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琳不聲不響地去領了結婚證,儘管既沒辦儀式,也沒休婚假,甚至沒大派喜糖廣而告之,但她結婚的消息仍然在學校不脛而走。
甘璐下課回到辦公室時,正聽到同事們在議論著。
“你怎麼知道的?”
“她都搬出學校宿舍了。聽說對方是公務員,處級幹部,喪偶,帶著一個五歲多的小女兒。”
“難怪不擺酒不派紅色炸彈。”人情往來當然是大家都情願被豁免掉的義務,可是還是有人忍不住要八卦一下,“這要按過去的說法,是給人做填房啊。”
“老腦筋,江老師家在農村,負擔重,這樣選擇才是明智的。”
“那倒也是,據說現在大把的青春少女都上趕著要找成熟有事業基礎的男人,別人有老婆都不在話下呢。江老師這種婚姻畢竟還是正常的,也不錯了。”
甘璐當然並不參與這些議論,她現在的腦袋被自己的問題佔據得滿滿的,並無閒心關注別人的命運,可她仍然是有些感嘆的。
在旁人看來,江小琳的婚姻是一個純粹功利的選擇,愛情在其中所佔的成分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被忽視了。她正經歷著婚姻裡前所未有的危機,不得不思忖,到底每個人想從婚姻裡得到的東西是什麼。
她從來沒面臨過江小琳式的艱難。答應尚修文求婚時,她還年輕,完全可以過另一種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至少那時尚修文擺在她面前的條件,並不是誘惑她說“願意”兩個字的理由。她可以坦然地說,她的選擇沒有什麼功利色彩。
然而經過兩年多算得上和諧的婚姻之後,她的生活卻突然變得一團糟了。她甚至只差一點兒就對他脫口而出說“離婚”。
想到這裡,她便覺得頭痛。
這段時間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上課就是往醫院跑,有限的一點剩餘時間還得備課,並沒太多精力去多想什麼。
現在甘博的狀況穩定下來,王阿姨的感冒也好了,可以返回醫院繼續照料他,她總算緩了一口氣。不過這個放鬆也只是體力上的而已,她的心情並沒任何鬆弛感。
下班以後,甘璐仍然先開車去醫院,卻看到馮以安正坐在裡面和父親談笑,不禁詫異:“以安,你怎麼有空過來?”
“我昨天去J市開會,才聽修文說你父親住院了,當然要過來看看。”
自那天在醫院停車場談得近乎翻臉後,尚修文送她回家後,馬上離開了。這幾天他一直留在J市,甘璐反而覺得鬆了口氣,現在她面對著他就覺得精神緊張疲憊,想必他也有同樣的感受。
“謝謝你,太費心了。”
馮以安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給她:“我那套房子的門禁卡重新換過了,我跟物業也打了招呼,你只管放心住。”
甘璐前天回家,趕上物業來通知,說要登記租住人員信息,並且要由業主本人攜房產證領取剛剛做了系統升級的門禁卡,她無可奈何,只得打電話通知馮以安去辦理。
她剛接過信封,甘博便一臉疑惑地說:“璐璐,你現在住哪裡?”
甘璐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聽馮以安笑道:“璐璐現在暫時借住在我的一處空房子。”她一眼橫過去,馮以安嚇了一跳,連忙補充道,“她是為了就近照顧您。”
甘博將信將疑:“璐璐,用得著特意搬出來嗎?你婆婆家離這邊也不算遠啊。”
“這裡更方便,只是暫時的。”
“修文跟你一起搬出來的嗎?”
甘璐只覺得承認和否認都同樣為難,馮以安給她解圍地說:“修文這段時間在J市比較多。”
“璐璐,”甘博緊盯著女兒,“沒出什麼事吧?”
“當然沒事。”甘璐只得說,“以安,你這麼忙,不耽誤你時間了。”
馮以安連忙知趣地起身告辭,囑咐甘博安心休息,甘博一再道謝。
甘璐送他出來,他惴惴不安地說:“我剛才沒說錯什麼吧?”
甘璐苦笑:“沒事沒事,我爸有點兒愛瞎猜疑,”她已經止步準備回去了,卻見馮以安明明一副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不禁好笑又無可奈何,“以安,是不是突然找到女朋友,想要我騰房子給你結婚又不好開口?”
馮以安哭笑不得:“璐璐,我是那種人嗎?不過,”他站住,認真看著甘璐,“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借房子給你住,讓你跟尚修文這麼分居著。”
“得了,你操心這個幹什麼?修文現在在那邊忙得不可開交,沒你的房子,我們一樣分居著。”
“這次我過去,覺得他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樣。”馮以安笑道,“你也知道,他以前總是有點懶洋洋的,對工作明明看得很清楚,就是不肯盡力去做,好像寧可點到即止,沒有圖謀發展的意思。現在可好,他每天跟上了發條一樣工作,差不多天天最晚一個離開辦公室,只差乾脆在公司過夜。那邊高管人員要想跟上他的節奏,就得老老實實地自願加班。”
甘璐的確沒想到尚修文在J市會突然成了工作狂,不禁一怔。
“我昨天跟他談了一下,你猜他怎麼說。”
“以安,你認識修文這麼久,還叫人猜他?說實話,他怎麼想,大概誰也猜不到。”
“我猜不到是正常的,你應該知道。他說,他只想快點把那邊的事情理順,好回來陪你。”馮以安瞪著她,不客氣地說,“璐璐,你要還是不感動,我可真要對女人的鐵石心腸絕望了。”
尚修文天天都會打電話給甘璐,問問岳父的病情,然後兩個人泛泛地互相問候一下。他既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談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她當然更不說什麼。現在聽馮以安轉述尚修文的話,她並無任何安慰,只覺得夫妻之間相處成這樣需要別人傳話的狀態,簡直可悲。可是就算不感動,她心裡也有點兒說不清的複雜情緒,畢竟不能擺出一副完全漠然的姿態來,遲疑一下,問他:“旭昇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被億鑫收購的風險應該算是暫時過去了,但冶煉廠的兼併一直懸而未決。J市的常務副市長以前是修文媽媽的部下,市經委又持有旭昇的股份,不管是從人際關係還是從J市產業結構調整來講,本來旭昇兼併冶煉廠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前幾年市裡甚至是求著吳董事長動這個手,他一直講條件沒答應,只跟冶煉廠保持外協加工的關係。可是億鑫攜重金橫刺殺進來,他們來頭不小,一口氣買斷了J市幾個鐵礦的開採權,又擺出對冶煉廠志在必得的姿態,甚至覬覦旭昇,儼然想投資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市裡乃至省裡都猶豫不決,還在研究從長遠看,支持哪一家更有必要。”
“那……”她對企業運作沒有概念,只得問與馮以安關係最直接的問題,“你這邊的銷售恢復正常了嗎?”
