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克復兩京,肅宗便遣人遠赴蜀中迎接玄宗回朝。然路途遙遠,算來算去,總也要在十二月以後才能至長安。解決獨孤鏡之方案,尚有二十餘日作周詳部署。
李俶事務繁忙,風生衣行事謹慎穩重本是可託之人,但刑部連逢肅宗、淑妃被刺兩案均未告破,肅宗雷霆震怒,雖未免刑部一干尚書侍郞之職,卻是詔令一月內務必破案,故而風生衣肩上負荷極重,無法分身。李俶有時不免懊惱,眼看面前幾無可用之人,嚴明固然忠心,可惜過於忠厚失之機敏。
幸好未得幾日,陳周由鳳翔潛回長安。陳周自金城郡重傷後,足足醫治半年方漸漸痊癒,然上馬作戰還是有礙,故而他雖曾苦苦哀求李俶,要暗充侍衛隨大軍征戰安慶緒,也未得答應。這次回長安城,身體早養得壯實健碩,正為李俶添翼。只是他的身份仍暫不可讓旁人知曉,只晝伏夜出,蟄伏於元帥府,他為人十分精細,李俶在此時委他籌謀刺殺獨孤鏡,正是合宜。
以陳周所忖,玄宗回京當日,肅宗必會領文武大臣、皇子、妃子公主諸人遠赴咸陽望賢宮迎候,張淑妃是必去的,但獨孤鏡身份未明不能隨行。這便是最好時機。
但是獨孤鏡起居於張淑妃寢殿,侍衛林立,高手如雲,要引開侍衛,從容取獨孤鏡性命也是不易。刺殺後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唯一的方法,便是將獨孤鏡引出至僻靜處,乘宮中侍衛多隨駕出行,從而下手。
這要如何引她出來呢?獨孤鏡不是一般的機警,等閒是騙不了她的。更何況她自入皇宮,似是格外的小心謹慎,以李俶佈下的侍衛觀察,她出入必有人護衛,幾乎從不單身行走,近來更是整日呆在殿內。
素瓷之病毫無起色,依舊整日價昏迷不醒。李俶著人四處打探長孫鄂與慕容林致消息,得來的訊息卻是各種各樣。有的說看見國手神醫長孫鄂師徒在天山一帶遊醫,有的說近年在賀蘭山附近出現了一名美貌無比,醫術高超的女神醫,有的說一代神醫長孫鄂早已病逝,他的女弟子傷心過度且無處安身,便入道修行去了……這最後一條傳聞,李俶簡直就不敢說與沈珍珠聽。
葉護本與李俶一同返回長安,肅宗自然對其大加賞賜,葉護感念皇帝恩典,謂言兩戰損耗戰馬良多,待他返回回紇王庭,提取良種駿馬再助唐軍破賊。肅宗念及回紇國有外患尚如此朝天奉恩,更是欣喜不已,特囑李俶親送葉護至長安城外方回。
李俶與郭子儀、李光弼諸人立下大功,所受榮寵一時無匹,據聞肅宗曾親執郭子儀之手,泣道:“唐室全賴元帥保全。”連李輔國等輩見了他們三人,也是阿諛奉承,不敢放肆。
安慶緒退守鄴郡後雖在河北諸郡募集了數萬人馬,終屬烏合之眾,肅宗早立定主意,待上皇回朝、回紇戰馬一至,便舉兵征討,早早拿下安氏逆賊以安民心。
唐室現已對叛軍佔盡優勢,京城裡便格外的喜氣洋洋,宮中大舉修繕,入夜燈火輝煌,回覆幾分亂前盛景。肅宗詔令十一月十七至十九三日馳禁夜,開坊市燃燈(注1)。在這般繁華氣氛的帶動下,沈珍珠難能的心情開朗快活,甚至多次與李俶在夜晚偷偷溜出宮,把臂同遊長安夜景。
沈珍珠極愛這樣的遊歷。今歲長安異常寒冷,風如冰錐雪如幕。他與她只作尋常百姓裝扮,由芳林門出宮,繞過安定坊,天本已黑透了,偏萬簇燈火絢爛,屋舍亭閣裹藏於冰雪天地中,如玉雕瓊樓般,映得半片天空晶亮瑩彩,悠悠揚揚的一片雪落在她的眉宇,他揚眉俯身輕輕替她吹去,麂皮的靴子踩入雪裡倒有半尺深,他只緊握著她的手,始終如一的笑著,一切美得如夢如幻。
西市還在演出雜耍百戲,起初圍觀的人甚多,雪愈來愈大,漸漸的寥寥無幾。
攤主是一對長相憨實的中年夫婦,想是預備收攤,男子剛耍過一輪力技,大汗溢出,面龐卻被凍得紅一塊紫一塊,張羅著收起所得錢幣,將鼓盤鑼刀諸種道具一併放至旁邊破舊棧車上。不多時便拾掇完畢,那男子吆喝一聲,當前去拉那棧車,他的妻子便在車後推,想是車子甚重,半邊車輪都陷入雪中,那男子勞累一天力氣不濟,竟一時沒有拉動,氣喘吁吁下,婦人忙上前從懷中抽出寬大的手巾為他拭汗,竊竊私語幾句,車後廂傳來小兒稚嫩的叫喚聲——“爹爹”,那男子轉過身,原本粗獷的面上一時和善慈愛無比,答應一下,又接著長長大喝一聲,終於拉動車輛慢慢的走了。棧車搖搖晃晃,那後廂隱約是以柴木拼湊,極是簡陋,全不可隔風避雪。
