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白月抱膝坐在竹林深處,心緒低落。她尚未知悉詳情,卻能看出紫眠得到的不是好消息。她想安慰他,卻尋不見他的蹤影。
“難道已經回去了?”龍白月悵然自語道。
正在尋思間,竹林裡寒風乍起,嗚咽的冷風夾帶著大片的雪花,一時迷住了龍白月的眼睛。及至她拂去臉上的雪花,睜開雙眼,紫眠已煢煢孑立在她面前。
“紫眠,你去了哪裡?”龍白月連忙爬起來跑到他身邊,驚訝的打量他,“怎麼弄得一身溼?”
紫眠無神的雙眸對上龍白月,失魂落魄的望著她,一時什麼也說不上來。雪水打溼他慘白的臉,他哀傷的神色令龍白月看了心慌。
“紫眠……”
安慰的話來不及說出口,她只覺得呼吸一窒,人已經被紫眠緊緊的抱住。這一瞬間龍白月驚愕得目瞪口呆,雙腿不由得虛軟。
“白月,”紫眠的臉悶在龍白月肩胛上,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一聲比一聲念得高,彷彿垂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白月,白月……”
寒風穿過竹林,竹葉簌簌鳴響,讓他的聲音越發悽惶。
龍白月身子一震,雙手開始發抖——紫眠從沒這樣叫過她的名字,她明明應該開心得快死掉,可為什麼此刻她卻覺得害怕?
紫眠的身子在微微發顫,他頭髮上的雪水沾溼了龍白月的臉頰,沁得她腮邊冰涼。她的雙手緩緩爬上紫眠的肩,緊緊抓住他寒冷透溼的冬衣,回摟住他,聲音沙啞的念著:“紫眠……”
到底發生了什麼?
紫眠身子一僵,沉默半晌之後沙啞低語:“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白月,我得走了……”
“走?去哪兒?”
“去做我該做的事……”紫眠放開龍白月,收拾乾淨自己脆弱的表情,木然補充道,“去爭取二十多年前就該是我的東西。”
“二十多年前就該是你的東西……”龍白月默唸著,不自禁開始發抖——難道紫眠要去奪權?
紫眠低了頭,盯著地上不顯眼的薄墳望了半晌,轉身就要離去。龍白月心頭一顫,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知道衝上去拽住他的袖子:“紫眠,你別去!”
紫眠回過頭,空落落的聲音裡透著絕望:“怎麼能不去?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不,不,你還有我,我們可以……”可以做什麼呢?龍白月呆住——她身在冷宮裡呀。深深的絕望攫住她的心思,她只能任由紫眠的袖子從自己手中滑掉,眼淚無力的掉下來:“紫眠,紫眠……我喜歡你!”
可是除了喊出這樣的話,她還能做些什麼呢?龍白月以為紫眠會就此走開,而她會就此待在原地孤獨下去,未料到紫眠卻再一次擁住她——她的表白讓他欣喜若狂,可去意已決的他已經無法回報:“白月……”
原諒我的任口口……他稍稍放開她一點,看清她又喜又傷的驚怯樣子,在她最動人的這一刻深深的吻下去。
情愫在唇舌輾轉間洶湧,紫眠的癲狂裡盡是絕望,好似窮途末路時破釜沉舟的武將,讓龍白月只能一路丟盔棄甲。他冰涼的唇讓她哆嗦,她微啟櫻唇曼聲嚶嚀,卻忍不住嗚咽出聲。
海枯石爛並非屬意天長地久,而是冀望能夠在一剎那——世間萬物最好都隨著他們一併湮滅,方是無怨無悔人生如願。
“我……我也喜歡你,白月,”紫眠蒼白的臉微微笑著,伸手握住她柔順的青絲,“可我……以前是不甘心一無所知,現在是不甘心一無所有,白月,我是不是很貪心?”