“唉,不要說我,現在整個旭昇的關鍵問題都在銷售上,可是要恢復正常談何容易啊。”談起工作,馮以安便有一肚子話要說,也顧不得甘璐能不能理解了,“吳畏玩的這一手,可說把我們以前打下的信譽基礎全給毀了,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修文的二表姐夫老魏統管銷售,壓力更大,他私下跟我講,修文看著溫和,其實比他的岳父吳董事長要求嚴格得多,他只好再把壓力分解給我們,讓我們無論如何想辦法打開局面。再不扭轉銷售的頹勢,年底必然會出現虧損,股東信心受損,旭昇大概還是逃不掉被億鑫兼併的命運。”
甘璐沉吟不語,馮以安也不想讓她擔心,連忙安慰她:“你彆著急,我剛才說的只是最壞的可能。現在修文調整產品路線的策略還是有效果的,旭昇產品結構不像從前那麼單一,對於特定市場的依賴程度會慢慢降低。”
“以安,你一直代理旭昇的產品,應該跟這邊的房地產公司有交情,如果重新登門說明情況……”甘璐自知不能理解他們做生意的套路,笑著搖搖頭,“總之,就是請他們重新從試用旭昇的產品入手,只要有一家開始用,其他家都會跟進的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生意場上光講交情沒有用。旭昇年前出的事影響太大,沒人肯承擔風險先下單,我最近接連去拜訪了省內幾家大地產商,全都跟我打哈哈,多半都是採購部門出來搪塞我,想見到老闆都很困難。”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大家一齊拼命唄。這次去開會,大家商議起來,兩省銷售面臨的困難都差不多。只好盡力而為,一邊繼續向大地產商公關,一邊開打價格戰,爭取從小的地產商入手,重新打通渠道。”
“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吧?”
馮以安不勝頭痛地攤一下手:“沒辦法啊。建築市場的開發本來就不是短期能見效的事情。”
“那可得辛苦你了。”
馮以安哈哈大笑:“你總算進入角色了,這種慰勞下屬的口氣才像是董事長太太嘛。”
甘璐不免尷尬,卻拿他沒辦法:“得得,今天謝謝你來看我爸,你忙你的去吧。再見。”
馮以安走後,甘璐回到病房,只見甘博愁眉不展地坐在那裡,她笑道:“爸,想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這次流產,你婆婆或者修文對你有想法了?”
甘璐知道甘博在某些方面簡直敏感得可怕,趕忙寬慰他:“那是個意外,有什麼想法不想法的。”
“修文已經過了三十歲,又是獨子,他家肯定盼著這孩子。都是為了照顧我,才害你流產。”甘博眼圈泛紅,聲音沙啞地說,“璐璐,我真是沒用啊,盡連累你。”
“越說越離譜了,爸,這關你什麼事。我都說了,婆婆和修文都很體貼,沒有怪我,更沒有怪你。”
“那你為什麼搬出來住?”甘博再次追問。
“這裡離醫院更近一些嘛,只是暫時的,剛才以安說的你也聽到了。”
王阿姨送飯回來,也打著圓場:“你趕緊吃飯,別磨著璐璐了,修文對她好著呢,你又不是沒看到。她上班累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休息。”
甘博點頭,卻又囑咐道:“璐璐,你趕緊搬回去。你畢竟是人家的媳婦了,現在修文經常在外地工作,家裡只有一個老人,你不能為了照顧我,連你的家都不管,那樣你婆婆會不高興的。”
“難得你這次講話這麼通情達理,”王阿姨有些詫異地評論著,她不理會甘博瞪她,轉向甘璐說,“璐璐,你爸爸說得對,做人家媳婦,再怎麼考慮孃家,也得有一個限度。”
甘璐只好答應下來:“好好好,我儘快搬回去就是了。”
甘璐回到家,陸慧寧已經等在了樓下,這幾天她不管甘璐的抗議,仍然隔一天會送名目繁多的滋補湯過來。
甘璐只得接受媽媽的好意,可是一邊喝湯,一邊還是心神不寧。
“你爸爸好點兒沒有?”陸慧寧問她。
“醫生說他腹水有了改善,如果下週情況進一步好轉,就能出院,回家慢慢調養,以後定期複查。”
“你只管嚴厲一點兒,告訴他再不能喝酒了,不然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他。”
甘璐苦笑一下,她當然已經很嚴肅地跟父親談了,也重新鄭重叮囑了王阿姨,可是她對甘博的自控能力並不信任,每每想到這個問題就不免頭痛。不過眼下她想的並不是這件事。
陸慧寧打量她,皺眉說道:“你看看你這氣色,肯定是……身體還沒恢復,真得好好補一下了。而且你現在邋遢成什麼樣了,頭髮半長不短,沒一點兒形狀,臉色這麼黯淡,也不化化妝。”
甘璐現在的確沒什麼心情收拾自己,每天奔走在醫院與學校之間,不過只保持著清潔與整齊而已。她對著美豔光鮮的媽媽訕笑道:“哪有當媽的這麼嫌棄女兒的,我犧牲自己襯托你的年輕美貌不好嗎?”