沈珍珠看這一幕情景,發呆半晌,挪不開腳步。李俶連聲喚她,戲謔道:“在想什麼?怎麼倒成一隻呆鳥了?!”
沈珍珠百般滋味上心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只默然無語。李俶牽她的手道:“為何現在這般的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什麼——我就這般的讓你不能安心?”抬首遙望那棧車去處,慢慢說道:“貧賤夫妻更有百般煩惱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將天下最好的予你……”頓一頓,望向她輕笑:“不知我這個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沈珍珠輕輕抬眸看他。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立於何時何地,都是那般的氣度不凡,若有一日君臨天下,又該有多少如張涵若般出色女子為他傾倒!朝他一笑,想要開口說句什麼,卻覺一陣心神恍惚,腳下鬆浮。李俶忙攙住她:“總是拗不過你,這樣冷的天,居然還與你一同出來瞎鬧。”
沈珍珠定下神來,側頭笑道:“我偏喜歡這樣。宮中陰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
終於還是沿著原路回宮,沈珍珠只覺那一陣恍惚好沒來由,心頭隱隱不安。
李適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時兀自在床榻上滾來滾去與乳孃胡鬧,不肯入睡。李俶素自縱容愛子,索性將他抱至房中,父子兩個在榻上戲耍,李適不時“咯咯”直笑,一邊奶聲奶氣的喚著“爹爹”。
沈珍珠見他父子鬧得實在不像話,邊搖頭,隨手執起錦帕刺繡。殿外雪落沙沙,無端的心緒不寧,失神中,繡針正刺中指尖,滾起細小的血珠,隨侍宮女驚叫一聲,便拿絹巾來捂,沈珍珠卻“噓”的作個噤聲的姿勢,道:“聽,殿外什麼聲音——”
沉悶而紛雜的腳步聲,是官靴踏入雪地裡,走得不快卻匆忙。只一會兒,那些腳步聲愈來愈響,彷彿嘈雜的旋風由四面八方彙集攏來,殿外火把密匝,人員穿梭不定。何靈依神色焦慮,衝進來喊道:“王妃,不好,咱們淑景殿已被團團包圍。”
“慌什麼!”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隨意將袍裳一拂,神色從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緊緊跟上。
重廊那一頭靴聲嘩嘩,鐵甲觸碰叮鐺作聲,重重宮燈映照出領先之人面龐。
李俶停步,負手側立,室外寒風四起,東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層冰,天上人間,何處可耐寒?由鼻間冷哼出聲:“程大人好大的陣勢。”
程元振倒無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隻是奉陛下詔令,宣殿下與王妃金鑾殿見駕。”
沈珍珠這時反倒定下心來,莞爾一笑,道:“原來如此,我道是要捆綁殿下與我見駕了。”