得到他的心意便已足夠——無論他要做什麼,她只需站在他一邊就好。龍白月搖搖頭,眼淚繼續往下掉,可哽咽的語氣已平復下來:“……我一定在這裡等你。”
紫眠淺笑著垂下眼,輕輕鬆開手,任指間三千青絲滑落。離開龍白月溫熱的身子,寒意侵衣讓紫眠更覺寒冷,他在一瞬間又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這樣決定對是不對——他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又該怎麼做,他統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得往一個方向去,那個方向偏離了他過去的二十四年,或許是條血路,也或許是條死路,可他已不能背轉身子,因為那條路上有他母親的怨氣、有宰相的冷眼和師父的決絕,也有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如今已爬出醜陋枝蔓的慾望。
實在是可笑,多年來自持從容淡定,哪知臨到此時,慾望的力量竟如此之強、速度又如此之快,讓紫眠幾乎要厭棄起自己——而龍白月卻站在他的背後,輕輕說她會等他。她的包容讓紫眠更覺芒刺在背,因為他即將有去無回。
紫眠決絕的眼神讓龍白月心口劇痛,她不忍心再看,自欺欺人的閉上雙眼,任紫眠輕淺的腳步聲一點點消失在竹林裡。
半天之後龍白月明白紫眠已經離開,她頹然跌坐在地上,終於痛哭失聲。雲陽公主走進林子裡時,正看見她號啕大哭的無助模樣。
“真沒意思,”雲陽公主踢踢腳邊竹葉,冷漠的眸子裡光芒閃動,神情也有些低落,“一路看來都是這樣,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竹林裡盡是龍白月心碎的哭聲,半天也不曾歇住。她坐在地上盡情宣洩心裡的苦楚,知道雲陽公主一直站在一邊陪她,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哭著問:“公主……您到底對他說了什麼呀……為什麼……”
為什麼他終是要走,他們本應該從此幸福的……她與他的一年,到底撫不平他多年的積怨……
紫眠落寞回府後躺在船艙裡瞑神許久,明窗塵惴惴不安的伺候在一邊,納悶出門時明明還興高采烈的師父,為什麼回來以後卻像換了一個人。他不敢上前提醒師父應當換下溼衣,只好一個勁的燒旺炭爐,熱得臉通紅。
這時候紫眠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帳頂木然開口:“窗塵,明天我要去拜見大理寺卿呂大人,記得幫我打點。”
“是,師父。”明窗塵一愣,隨即歡快的答應——師父要去找大理寺卿呂大人,看來以後他們不用繼續向可惡的宰相示好,真是可喜可賀!
大理寺卿呂大人——新政派的領袖、曹宰相的死對頭;朝堂上銳意興革,勵精圖治;為人寧折不彎,耿介正直不徇私情——紫眠算是領教到了。
當紫眠走出呂大人府邸,甫一登上明窗塵駕著的馬車,他立刻頹唐的倒下。倒進馬車時他撞上車廂板壁,動靜太大,嚇得車前明窗塵慌忙在外問道:“師父?”
“沒什麼,”紫眠在車中悶悶的回答,“回府。”
馬車行進起來,車軲轆的碾地聲彷彿軋著紫眠的胃,讓他腹部一陣陣絞痛。
——奇恥大辱!紫眠在車廂裡蜷著身子,渾身顫抖的舉袖掩住臉,埋首於自己的臂彎之中,回想著方才的一幕幕,羞愧欲死——以前向宰相示好,他還能找些理由尋求心理安慰;可在正直的呂大人面前,他輸得一敗塗地,卻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昨晚失眠了一夜,想著該如何說服呂大人,一步步的計算,以為自己能夠成功——京城已經半年未下雨,此刻正是輿論騷動的時候,他作為金門羽客,完全有能力左右輿論,如果呂大人能夠支持他,他不僅能為新政派化解不利言論,更可以通過祭祀求雨,使新法改革的局勢全面打開。
他先是向呂大人曉陳利害,呂大人未動聲色,讓他自以為看見了希望,怎料到當他宛轉點出自己計劃的目的時,呂大人的冷眼冷笑疾言厲色,徹底摧垮了他的自尊——又或者,他本就沒有自尊……
術士、弄臣、旁技、左道……呂大人嗤他手上只有這些,竟然敢覬覦賢德的太子。他當即將紫眠請出府,並直言自己一心報國,斷不會因為個人兇險違背忠心,哪怕遭受守舊派的打擊。
覬覦賢德的太子……紫眠冷笑,又是惱恨又是羞慚,筋疲力盡昏昏沉沉。這兩日氣血不足,作法、失眠,加上一連串的打擊,讓他頭痛腦熱,身子卻一陣陣的發寒。
“師父,師父……”
明窗塵的聲音傳進車裡,紫眠卻恍恍惚惚聽不真切,還以為是車簾太厚,只好自己提高了聲音問著:“怎麼了?”
“太子的車駕從御道那頭過來啦,我們要讓太子先過……”明窗塵邊說邊四下張望,想找個岔路口繞道,給太子讓路。
……讓太子……頭疼欲裂的紫眠聽見這幾個字,握緊的拳頭一顫,直覺的斥道:“為什麼要讓!”
“啊?”明窗塵被紫眠惡劣的語氣嚇住,只能呆若木雞的僵在原地。
聲勢浩蕩的車馬聲在紫眠耳邊響起,吵得他痛苦的翻個身。讓太子……為何什麼都要他讓……讓……他忽然回過神,驚得飛快坐直身子:“讓什麼?”
“恩?讓道啊……”明窗塵被師父弄得一驚一咋,早已不知所措。
“快給太子讓道,我們找個岔路口……”
“遲了師父,”明窗塵不等紫眠說完,就無奈的搶過話,“太子的車駕剛剛已經過去了……”
紫眠頓時全身無力,他頹然倒下,回府後大病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