“我嫌棄你不要緊,小心你老公也嫌棄你。”陸慧寧再次上下打量她,搖頭道,“喝完湯就跟我去把頭髮修一修,實在看不下去了。”
甘璐今天有求於媽媽,只得老老實實點頭答應。
兩個人下樓,上了陸慧寧的車,她開的是一輛中規中矩的深灰色皇冠,絲毫也不招搖。到了她常去的美容美髮沙龍那裡,一進門就有接待小姐迎上來,相熟的髮型師當然也馬上過來了,聽到陸慧寧帶來的是女兒,自然又是好一通恭維母女倆真似姐妹。
甘璐聽著髮型師與她媽媽就她的臉型、氣質、適合的髮型展開討論,然後開始給她修頭髮,突然發現這個妥協十分不明智。
儘管這家店在本地出了名的價格昂貴,環境很好,顧客不多,可是有個揮舞著剪刀,不時想跟你說話的髮型師在旁邊站著,她沒法跟媽媽說想說的事,只得鬱悶地看著鏡子發呆。
髮型師徵求著甘璐對劉海的意見,她正要說話,鏡中一個身影卻突然撞入她眼內,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賀靜宜。
只見賀靜宜穿著一件乳白色絲質襯衫,黑色長褲,手上搭了件風衣,頭髮破天荒地沒有挽起,而是隨意披在肩頭,更增幾分嫵媚,一邊講著電話,一邊走進來。甘璐背向而坐,她並沒看到,直接跟著一個接待小姐上了樓。陸慧寧也注意到了她,在鏡子裡看著女兒,眼神意味深長,甘璐只得垂下眼簾不予理會。
好容易捱到頭髮剪完,甘璐堅決謝絕陸慧寧讓她上樓再去做一個全身護理的提議。兩個人走出來上了車,陸慧寧發動車子,閒閒地說:“賀靜宜經常來這兒做護理,我至少碰到她兩次了。你怕她幹什麼?”
甘璐沒好氣地說:“我用得著怕嗎?”
“她最多發發花痴,沒法糾纏你家修文的。她是她家老闆的情人,那個人可不好惹。”
這個八卦真正讓甘璐吃驚了,她懷疑地瞟一眼媽媽:“這又是在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
“你秦叔叔告訴我的。”陸慧寧氣定神閒,“我那天從你家回去就追問他了,他先還不肯說,不過架不住我反覆問。他跟億鑫的老闆陳華很早就認識,這個賀靜宜至少跟了他四五年了。”
甘璐沒法告訴媽媽,其實嚴格來講,賀靜宜並不算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所在。她也並不關心這條消息的真偽,只“嗯”了一聲。
“其實萬豐不說,我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來,不是我以貌取人,對漂亮姑娘有偏見。開著瑪莎拉蒂,行事這麼招搖的女人,哪是一個老老實實憑本事做起來的女高層那麼簡單。”
甘璐禁不住好笑,知道在一直是美女的媽媽看來,賀靜宜的姿色固然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憑姿色上位,就更不稀奇了。她懶洋洋地說:“別管人家的閒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有心情炫耀的時候炫耀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年輕的時候不肯錦衣夜行我當然能理解。所以萬豐說修文懂得韜光養晦,也算難得了。”
甘璐好不鬱悶,不肯接這個話題。
“不過你們夫妻倆這樣分居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
“媽,我跟你說件事。”
“說呀。”
“我想找秦叔叔幫一個忙,不知道會不會讓他為難?”
陸慧寧疑惑地看著她:“至於這麼吞吞吐吐的嗎?是錢的事嗎?數目不大的話,我直接可以給你的。”
“不是。不過,和生意有關。”
“你能懂什麼生意,是為修文的事吧?”
甘璐並不否認。
“你先跟我講清楚,你們現在關係到底怎麼樣了?如果他有需要,完全可以讓他直接來找你秦叔叔嘛。”
“我都覺得不好開口,他當然更不方便直接來找秦叔叔了。”
陸慧寧老大地不以為然:“難道他的自尊心比你來得寶貴不成?”
“話不是這樣說呀,我也不是要求秦叔叔怎麼樣,只是想先來聽聽他的意見。”
“我把他找過來,你當面跟他講。你放心,他是生意人,沒你這麼多思前想後,如果覺得不可行,他會直接告訴你。我相信他理由肯定充分,到時候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好了。”
甘璐承認媽媽說得有理,她倒並不怕被人拒絕,只是這麼多年與秦萬豐保持著距離,現在突然去求他,別人怎麼想不說,自己心理上確實有點放不下來。
陸慧寧給秦萬豐打了電話,然後對甘璐說:“他現在在濱江花園會所跟人談事情,我們過去吧。”
到了會所,陸慧寧帶了甘璐直奔秦萬豐習慣喝茶的地方,敲門進去,甘璐吃了一驚,與秦萬豐對面而坐的竟然是聶謙,他看到她,卻絲毫沒顯露出意外的表情,只微微對她點頭打招呼。
秦萬豐笑著對妻子說:“你帶璐璐去隔壁坐坐,我跟聶總談點兒事情,就快談完了。”
陸慧寧點頭答應,帶甘璐出去,指另一間小包房:“你去那兒坐坐,我去叫廚房燉一盅宮燕上來。”
甘璐皺眉抗議:“我不喜歡吃那個。”
“你把它給我當藥吃掉。”
陸慧寧根本不理睬她,轉身走了。甘璐無奈,正要進去,迎面卻碰上了秦妍芝,她看到甘璐,似乎一怔:“璐璐,稀客啊,今天來有什麼事?”