程元振連連只說“不敢”,也不砌詞強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極忠於大唐皇室,向來只以皇帝一人之名為從,上皇為帝時如此,當今皇帝即位後也是如此,今日之事無謂難為此人,回首對乳孃囑咐幾句,便隨著李俶,未敢帶任何侍從宮女,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金鑾殿燈火輝煌如盛宴甫開,肅宗高高坐於殿中龍椅,側旁淑妃斜坐。李俶與沈珍珠方跪下陛見,卻聽肅宗一拍龍椅,怒聲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膽!”沈珍珠聽他怒意洶湧,不可遏轉,心頭大驚,雖不敢抬首,仍是輕揚下頜,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見肅宗一揚手,帶起一張尺餘寬紙箋,宛若一片雲,輕飄飄正落在她與李俶膝前。
李俶撿起那張紙箋,眸光一掃,瞬息間已將箋上所書看完,將那紙箋仍置於地上,重重的朝叩了個頭,沉聲說道:“父皇明鑑,此乃薛嵩一面之詞,兒臣絕未做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沒有?!”肅宗霍的立起,幾乎是咬牙切齒般:“這薛嵩供詞畫押,寫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脅迫他有意放鬆警戒,指使所屬刺殺朕與淑妃!”他鬚髮上揚,怒氣愈來愈盛,“朕本存無意,只想好好懲戒下薛嵩那不經事的東西,才教三司會審於他,哪曾想,竟弄出這般的結果!李俶,你殺父弒君,竟想篡位了!”說話音,正瞥見殿中奉立的龍泉寶劍,當下不假思索,幾步走去隨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來。
沈珍珠聽了這番話,驚得胸口處彷彿有一簇火苗滾滾燃燒,燒得五臟六腑都痛得嗆人。
那劍,是殺人的寶劍,肅宗雖身體孱弱不通武藝,持於手中,仍自來凌厲劍氣。便如那皇位皇權,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數分殺氣,自是讓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覺中只想覆身而上擋在李俶身前。意方起,身已動,手腕攸的一緊,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這瞬息之間,劍已刺到李俶胸前——
沈珍珠頭腦一陣暈眩,驀地裡聽到有人在身前狂呼:“陛下,且慢!”
她回過神,卻見一人跪地,正死死托住了肅宗拿劍的右手。而那劍尖,堪堪離李俶胸膛不足半寸!
李泌。天下雖大,只有李泌,能有此一託!
肅宗肅然不動,怒氣毫髮不減:“李泌,你這是何意!”然而劍勢已頹,劍尖微有下沉。
李泌伏地奏道:“臣請陛下三思——”當此之時,李俶又叩頭,端言方正:“兒臣冤枉,乞請與薛嵩對質。”
李泌依舊拉著肅宗一柄衣袖,急急說道:“此事大有蹊蹺,陛下英明!”見肅宗神情已有所鬆動,乃低聲繼續說道:“須知,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這一句話,卻是大見成效,肅宗即刻垂下劍,然嘴上還是說:“朕還能冤枉此不肖子不成?”見李泌仍跪在地上,隨口道:“先生請起罷!”
李泌起身,抬目見張淑妃坐於殿上,先見過禮,再與肅宗說道:“大唐律例,平常百姓尚有臨堂對質之權,何況堂堂皇家?殿下既口稱冤枉,還請陛下傳來薛嵩,當堂對質?只是,此案淑妃娘娘也是苦主,不知娘娘意外如何?”
張淑妃眼珠一轉,道:“正是。”邊說邊走下殿來,笑謂肅宗道:“俶兒一向忠良純孝,怎會做出這樣的事?陛下,你可太是魯莽,別冤枉了好好的兒子媳婦!”她直言肅宗“魯莽”,肅宗卻並不氣惱,拈了下鬍鬚,斜覷李俶,由鼻間重重的“哼”了聲,道:“既是你說的,那就傳薛嵩來!”
