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常需要運送大量貨物,黃河渡船的構造通常都極其簡單,以求節省空間。
就拿我們乘坐的這艘船來說,簡陋的船艙裡,別說什麼裝飾擺設,就連一根多餘的木頭都沒有,我們一行五十餘人坐在裡面,活像被埋進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風纖素和百里晨風走後沒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這麼點就不吃了?”
身後傳來金昭、玉粹的聲音,我“嗯”了一聲,站起身道:“這鬼地方著實教人待著難受,我去外面透透氣,你們吃飯吧,不用跟來了。”
久聞黃河兩岸美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經行至河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站在船頭,極目遠眺,除了無邊無際的黃河水,毫無景緻可言。
船頭無人,想必蕭左……那個王八蛋和那風騷的船孃正在船尾。
哼!本以為放浪形骸只是他的外表偽裝,孰料他根本就是個輕佻浮躁到骨子裡的登徒子……罷!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後,跟他各不相干便是。
這樣一想,覺得還是蕭左吃的虧多些,我心裡驀然輕鬆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來。
排子,又稱羊皮筏,是黃河之上歷史最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個充氣羊皮筒子並排捆紮在縱橫交織的木架杆上製成,空間可大可小,長途運貨的大筏,甚至可由數百個羊皮筒子聯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縱靈活、搬運輕便,而且不怕擱淺,不怕觸礁,安全性能極好。
倘若山中一窩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這不識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倚著船舷,眼皮子底下盡是滾滾的河水,腦中更是記掛起那些排子……不行,說什麼我也得親眼看見那些排子仍好好地拖在船後才能安心。
雖然那個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裡是為了關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絕不是去看他和那個船孃在幹嘛的,我可是已經打定主意再不與他相干了!
我一邊在心裡反覆強調著這一決心,一邊三步並兩步地衝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見的,卻是杜三孃的老爹。
這老頭明明是個隨地吐痰的髒鬼,此刻不知怎的卻愛起乾淨來,居然拿著個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後放著個水桶,蕭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邊,不知在聊些什麼,氣氛很是熱烈,見我突然跑來,杜三娘眼神一瞟,嬌笑道:“喲!什麼事讓宮大小姐這麼急匆匆的?”
奇怪,我與她很熟麼?還是她跟誰都喜歡擺出這麼一副熱絡樣兒?
我冷冷地板起臉,一語不發,徑自走向船舷,伸出頭去——除了洶湧翻滾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這、這怎麼可能!風纖素明明告訴我,她是親眼看著五十鐵騎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臉色大變,剛想呼喝,就聽蕭左淡淡地說:“在這一邊吶,你隔著甲板怎能看見。”
“在哪兒呢?”我撩起裙裾就衝了過去,挨著他的身子探頭一看——可不是,幾隻排子好端端地跟在船後隨波逐流,數了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隻。
我總算鬆下一口氣,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可是不經意一偏頭,卻對上蕭左帶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臉一拉,動作生硬地扭過頭,視線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覺得不對勁起來——他站的這個位置,怎麼正好對著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著,只聽杜三娘嗔道:“原來公子是擔心這些個排子!奴家還說哩,船頭船尾風景都一樣,幹嗎偏偏要上這兒來!”
蕭左笑道:“黃河之下,水鬼眾多,要說這擔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麼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著高聳的胸部,嬌滴滴地說,“公子莫要嚇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話說到一半時,身子就已經開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話說完,整個人已經完全依偎到蕭左的懷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開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女人!
當然,那蕭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擺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樣也就算了,居然還大大方方地伸出祿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孃的手。
許是他太過猴急,捏得太緊了,杜三娘立刻“哎喲”叫出聲來。
蕭左的臉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聲道:“捏痛你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你可千萬莫要再喊,我這人最是膽小,你若高聲嚇壞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這雙白嫩小手,我可是會心疼的。”
我本已擰身要離開,一聽他話裡有古怪,便又轉了回來。
只見蕭左面上的神情雖溫柔,一雙手卻緊扣著杜三孃的脈門,目中隱隱閃動著刀鋒般銳利的光芒,他瞧著我身後,淡淡道:“閣下若不顧尊夫人的死活,只管出聲示警。”
杜三孃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麼?我怔了一下,旋即扭頭看向身後——我的身後只有那個拖地的老頭,雖然他此刻的確正抿唇提氣,一副想要“出聲示警”的樣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孃的爹嘛……這個蕭左,真真莫名其妙!
萬沒料到,那老頭在聽見蕭左的話後,竟然真的緩緩平順了氣息,沉聲說了句:“公子好眼力。”
見鬼!見鬼了!他承認了?他真是杜三孃的丈夫!