甘璐好不煩惱,但還是實話實說:“我來找秦叔叔有點兒事。”
“果然還是有主動來找我爸爸的一天,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
她這樣皮裡陽秋語帶譏諷,甘璐也無話可說,只得聳聳肩:“我想我從沒標榜過自己清高。”
“沒關係,你來找我爸爸我能理解,遲早的事嘛。”秦妍芝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他這兒會正跟我男朋友在談工作,不知道要談多久。”
聽到聶謙已經升級成她男友了,甘璐確實有些意外,只微微點頭:“我知道,我跟秦叔叔打了招呼,先在這邊等他一下。”
秦妍芝目光銳利地看向她,正要說什麼,卻看到陸慧寧走了回來,她對這個繼母還是有幾分忌憚的:“失陪,阿姨,你陪你女兒坐坐吧。”
陸慧寧一看女兒的神態,就知道秦妍芝必然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你別理她說什麼,她根本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你秦叔叔很喜歡你的,一直跟我講,他女兒要有你一半獨立懂事就好了。”
甘璐悶悶地說:“他女兒跟他講什麼都是天經地義,我哪能那麼厚臉皮。”
“你跟我這當媽的開一次口,都是一副要掙扎不知道多長時間的表情,為什麼不跟我講一講天經地義?”
甘璐被逗樂了:“媽,我看你是生活得太悠閒了,倒巴不得我給你找點兒麻煩才開心。”
陸慧寧嘆氣:“我至於那麼沒事找事嗎?以前是我沒空操心你,後來你索性什麼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了,我要真一直讓你操心,你大概也懶得理我了。看看爸爸就知道,你最恨人讓你為難讓你操心了。”
陸慧寧怔住,不得不承認,女兒這話不無道理。她對甘博的惱怒很多正是來自於他讓她為難了。他除了沒用,其實是個好人,她既否認不了他的好,又忍受不了他的沒用,於是加倍毫不掩飾地厭棄他,其實是想說服自己,這個厭棄是有理由的。她一時無話可說了。
服務生將燕窩送了上來,甘璐只得吃著,好在味道清甜,並不怪異,可是她心裡有事,到底有些食不知味。
陸慧寧看著低頭小口小口吃著燕窩的女兒,甘璐的頭髮剛剛經過打理,柔順有型地披垂下來,掩映著清瘦而姣好的輪廓。不管有多少人誇讚她容顏永駐,眼前這個沉靜的女兒也提醒著她,歲月流逝起來,對任何人都是一樣公平的。
她再嘆一口氣:“好吧,我是個自私的女人,確實忍受不了麻煩。你要跟芝芝那丫頭一樣,估計我一早就跟你鬧得水火不容了。”
“她怎麼了?”
陸慧寧撇嘴:“她能怎麼了,不過是變著法子吃喝玩樂,三天兩頭生出事來。看到剛才那位聶總沒有,他是你舊同學吧?芝芝好像很喜歡他,可是這聶總一看就不是任人擺佈的男人啊。”
甘璐笑道:“你可別去管人家的閒事。”
“我當然不管,她有父有母的,哪兒輪得到我費事。”
過了大概半小時,秦萬豐走了進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璐璐,你父親好些沒有?”
“他好多了,謝謝秦叔叔。”秦萬豐一向對甘璐親切,可越是如此,甘璐越覺得不大好開口,躊躇一下,只得硬著頭皮說,“秦叔叔,我有個事情想麻煩一下您。如果您覺得不方便,請一定直接跟我說,不用為難的。”
秦萬豐微微一笑:“先別急著怕我為難,璐璐,你是想跟我說旭昇的事對嗎?”
甘璐點點頭:“我記得您上次跟我說過,您的公司一直在用旭昇的產品,對它的評價也不錯,相信您也知道了,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質量問題其實與旭昇產品本身沒有什麼關係。”
秦萬豐沉吟一下:“璐璐,我大致瞭解旭昇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本來只要有關部門調查結束,旭昇辦好重新銷售的相關手續,拿得出質量檢測證書,我的公司繼續採購沒有問題。但眼下有個情況比較微妙複雜,我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
甘璐當然早有準備,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和億鑫的董事長有交情,現在億鑫正與旭昇爭奪一個冶煉廠,旭昇之前碰到的一系列問題,其實和億鑫有莫大的干係。我現在來請您幫忙,確實會讓您為難。”
陸慧寧不高興地插言道:“萬豐,璐璐是我女兒,修文是我女婿,難道關係的親密程度比不上你一年見一兩次面的朋友嗎?”
秦萬豐略微有些尷尬:“當然不是這樣的。億鑫與旭昇之間局勢不明朗,而且遠望也插手其中。說起來,我跟遠望的老闆王豐一樣是熟人。我說的微妙,指的是王豐現在已經染指旭昇,陳華看樣子也有此意,可是修文的意向我還不清楚。璐璐,你今天來找我,修文知道嗎?”
甘璐也覺得尷尬了:“他目前在J市那邊,我還沒跟他說。”
“本來我們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修文如果想拓展銷售,來找我應該是最直接的事。但是他根本沒跟我聯絡,只讓負責這邊銷售公司的小馮拜訪了我公司的採購副總,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璐璐,我認為,你瞭解清楚他的下一步打算,再出手幫他比較合適。”
甘璐卻沒辦法告訴別人,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一個甚至比旭昇局勢更復雜的地步,尚修文肯定也是不願意讓她有所誤會,才避開與秦萬豐直接接觸:“秦叔叔,馮以安剛剛從J市開會回來,他得到的指示是全力開拓本地市場。我對生意上的事情確實不瞭解,也不打算妄圖用這一知半解說服您,請您馬上表態,答應採購。我只是想請您安排時間見一見以安,聽他講講旭昇目前的情況,看有沒有和旭昇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秦萬豐倒詫異了,他原本以為甘璐破天荒登門,必定會提出要求,希望以他在本地地產業的聲望和影響,公開支持旭昇產品,幫忙打開本地銷售的局面—這個要求至少在現在會令他很為難,他不願意貿然直接介入到牽扯了朋友利益、又與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生意中去。
然而一方面,他真心喜歡甘璐這個女孩子;另一方面,他也不願意讓太太不高興。他預備答應先行小規模採購一部分旭昇產品,同時要求不事張揚,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措辭。可是甘璐的要求竟然只是請他與馮以安面談,對著馮以安,他當然更好提要求一些,不禁鬆了一口氣,馬上說:“這沒有問題,你讓小馮明天上午10點來公司找我。”
陸慧寧在一旁簡直疑惑了:“璐璐,就這一點兒小事,你弄得這麼鄭重。”
甘璐笑而不答。她本來下的決心的確是豁出面子請秦萬豐出手幫忙,但秦萬豐的一番話也提醒了她,有些忙是她能幫的,有些則要看尚修文自己的意向了。
秦萬豐一家就住在濱江花園裡的一套頂層豪華單位,甘璐沒讓她媽媽送,告辭出來,馬上給馮以安打電話,讓他明天準時去秦萬豐辦公室,馮以安又驚又喜:“璐璐,你是怎麼認識秦總並約到他的?”