張淑妃立即傳下令,由李輔國親自去押解薛嵩見駕。李俶與沈珍珠仍跪於原地,李泌見肅宗沒有叫他二人起身之意,又勸說一番,其意無非是哪有罪犯見駕時郡王王妃跪在一旁之理,皇家風範何在,淑妃也似模像樣的幫著勸說,肅宗這才讓他夫婦二人起身肅立旁側聽令。
薛嵩押於大理獄,離大明宮雖不甚近,然從傳話至押到,多不過一時三刻功夫。張淑妃數次翹首祈望,卻遲遲未有到來,不禁嗔怪道:“這個李鋪國,如今辦事怎生越來越拖沓!”
沈珍珠心中惴惴。薛嵩固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軟骨頭,但這等的攀誣之詞,絕不是他可以自行想出和敢做的,必定是受人指使,並允以無上好處。瞧今日情形,多半就是張淑妃的主謀指使。既然如此,對質可是凶多吉少。卻見李俶面沉如水,神色清冷,心頭甚是難受。皇帝殺李倓在先,疑李俶於後,為這皇位皇權,當真是沒有半分父子親情,怎不叫李俶心寒?若薛嵩押來後說出對李俶大不利之言,該當如何?皇帝多疑之至,只憑薛嵩一張供詞便認定兒子會篡位弒君,想起昔年太子府那位慈愛父王,實是天差地別。
她思來想去,沒一個辦法可通,手心裡全是汗水。
這一個時辰彷彿極長,殿上五人各懷心事,皆是沉默少語。
“陛下、陛下,娘娘,——”李輔國氣喘吁吁往殿中闖,跑得過快過急,被門檻一絆,“撲通”一頭先栽入殿中。肅宗眉頭緊皺,尚未發怒,李輔國已連滾帶爬倚到肅宗袍下,哭喪著臉道:“稟,回稟聖上,薛嵩剛在大理獄被人劫了!”
滿殿俱驚!
堂堂大理獄竟然被劫,傳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話,肅宗這一怒非同小可,拍案道:“怎麼回事!”
“是一名紅衣女子,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自稱‘薛紅線’,一身的武藝好生了得,奴婢也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動的手,哎呀媽呀,劍花一閃,幾十個獄吏都定住不動了。眨個眼,她就拎著薛嵩那小子不見了。真是邪門啊!”李輔國邊說邊以袖拭額頭上的汗,拭著一會兒才想起在御前這般動作無禮之至,急急閃到一旁。
肅宗未曾眼見事情經過,只道李輔國所言浮誇,更是氣得手腳發抖,指著李俶的鼻子罵道:“好呀,好一個釜底抽薪,知道朕要傳薛嵩對質,竟先下手為強。你愈來愈長進了!”李俶聽聞薛嵩被劫,臉唰的白了下,此時更不敢辯解,低頭讓肅宗罵。
沈珍珠聽李輔國所言,心念一動,莫非那劫獄女子是薛鴻現?“紅線”二字,想是李輔國聽得有誤。當即跪下道:“父皇息怒,兒臣有話稟明父皇!”
肅宗道:“你若要為你家夫君狡詞脫罪,且退下,不必多說!”
沈珍珠叩頭道:“陛下,若珍珠說,以大唐一品鎮國夫人之名,為廣平王殿下求情,陛下可會同意?”肅宗一愣,正待回答,沈珍珠卻接著說道:“只是今日兒臣決不能以鎮國夫人之名為殿下求情。珍珠乃殿下妻子,自然是與殿下同生死共榮辱,珍珠亦是父皇兒媳,兒子枉擔罪名,見父親盛怒不敢分辯,唯有兒媳冒死一言,求父皇聽完,珍珠願領任何責罰!”
注1:唐代有夜禁制度,夜鼓鼓絕,街禁行人;曉鼓鼓動,解禁通行。從一更至五更二點或三點,是夜禁時間,若這個時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時打得很重,因之喪生者也有。唯有每年正月有三天或皇帝特別詔令,方不禁夜。(參考自楊鴻年先生《隋唐兩京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