放式辦公區一排排格子間看上去空空蕩蕩的,地上有零星散落的文件,倒也沒到狼藉一片的地步,只是空曠沉寂得詭異而已。
然而他清晰地記得,僅在半年之前,這裡還是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
尚修文從十九歲讀大二時起,就在父親公司裡兼職。吳麗君最初很不以為然,她既不贊成當初本來同為公務員的先生辭職經商,更不贊成兒子以後走同樣的路。但她在與尚修文長談一次,瞭解到他對政治毫無興趣之後,也就沒再說什麼。
五年時間,尚修文見證了父親公司的高速發展,母親有女強人之稱,仕途走得十分順暢。他表現出出眾的工作能力,得到父親的信任和員工的認可,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負責公司投資業務的運作。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美麗的女友,兩個人相處甜蜜。
他的人生一帆風順得足以讓大部分人嫉妒,母親對他女友的輕視冷漠,女友家人表現出的那點兒貪婪,似乎只是生活中小小不言的煩惱,若沒有這些煩惱,倒有脫離塵世的不真實感。
然而,在他剛步入二十四歲本命年時,他的命運來了一個急轉。大廈傾覆、食盡鳥投林來得突然而迅猛,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不過幾個月時間,父親去世,與女友決裂,母親傷心請調、遠走他省,原本良性經營的公司出現鉅虧,他獨自結束運作……
他肅立在窗前,看著腳下這座城市一如平時般輝煌的萬家燈火,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心如死灰。
他在處理完業務後,斷然關掉了手機,這裡所有的電話已經停機。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他,他幾乎以為,他也已經分解消散在這片寂靜之中了。
外面傳來腳步聲,帶著空曠的迴音,大廈物業保安出現在門口,遲疑著,卻還是開了口:“尚總,時間不早了。”
這個聲音將他從心神渙散的狀態中喚醒,他點點頭:“知道了,我這就走。”
處理公司的同時,他已經賣掉了家裡的住宅、車輛,口袋裡沒有往常必帶的各式鑰匙,只餘一張機票,準備第二天飛去一個陌生的城市,他母親已經先去那邊工作了兩個月了。如果不是和塵世還有這個聯繫,他想,他完全會選擇遠走國外,從此再不回來。
他拿起西裝外套,看看窗外,再最後看一眼空蕩蕩的公司,走了出去。
今年初,尚修文再度做出解散與馮以安合夥經營的安達的決定時,心情卻十分平靜。小小的公司內也沒有任何異動,馮以安已經擺脫了前一陣的萎靡狀態,開始籌劃上任銷售公司後的經營策略,所有的員工都對新的工作崗位及待遇有著嚮往,加緊處理著手頭的善後工作,沒有什麼需要他特別操心的地方。
尚修文心底更是沒有任何傷感之情,他只想,不管對誰來講,這都將是一次全新的開始了。
而在抵達這個城市之初,他對未來的生活沒有任何設想,更不曾憧憬過另一個開始。
當年他獨自下了飛機,迎接他的是此地出了名的炎熱氣候,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讓人心情更加糟糕。
他拎了最簡單的行李,乘出租車到了母親吳麗君一直暫居的政府招待賓館。母子兩個人近三個月時間沒見面,卻都沒有流露出什麼情緒。吳麗君帶他去賓館下面的餐廳吃飯,這裡一向並不對外招攬生意,餐廳內沒有招待活動時,十分冷清。他們坐在一角,吃著簡單的兩菜一湯,但是兩個人都意興索然,談不上有胃口。
尚修文一抬頭,看到吳麗君鬢邊飄著幾根灰白的頭髮,十分觸目。她一向講究儀表舉止,衣著合體,在做到她那個級別的領導中,學歷既高,又正當盛年,從氣質到外形都很引人注目。省城報紙曾刊登了配發著她照片的一篇專訪,照片上的她儀態高雅幹練,折服了很多人。父親收藏了那份報紙,十分為他的妻子自豪。
然而眼前的母親已經悄然現出老態,強烈的負疚感堵在喉頭,讓他再也吃不下什麼了。吳麗君說了一句什麼,他竟然沒有聽清。
“修文,怎麼了?”