“你別問那麼多了,我看他的意思,採購旭昇產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眼下他不願意張揚行事,剩下的全看你怎麼說服他。”
馮以安連連稱是:“這個你放心,我有數的。哎,你可幫了我大忙。我改天請你吃飯,最近我忙得要命,也很久沒跟大家聚聚了,咱們把佳西也找來,一塊吃飯唱歌……”
“你先做好工作是正經,別的再說吧。”甘璐笑著打斷他,“對了,我幫你約秦總這事,你不用跟修文說。好了好了,哪有這麼多為什麼。再見。”
甘璐已經走了出來,手機響起,這次是聶謙打來的:“璐璐,我的車停在會所前面路邊,你過來,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不用了。”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面不遠處停著聶謙的黑色奧迪,甚至能看到他正站在車邊抽菸,但她當然不想在這裡上他的車,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我已經上了出租車,再見。”
第二天,甘璐下班出來,接到馮以安的電話:“璐璐,你在哪兒?”
“剛下班,正準備去醫院。”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去。”
“哎,電話裡說不行嗎?”
“等著我,十分鐘就到。”
甘璐沒辦法,只得將車駛出學校,停在路邊等他,果然不到十分鐘,馮以安便開著他的馬六過來了。他將車停在她車後,一邊嗯嗯啊啊地講著電話,一邊下車坐到她車上來。
他一放下手機,甘璐便問:“什麼事啊?這麼急?”
“璐璐,我上午跟秦總談得很順利,他已經讓旗下馬上開工的一個郊區樓盤跟我們簽訂供貨協議。”
“這個不用特意來跟我彙報吧?以安,”甘璐笑道,“旭昇銷售歸魏總管,你直接跟他談就行了。”
“我當然要來好好謝謝你才對。”
“何必這麼客氣,沒別的事吧?我得去醫院,說好了今天跟邱教授碰面談一下我爸出院的事。”
馮以安卻偏不起身,笑容可掬地說:“急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他擺出推心置腹的姿態,“璐璐,你是不是礙於面子,所以不想跟修文承認你關心他?”
甘璐好不納悶,馮以安平時言行舉止非常講究氣質分寸,並不愛閒話家常,更別提八卦了,她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一聽說旭昇目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銷售局面難以打開,就馬上幫我找了秦總,這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
“說明什麼,說明我很關心你嗎?”甘璐有些好笑,挖苦地說。
馮以安一怔:“這說明你默默關心著修文嘛,修文要知道了,該有多開心,幹嗎不讓我直接告訴他呢?”
“以安,你也看到了,這次我爸爸住院,我婆婆不聲不響就幫忙找好了專家,不然以我爸的情況,不可能恢復得這麼好。我幫旭昇做一點小事有什麼可說的,接下來還是靠你自己努力。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她卻只見馮以安驀地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又怎麼了?”
馮以安按了一下手裡的手機,苦笑了:“璐璐,我大概給你惹麻煩了。剛才我的手機一直保持著和修文的通話。”
甘璐有點糊塗地看著他:“你在搞什麼鬼啊?”
“我和萬豐簽了合同以後,就跟老魏彙報了,他很高興,不過,”馮以安遲疑一下,“下午修文打電話過來,跟我發了好大的火。”
甘璐有點無語:“我不是讓你別告訴他是我幫你約的秦總嗎?”
“修文是多精細的人,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倒是不想供出你來,可是他哪是我能隨便糊弄過去的,三兩下就問得我無話可說,而且馬上質問我為什麼要讓你去找秦總。說實話,我還是頭一次聽他這麼嚴厲的語氣。”
甘璐很意外,她印象中尚修文從來很能控制情緒,再大的怒意也不會輕易溢於言表:“你可以直說嘛,又不是你讓我去找秦總的。或者告訴我,我給他打電話說清楚就是了。何必弄個保持通話這麼複雜曲折的解釋方式?”
要不是車內空間狹小,馮以安已經恨不得頓足了:“璐璐,你平時聰明精細,怎麼看不出我的用意?我根本不怪修文對我發火,我想他是太緊張你了,生怕你誤會他,在你們關係緊張的時候,還來利用你做生意。”
“你別亂猜了,他哪屑於利用我,我又怎麼可能這麼誤會他。”
“我下車前剛給修文撥通電話,本來指望我來誘導你,你直接說你關心你老公不就完了嗎?他聽了也不至於再擔心了,多皆大歡喜。”
“你的思維……太複雜了。”甘璐一向認為馮以安想法未免太多,現在聽了他這個戲劇化色彩頗濃的安排,更斷定了這一點,簡直啼笑皆非,可實在笑不出來,只能長嘆一聲。
“對不起,璐璐,我本來是想盡力促成你們和好。”
“以安,謝謝你,可是我跟修文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個電話講兩句話就能解決的,而且夫妻倆弄到要藉助第三人這樣費盡心力幫我們溝通,”她苦笑搖搖頭,“也實在很可悲了。我先走了。”
甘璐趕去醫院,與邱教授碰面,邱教授告訴她,以後甘博要注意養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恢復基本正常的生活,但必須定期檢查肝功能,監測各類指標,防止腹水再度產生、肝部硬化程度加深甚至病變。她大大鬆了一口氣,謝過邱教授後到了父親病房,說起後天週末就能出院,甘博和王阿姨都十分開心。
王阿姨說:“剛才修文也打來電話,說他到時候會來接你爸爸出院。”
“這次生病可真是,”甘博沒開心一會兒,又開始長吁短嘆起來,“璐璐,我真是對不起你。”
不等甘璐說話,王阿姨先橫他一眼:“你少說點惹璐璐難受的話好不好?以後別再喝酒把肝弄壞了,別讓你女兒操心受罪,你就對得起她了。”
甘博一向對工人出身、沒什麼文化的王阿姨有些居高臨下,被她突然一堵,頓時語塞。甘璐也覺得這次生病後,甘博在王阿姨面前沒以前那麼蠻不講理了,她倒是樂於看到這個變化,笑道:“好了好了,重點真是不能再喝酒了,不然我就得隨時做好給你做肝移植的準備。爸,你也不想這樣對不對?”