我轉頭瞪著蕭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標準的瞠目結舌。
這樣子恐怕有點傻氣,蕭左見了,頓時忍俊不禁。
他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這女人在行跡敗露的情況下仍能笑得如此嬌豔,我倒是真滿佩服她的。
不過,她佩服的卻是蕭左。
“蕭公子,你真厲害!我佩服你!”她媚笑著問,“我們露出什麼破綻讓你看穿了?”
蕭左笑嘻嘻地說:“你們的破綻那麼多,我怎麼知道你問哪個?”
“是麼?那你就挑一個最主要的說給我聽聽吧?”
蕭左衝著我抬了抬下巴,反問道:“我們並未表明身份,你怎麼知道她是宮家大小姐?”
我一愣,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時,杜三孃的確喊過我一聲“宮大小姐”。
杜三娘彷彿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強起來,“還有呢?”
“還有,銀飾最是嬌貴,尤其見不得水,否則極易變黑,”蕭左瞟著她手上的扭花銀鐲,淡淡道,“你說你常年操持水上營生,就不怕糟踐了這副銀鐲麼?”
杜三孃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個拖地老頭,依舊面不改色,突然問道:“閣下如何看出我們乃是夫婦?”
蕭左眨了眨眼,悠然道:“這個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像天底下就沒有比他更聰明更厲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轉頭對那老頭道:“這還用問麼?天底下,哪有一個當爹的會由著自己已經嫁人的女兒跟剛認識的男人打情罵俏?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誰?她在這兒跟蕭左說話,你若僅是她的同夥,便應該識趣地躲開才是,為何非得寸步不離她左右?答案只有一個,你是她丈夫。看著自己的妻子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雖然不好受,但你為了某種目的卻不得不忍,偏你這妻子如此風騷,你自然不放心,既無法阻止,能看著守著也是好的。”
我一邊說一邊偷看著那老頭的臉色,只見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面色陡然大變,顯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把臉一揚,睨著蕭左問:“我說的可有錯,蕭公子?”
嘿嘿!這下該他大吃一驚了吧!雖然我在當時並沒看出這些疑點,但那只是因為我的江湖閱歷比他淺而已,他若以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沒錯沒錯。”蕭左一個勁地點頭,“不過還是說漏了一點。”
“哪點?”
“不放心特地來看著的可不只他一個,還有某人……”
他話未說完我已尖叫起來,“誰不放心?誰特地來看你?我是來看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聲些行麼?”蕭左苦笑道,“你就不怕驚動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給我顧左右而……什麼?水下有人?”
一驚之下,我到底還是被他成功地“顧左右而言他”了。
“沒人,有鬼——專門鑿船破筏的那種水鬼。”
“破筏?”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大驚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著鑿船的主意,當然得先把那些救命筏子毀掉!
這個道理,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明瞭,虧我還以為只要準備好排子,就算是為自己留後路了……老天!我怎麼就這麼天真!
如此看來,蕭左連飯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來到船尾,真是為了看住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閱歷淺薄得可憐,還誤會了他!
呃,當然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識水性,若排子被毀,我可怎麼辦?
唉,做生意真真難死個人,誰也沒告訴過我做一個好的繼承人還得識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聲,正想衝到船舷邊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頭甫動,就聽蕭左說:“你可以去看,但我勸你最好莫擺出如此慌張的樣子,叫下面的人見了,恐怕我們馬上就能聽見一種非常不好聽的聲音。”
我勉強站下,問:“什麼聲音?”
“羊皮筒子被放氣的聲音,”蕭左竟然衝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讓排子在水裡浮起來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臉色肯定發白了,因為我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那、那我們怎麼辦?”
蕭左又是一笑,忽地運指如風,一連點上杜三娘五處關鍵穴道,叫她即動彈不得亦無法出聲,然後指了指杜三孃的丈夫,對我笑道:“宮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請吧。”
說來也怪,我明明恨極了他這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可一直緊繃著的心絃卻偏偏在他這一笑裡莫名其妙地鬆弛下來,那感覺彷彿……彷彿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妻子的脈門被蕭左所制,那拖地老頭雖然面帶不甘,卻不敢反抗,老老實實地被我以宮家獨門手法點了穴。
說實話,我挺同情這夫婦倆的。
蕭左這傢伙最大的本事就是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栽跟頭,前一刻你還以為勝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這種人手上,能不被氣死,已算萬幸。
我忍不住低嘆了一聲,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幸好他不是宮家的敵人,幸好,幸好……這樣想著,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臉凝重地側耳傾聽著什麼,聽了半晌,目中漸漸露出滿意之色,抬頭對我輕聲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發出信號才動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制住我再發信號。這一等一耽擱的,就被我們佔了先機。”
我皺著眉問:“為什麼非得先制住你?”