“沒事。”
“你如果打算去英國的話,我也不反對,但我不喜歡你跟少昆攪在一起。”
之前母親問起過他的打算,他根本毫無計劃,為了搪塞,隨口說想出國讀書,母親沒有反對,但現在他突然有了別的安排。
“我就在這邊住下來,媽媽。先去買套房子,然後再找份工作。”
吳麗君顯然有點意外,抬頭看著兒子:“修文—”
“不能讓您總住招待所,還要為我操心啊。”他垂下眼瞼,淡淡地說。
他沒有去看母親的表情,但隔了好一會兒,吳麗君開了口,聲音並不平靜:“修文,你有權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別為以前的事自責。我從來不算稱職的妻子與母親,已經發生的事,我應該負更多責任……”
“我們別說這個了,媽。”如果此時回憶,是他無法容忍的,他打斷母親,抬起頭,微微一笑,“就試一下在這個城市裡好好生活吧。”
尚修文很快將錢投資到了旭昇,然後定居了下來。他沒有像之前許諾的那樣出去找工作,而是時不時出去遊歷一番,表現得閒散而頹唐。
吳麗君倒是能理解兒子的心情,並不催逼他振作。
果然,過了一段時間,他自行調整好了心情,開始與馮以安合作,註冊了一家公司經營旭昇鋼材的代理,生活漸漸上了軌道。
尚修文並不認為自己需要痛下決心開始新的生活,在太年輕的時候經歷了一切以後,對他來講,接下來的生活只是他從此會平靜理智面對的事情而已。
直到遇見了甘璐。
最初兩個人的相處,對尚修文而言,是純粹地打發時間。
當時他已經有三年多時間沒與異性有私人性質的交往,更沒有和誰建立親密關係的想法。
馮以安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這座城市,交友廣泛,來往的那幫朋友中不乏各式美女。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來講,尚修文是一個多少有幾分神秘感的男人。他待人禮貌而淡漠,神態懶散,舉止從容,那種自然流露出的屬於成熟男人的魅力,多少能夠激起她們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然而,不管是帶著羞澀想要認真交往的表白,還是根本沒打算讓他負責、只圖開心的挑逗,對他來講,都沒有吸引力,得到的一律是冷淡而不失禮貌的對待。久而久之,有人甚至趁他不在,半開玩笑地質疑他的性取向,逗得馮以安哈哈大笑。他帶了幾分惡作劇地講給尚修文聽,尚修文同樣大笑,卻帶了點兒惆悵的意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並沒有為一段過去殉葬的念頭,他只是提不起興致。
雖然甘璐回答她那個朋友讓她忘記舊感情、開始新生活的提醒,幾乎與他對母親的回答如出一轍,但看向甘璐明澈寧靜的眼睛,他發現,他們是不同的,這個女孩子並不拒絕生活。
他頭一次想到,他也不可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與一個看上去態度沉靜理性、並沒有刨根問底習慣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想,應該比較容易。
一塊兒看電影、吃飯、散步,這樣清水的約會讓他沒有負擔,算是他空落落生活的點綴。他行事謹慎,不願意貿然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近,而她看上去比他更慎重,她不抗拒與他相處,卻似乎保持著一個隨時說再見的狀態,讓他多少有些意外。
慢慢地,這個姿態差不多與他同樣從容的女孩子越來越多地佔據了他的心,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意識到甘璐決定抽身離開時,尚修文正坐在酒吧裡陪馮以安喝酒。
他也曾經有過買醉的日子。