甘博恨不得賭咒發誓:“你讓你王阿姨做證,我以後絕對再也不沾一滴酒了,連米酒都不沾。”
回家後,甘璐隨便做了簡單的晚餐吃了,坐到書房,先攤開教案准備明天要上的課。最近同事都很體諒她,她帶的三個班的班主任都一再跟她講,讓她照顧好父親,同時也要注意身體,但她一向對自己有基本的要求,並不肯馬虎打發工作敷衍學生。而且教改計劃要求教師上交的學期論文也有一定的期限,她備完課後,就開了筆記本電腦查資料著手做準備。
正忙碌間,她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聶謙打來的:“我在你住的地方樓下,想和你見見面。”
她一怔:“我現在沒住那邊。”
“我就在你現在住處的樓下,”停了一會兒,聶謙補充道,“昨天我一直開車跟在你出租車後面,才知道你搬出來住了。”
甘璐有些驚訝:“有什麼事嗎?”
“當然是有事,我在湖邊典藏咖啡館等你。”
她只得說:“好,我馬上下來。”
馮以安的住處在市中心湖邊,這一帶豪宅、高級公寓林立,典藏咖啡館位於這一片住宅區的入口處,生意一向很好,甘璐走進咖啡館,一眼看到聶謙坐在臨窗的位置,她走過去坐下,只叫了一杯礦泉水。
“聶謙,找我有什麼事嗎?”
聶謙抬手將大半截香菸摁滅在菸灰缸裡,看著她無精打采的神態,不易察覺地皺起眉頭:“你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
甘璐怔住,隨即苦笑了:“我沒事啊。”
“那天居然還跟我一塊喝白酒,你瘋了嗎你?”聶謙沉著臉看著她。
甘璐好不尷尬,她當然不習慣和一個男人討論自己的身體狀況,更何況他是前任男友。“你怎麼知道的?”
“我碰到王阿姨,聽她說的。她很心疼你,說她感冒了,只能回家休息,你這種情況下還得去看護你爸爸。還好,我去了醫院,坐了一會兒,總算看到你那位神秘的先生出現在那兒盡半子之職了。”
甘璐這幾天心情煩亂,沒顧得上按父親的囑咐打電話給聶謙,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謝謝你特意又去看我爸。”
“別客氣。不過我去的時候,正看到賀靜宜從裡面走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現在都流行前男友、前女友不適時地出現嗎?”
他這樣帶著點兒自嘲說來,甘璐只得繼續苦笑:“她向來神出鬼沒,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我剛陪老沈與億鑫的陳董事長一塊吃完飯,酒席上聽到一點閒談,似乎億鑫正圖謀收購旭昇,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並不關心。”
聶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璐璐,你要真不關心,昨天會去找秦總嗎?我猜你只會是為旭昇的事去找他。”
被聶謙一語道破,甘璐倒沒什麼尷尬,她只一笑:“什麼事也瞞不過你。不過,我真不關心億鑫會不會兼併旭昇,那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情。”
“秦總現在應該不方便公然出面支持旭昇,但開始小規模採購一點旭昇產品,這個面子他是能夠給你的,剩下的事,就看事態的發展和旭昇的戰略了。”
“我也不奢望我能出來力挽狂瀾,大家各盡其事好了。”甘璐漠然地說,“最後結果怎麼樣,其實跟我沒太大關係。”
聶謙知道甘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情緒起伏不定的性格,然而他從來沒看到她如此意志消沉,幾乎帶著聽天由命的味道,不禁心底一沉:“你和你先生到底怎麼了?你怎麼搬來了這邊,你們分居了嗎?”
甘璐煩惱地看著他:“聶謙,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不過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和別人討論。”
“我沒刺探別人隱私的嗜好,但是你這個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並不好。你有什麼打算?”
“沒打算,我現在只希望爸爸的身體快點好起來,其他的事,我懶得去多想。”
“璐璐,你的生活中不是隻有照顧你爸爸這一件事。好多事,不是你懶得想就能混過去的。”
“好了,別來教訓我,我不用你提醒也知道自己失敗得很徹底了。”
“璐璐—”
“聶謙,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甘璐搖搖頭,“可是我真的不想談這事。對了,你現在怎麼樣,在信和做得還順利嗎?”
“你這是真關心我,還是隻想轉移話題?”
甘璐無可奈何地說:“謝謝你偶爾也裝一下馬虎吧。”
聶謙笑了:“好吧,我權且當你是在關心我好了。我在信和推的幾個樓盤項目銷售都進行得不錯,老沈已經開始給我胡亂許願,希望我接著跟他續約。”
“續約?你不是才回來加入信和沒多久嗎?”
“我跟他籤的是沒固定期限的協議,我從來沒打算長期跟他綁在一起。”
甘璐有些意外:“你不看好他,何必放棄深圳鴻遠那邊的職位跑回來。你一向對自己有很長遠的規劃,這樣的短期行為,不像你的作風啊。”
“我離開鴻遠,當然不是為了信和。我本來的想法是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而已。老沈特意去深圳找到了我,瞭解他公司的情況和麵臨的問題後,我覺得並不難應對,而且也有機會讓我深入瞭解現在新興的民營小房地產企業的運作方式,於是答應跟他合作一段時間。”
甘璐仍然意外,可是欲言又止,聶謙笑道:“問吧問吧,問什麼都可以,難得你對我有了一點兒好奇。”
“不是好奇,聶謙。你不像是那種會放下發展得正好的事業停下來休息的人,你……沒出什麼事吧?”