蕭左想都沒想就回答:“因為我必須死!”
“什麼意思?”
蕭左道:“船若被破,我們便會落水,是不是?水下雖有水鬼嚴陣以待,但以我的水性,加上當時形勢定然混亂至極……”
我不等他說完便駭然打斷他道:“你是說,敵人生怕你會在水中趁亂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錯。”蕭左苦笑道,“那幕後主使人倒是滿關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說:“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們的領隊,只要殺了你,就算我們這些人可以順利過河,也難逃下次襲擊。”
“敵人本來就是要將我們的力量逐漸消耗掉。”蕭左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消耗點他們的力量吧。”
說著,輕手輕腳地靠近船舷,拔開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麼?”
我狐疑地看著他,確切地說,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懷裡到底揣著多少古怪東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個:給我敷臉的良藥,給百里晨風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內密藥,還有的就是此刻這個小瓶子。
“他們這麼喜歡做水鬼,我便叫他們真的去做鬼啊。”蕭左回首對我扮了個鬼臉道,“只可惜了河裡的那些魚,對不住它們了。”
他滑稽的樣子頓時引得我輕笑出聲,這傢伙,真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叫人輕鬆下來呢。
不過,此時我們的確已經佔盡上風,玩玩又何妨?
我一時興起,衝他擺擺手,忍著笑道:“等等呀,我也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自極近的地方傳來,幾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同時也猛然一震,瞬間已從中間斷裂開。
“蕭左——”
驀然遭此鉅變,在無以倫比的慌亂中,在那樣的驚魂時刻,我喊出口的便是這兩個字——蕭左。
這兩個字,滿含著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隱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來從未給別人看過的。
但是,我知道,蕭左不會令我失望。
“別怕,我在這兒。”
耳邊響起他柔和的聲音,那般沉著、冷靜。
渾濁的黃河水呼嘯而來的同時,他用自己的胸膛護住了我,緊緊抱著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地落在一隻筏子之上。
我在他懷中扭頭,看見那艘船自中間斷開,慢慢地沉下去。
一對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面,我想也沒想伸出手去一指,一聲尖叫後,偷襲者砰地再次沉入水裡,消失無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臉,目光焦灼地在蕭左面上游走,“水裡還有多少水鬼?他們弄破了筏怎麼辦?我不會游泳,我、我會被淹死的!”
“你不會淹死的。”蕭左拉了拉我死命環繞在他脖子上的手,卻沒有成功。見我滿臉惶恐,眼中倏然劃過一抹憐惜,他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麼會讓你淹死?聽話,把手鬆開。”
“我不!”我連忙搖頭,這個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連個圍邊都沒有,好像隨時會翻倒,我才不要鬆手。
蕭左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又有兩個水鬼來襲,他騰出一隻手來,一掌一個將其逼退。
這時,訓練有素的鐵騎們也紛紛跳入水中,與水鬼們交起手來。
“鐵騎們足以應付,我還是先帶著你離開吧。”蕭左說,伸手拉過水麵上漂浮著的一截斷板,權當船槳劃了起來。一路上又解決掉不少跟來的水鬼,好一會兒,我才偷偷自他懷中探頭道,“我們這是去哪?”
“方才船行過一個水上綠洲,我現在正回劃,如果你放開我的話,半個時辰內應該可以到達。”
我一呆,這才想起自己整個人還掛在蕭左懷裡,頓時飛紅了臉,連忙放開他朝後退去,沒想到動作太大,反而差點向後栽倒……
“啊!蕭——”
蕭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來。
筏子一陣顛簸,我再度被嚇得面色發白。沒辦法,一遇到水我就沒脾氣了,只剩下害怕。
半晌過後,筏子竟然還是顫得厲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蕭左,你能不能想辦法別讓筏子顫得這麼厲害?”
“我沒辦法。”蕭左笑道,“因為根本不是筏子在顫,是你在顫。”
“是……我?”
“嗯,是你。”
“這麼說,筏子,沒問題?”
“嗯,沒問題。放心吧。”
一陣沉默。
“蕭左,你和我說說話……這嘩啦啦的水聲,聽得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說話。”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見水就頭暈!”
“你再不坐好,我保證你不但會頭暈,臉也會紅。”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看見了晨風和你那位大總管。”
“在哪兒?”我立刻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風纖素和百里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