在W市,他白天處理著公司即將結束經營面對的千頭萬緒,到了晚上,他偶爾去酒吧,更多的時候是獨自在家自斟自飲,那段時間,基本上把家中的存酒都喝光了。只是酗酒並無助於忘卻,第二天頭痛欲裂,一樣得面對繁雜而令他痛苦的局面。
到本地定居後,他不想讓母親擔心或者煩惱,既沒在家喝酒,更沒去流連夜店。實在煩悶得無法忍受了之後,他跟吳麗君打了個招呼,去了英國,與尚少昆碰面。
然而因為父親的去世,兄弟二人多少有了隔閡,沒法再做到和從前一樣無話不談了。
終於有一天,他獨自去酒吧,喝到醉倒在倫敦街頭。尚少昆找到他時,他已經被小偷洗劫一空,一文不名,周身一片狼藉,與流浪漢別無二致。
尚少昆將他接回倫敦郊區的住宅,丟在前院,打開了澆花的水龍頭,對他一通猛噴。那時是三月份,天氣還很寒冷,他瞬間全身溼透,凍得止不住發抖,卻哈哈大笑,全不以為意。
尚少昆蹲下來看著他,眼睛裡滿是痛楚:“叔叔如果還活著,也會為你難過的。不要再這樣糟蹋自己了,修文。”
少昆頭一次與他提起他的父親,他收斂了那一陣狂笑,隔了半晌,點點頭:“好。”
從那以後,他再沒喝醉過。
聽著馮以安絮絮訴說,他並不以為意,也沒開口勸解他,只由得他一杯一杯地借酒澆愁。他想,在人生的某個時候,酒精似乎能充當最好的疏解。另外,他們兩個人都一樣清楚,男人之間的友誼並不體現在相互刺探內心上,大部分時候,他們要的只是一個瞭解,而並不需要具體入微的安慰。
他晃動酒杯,眼前浮現的卻是剛才分手時甘璐的神態,她微微含笑,帶著一絲瞭然與釋然。他知道,不管他的意願如何,她肯定不願意再與他保持這樣淡淡交往的距離了。
馮以安一向的煩惱是對辛辰的內心無從把握,而他差不多知道甘璐所有的想法,卻並不認為就能把握住這個女孩子。
他唯一確定的是,在遠離了年少輕狂的舊日時光後,與甘璐的交往,差不多將他的生活成功地徹底地拉回了正軌。這樣不知不覺突破他心防的溫暖、親密、坦然,他已經不可能放棄了。
那個深夜,他送馮以安回家後,轉頭開車去了甘璐租住的地方,按響了她的門鈴。
兩個月後,他向她求婚。
淡青色的煙霧一經吐出,便迅速散開。他彈落菸頭吊著的那截菸灰,沒有了剛才迫切想抽菸時的那一陣煩躁,心情卻依舊灰暗。
再度站到了一個必須他來應對的艱難局面前,他並不在意。即使事態的發展已經不在他掌控之內,他也自信能夠應對。現在讓他心神紊亂的是他與甘璐之間的關係。
他手扶欄杆向下看去,在他眼前,是他已經定居七年並適應下來的城市,帶著鬧市區特有的喧囂,哪怕到了夜深時分,也仍在悄然運轉中,並不曾停頓,更不可能靜謐。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臥室內,躺著他的妻子,她的腹內有他們的孩子。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甘璐的信任,她會信守她的承諾,可是大概她以後都會用這種冷漠而理智的態度對待他了。
這是他的生活,是屬於他所有的一切,他不可能眼看著他們的婚姻走向窮途末路。
只要他們還在一起,他還是有機會的,他將香菸摁熄,這樣告訴自己。
尚修文再次去了J市,甘璐平靜地答應他臨走時的所有囑咐,但依然拒絕對他此行的行程與目的表現出一點兒有興趣的樣子。
她想,她沒有能力讓自己表現得“合理”到那一步:繼續充當一個賢惠周到的妻子,關心老公的一切—現在想要表現成那個樣子,未免需要太多演技與努力,她看不出她能勝任那個角色,更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她情緒如此低落,不得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陷入了懷孕憂鬱症之中,無論怎麼樣分析,她都沒法運用理智去說服自己克服做了留住孩子這一決定後的淒涼感。
眼下她能做的,不過是努力調整好情緒,照顧好自己與肚子裡的孩子。至於這個婚姻會走到哪一步,不取決於任何一個人單方面的意願。而且,她也沒有精力去做太多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