聶謙能體會出她話中的關切之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從讀書的時候就在鴻遠集團分公司裡兼職,董事長苗總去視察時,一眼看中了我的營銷策劃與銷售業績。畢業後我直接去總公司發展,他給了我很大的空間。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講,我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成績也沒辜負他的賞識。”
甘璐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跟自己說這些,只是靜靜聽著。
“走得正順利的時候,我碰到了職業上的瓶頸。我負責的地區銷售業績在整個集團最突出,但苗總一直不肯給我一個全面負責分公司的機會。去年七月,集團任命下來,擔任那個職務的人無論才幹還是業績都在我之下。我跟總公司提出辭職,苗總親自跟我談話,試圖挽留我。”
聶謙停下來,拿出煙盒,抽出一支菸,已經拿打火機出來了,卻又停住,將煙丟到了桌子上:“那次談話給我很大震動,讓我反思了很久。”
甘璐知道聶謙是那種很早確立目標的人,而且有自己一套思維方法、行事作風,根本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意見和影響。能夠以一次談話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反應,實屬不易,想來那位苗總也非常人。
聶謙看著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陷入深思之中,停了一會兒,聲音平靜地說:“苗總說他一直很欣賞我,對我的工作能力沒有懷疑,但只有一點,他認為既是我的優點,也是限制我發展的一個缺點,那就是我對事業太過專注,企圖心太強烈。”
甘璐不免疑惑:“如果你不是對事業專注,渴望成功,怎麼可能取得工作成績,這有問題嗎?”
“他認為我的性格會給我帶來職業生涯上的成功,但同時會讓我固執於一城一地的得失,沒法樹立大局觀,在這種情況下,讓我去負責一個地區所有項目的運作還為時過早。”
甘璐不大理解這樣玄奧的理論,遲疑一下:“似乎他的意思是,你還需要磨鍊吧。”
“算是吧。他的話對我觸動不小,我認真考慮後,仍然堅持辭職,希望換一個環境,能更清晰想好以後要走的路。他同意了,同時跟我講,其實他從前跟我一樣執著,但慢慢體會到,過於執著就沒法享受到工作與生活的樂趣,他希望我不必等到像他那麼大年紀才認識到這一點。”
“可是你聽了他一席話,不去更有發展前景的公司,反而來信和這樣一個企業,實在是很古怪的選擇啊。”
聶謙笑了:“老沈託人聯絡到我時,我的確沒把他作為一個理想的選擇。不過聽到他那一口家鄉口音,我突然想到了你。”
甘璐嚇了一跳:“這……這中間有什麼聯繫嗎?”
“別害怕,我不是想把一個決定賴到你身上,”聶謙帶著明顯的調侃之意,“我只是想到,如果當初我不是專注於我的目標,多考慮一下我們,我的生活會大不一樣。”
“別做那種假設,聶謙,”甘璐定下神來,“我覺得不管做什麼樣的選擇,都是註定有得有失的。你如果不專注於你的目標,不會取得今天的成績。對你來說,成功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和享受,我沒法想象你會容忍自己與成功擦肩而過。”
“你很瞭解我,沒錯,我一直是這麼期許自己的。你跟我說分手時,我剛擔任策劃經理。我想,好吧,我確實需要什麼也不牽掛地向目標努力,我沒權利給不了你什麼卻霸住你。你做了一個理智的決定,我應該同樣理智地接受。”
甘璐沒有料到兜兜轉轉,還是講到了那個分手:“那是過去的事了,好在我們都沒有怨恨彼此,再見面時仍然是朋友,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話,也沒什麼遺憾……”
“可是我有遺憾,”聶謙截斷了她的話,“坦白講,我以為我會慢慢忘了你,拼命工作,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接到你結婚前一天打給我的電話時,我剛剛擔任整個集團最年輕的銷售總監。當時佔據我全部生活的只有工作,可是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發現,我仍然想念你,一直放不下你。”
甘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抓住了衣襟,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聶謙,忘了那個電話吧,我已經解釋過了,我沒擾亂你生活的意思。”
“是呀,你結婚了,我只好回到深圳繼續工作,大家都去過想過的生活。可是慢慢我發現,所謂成功,其實是一件很難定義的事情,甚至永遠不可能有止境。有時正如苗總所說,那樣辛苦地攻城略地,一城一地得到了,還來不及躊躇滿志或者鬆一口氣,就看到有人已經從你身邊走過,攀到了更高處,仰頭看去,始終有人在你的前方,而你始終只是一個人。”
聶謙突然停住,拿起了香菸,沒有徵求甘璐的意見便點燃了一支,深吸一口,煙霧繚繞在兩個人之間,他們同時陷入了沉默。
甘璐想,再去檢討她打的那個電話,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她在彷徨中撥通了他的號碼,而他又何嘗不是處在彷徨之中。她以為自己足夠理智,可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以為他足夠堅定,不會回顧那段年少脆弱來不及深刻的感情。可是他們畢竟年輕,沒法確定自己的選擇,在做出決定以後,仍然會質疑自己。
這是他頭一次對她如此直抒胸臆,哪怕是在相戀最甜蜜的時刻,他也很少談及內心的感受,更不要說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分處兩地。甘璐覺得,面對他的坦然,她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我還是嚇到你了吧?”聶謙將菸灰彈落,微微笑了。
“聶謙。我已經結了婚,你現在也有了女朋友,確實不方便再這樣跟我說話……”
“誰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
“昨天芝芝跟我講的。”
聶謙皺眉,嘴角泛起一個冷笑:“難怪昨天不肯讓我送你。”
“你應該也知道我和秦家的關係了,以後我們還是少來往比較好,省得惹無謂的麻煩。”
“你怕她嗎?我可是聽到了你很彪悍的事蹟,那麼小就跟她扭打得不可開交。我沒想過你也會跟人打架。”
甘璐開玩笑地說:“她已經開始跟你回憶美好往事了嗎?進展得真不錯。”
“你好像不大讚成的口氣啊。”
“我哪有立場贊不贊成?不不不,我不發表意見,樂觀其成。”
聶謙將香菸重重地按進菸灰缸內,這個突兀的動作讓甘璐嚇了一跳,只見他冷冷地說:“我不認為跟她吃過幾次飯,打過幾次斯諾克,就成了她的男友。”
甘璐這才知道剛才的玩笑大概是惹惱了他,只得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隨便談你的私事。”
“知道秦總昨天為什麼約我嗎?”聶謙並不等甘璐回答,接著說,“他邀請我加入萬豐。”
甘璐遲疑一下,問他:“你們談攏了嗎?”
“萬豐的規模比信和大得多,他出的條件也很吸引人,作為老闆來講,他比沈家興要有才幹有想法得多,他的公司應該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不過,我沒答應。”
“跟芝芝有關係嗎?”
聶謙冷笑:“璐璐,你認為我可能因為她的意願做出決定嗎?”
甘璐默然片刻:“聶謙,其實你根本不需要這麼惱怒。以我對你的瞭解,我不可能拿你的選擇來影射暗示什麼;你的履歷放在這裡,秦總是生意人,他如果想聘用一個人,首先看中的必然是對方的才幹;甚至芝芝也不見得是想拿她父親的公司來誘惑你,你就沒想過,她有真心喜歡你的可能嗎?”
聶謙長久地沉默著,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你說得沒錯,在這件事上,我確實缺乏一點兒平常心,所以很容易就被觸怒了。”
“我們這樣出身普通家境的人,自尊心稍強一些,大概都會下意識有一點狷介。我媽時常諷刺我,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不是一樣得放棄一直的堅持,登門找秦總幫忙嗎?”
聶謙微微笑了:“我永遠記得你十七歲時候的那份倔強,就算開口求人,也不肯輸了氣勢。”
憶及往事,甘璐也笑了:“我不過是仗著我媽對我負疚罷了。還是那個時候好,想法單純,不管合不合理,都敢理直氣壯地開口。到了現在,再沒那份坦然了。”
“你跟秦總開的這個口並不至於為難他,也不算非分的請求,何必認為自己姿態難看了。”
“難不難看不好說啊,起碼芝芝不會覺得我的姿態好看。”甘璐搖搖頭,“管不了那麼多了。”
“你在拿自己舉例安慰我嗎?璐璐,你總是這麼善良,可是你竟然沒想到,我根本不介意別人的看法,我介意的是你會誤解我。”
“別這麼說。”甘璐衝口而出,帶著幾分緊張,隨即努力放緩語氣,“我的意思是……”
“得了,不用解釋了。你是別人的太太,不希望我把你當成做出選擇的前提,我能理解,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看錯我做出選擇的動機。秦總跟我提出建議時,肯定的是我做出的成績,談到的是他公司的遠景規劃,完全沒提到他女兒。我想他對芝芝心血來潮的瞭解要比我深得多,至於我,我對秦小姐沒有感覺。”
甘璐頓時無言以對。
“這次回來工作,我有自己的考慮,不過,也的確想看看你現在生活得怎麼樣。本來這些話我預備誰也不說,由得它爛在心底的,可是重新看到你,就實在忍不住想讓你知道。”
“別說了聶謙,”甘璐努力鎮定下來,“你剛批評過我,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不好。其實你也把太多事情放在心底了,我們年輕時候的事,只是一段回憶,沒必要沉浸其中。”
“你認為我是一味沉浸過去的那種人嗎?”聶謙揚眉看著她,“你不用緊張,璐璐,我不是在對你表白,我不是情聖,沒有成天掛念你,我甚至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仍然愛著你,只是目前沒有人能讓我有從前對著你的感覺,我也不確定以後會不會有。”
“如果你肯放開懷抱愛一個人,你當然能找到合適的女友。”
“什麼叫合適?是一見鍾情,還是興趣相投,或者再世俗實在一點兒—經濟條件相襯,能提供一個上升的跳板?”聶謙反問。
甘璐只得聳聳肩:“我說不好,我可真沒資格給別人當感情顧問。”
“在我二十歲時,我還能脫口而出,請求網絡那頭的女孩子當我女朋友。坦白講,我再找不回那個衝動了。工作能帶給我成就感,可是現在甚至憑自己努力得來的成功都不能讓我有從前的興奮。如果我願意接受一樁能帶來現實好處的婚姻,走捷徑取得成功,那麼一定是在我對憑自己能力能達到的高度悲觀了以後,至少眼下,我沒理由悲觀,我還願意保留自己心底的那個心動。”
“聶謙,你讓我很為難了。我早結了婚,坐這裡聽你講這些話都不合適,更不用說回應你。”
“本來這是我的秘密。不過昨天你明明看到了我,卻馬上上了出租車,我就知道,你以後會盡量回避我,我只好直接對你講清楚。”聶謙淡淡地說,“當然,你不用覺得為難,我並不認為我把自己的感受講出來,你就有義務一定要回應我。”
甘璐心亂如麻,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生活:“我們都別讓回憶成為秘密。人為地揹負秘密過日子,那樣傷人又傷己。你只是太專注於工作,沒有時間去開始新的感情,才對過去有更深的感受。”
“你現在有老師的職業習慣了。”聶謙略帶一點兒挖苦的口氣說,“總試圖說服別人正確生活。”
“誰能確定自己選擇的生活一定正確。”甘璐悵然地放下手裡的咖啡杯,“聶謙,知道我曾經是你生活中特別的一部分,我很開心,這證明你並不是我從前想象的那樣,對我,或者對感情都毫不在乎。可是過去的事只能放在過去。我希望你放開懷抱去愛一個人,信任她,依賴她,讓她分享你的喜悅,分擔你的孤獨,生活才算完整。”
聶謙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再不會拿我的心事來打攪你。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