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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雷驚電激語難聞

行至第十日,進入廣闊的草原,復改為晝行夜伏。從特爾裡至哈刺巴刺合孫的路程與當年沈珍珠所走非是同一條路,少見高山峽谷,多為草原和丘陵,間或有小沙漠。沿途所見,回紇百姓的氈帳星羅散佈,草原壯闊,天野相接,與前月初入草原風光又有不同,當真處處都可印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千古絕唱。

默延啜常與李豫並轡而行在前,沈珍珠與哲米診則秤不離砣。東宮侍衛、內飛龍使雖與這些回紇兵丁語言不通,然一路甘苦與共的行將過來,相處已十分融洽。

至十五日後,有哈刺巴刺合孫的使者快馬加鞭潛來向默延啜彙報形勢。聽那使者的稟報,默延啜眉頭越擰越緊,不時大聲呵斥使者。哲米依深有憂色,見沈珍珠聽不懂,解釋道:“葉護已陳兵於哈刺巴刺合孫城西二十里處,可汗一直令詹可明莫急莫躁,與援軍只管緊閉城門、做好城外防守,待他至王庭後再作分較。可詹可明忍耐不住挑釁,竟然也將大部兵馬陣列城外,與葉護成對峙之勢!現下葉護想也無必勝把握,尚未開仗,可是形勢微妙,一觸即發,無怪可汗這樣焦急。”

已有通譯將默延啜所言轉述給李豫,李豫也深自憂慮。葉護擄掠李婼必有用意,只怕真的開戰,會拿李婼作先鋒威脅移地建一方,道:“可汗,形勢危急,我們須得加緊趕路。”默延啜點頭:“我正有此意。”頓莫賀在旁一聽,喚了聲“可汗”,倒是想勸諫什麼,默延啜嚴厲的掃他一眼,頓莫賀只得將後面的話吞進肚中。

於是由這日開始,行程改作行兩日、歇一夜。第二日晚間,安營扎帳後,默延啜不請自到沈珍珠與哲米依的氈帳。這一路行來,默延啜有意避諱般,連話也從不多和沈珍珠說,更別說這樣的突如其來。哲米依一看,說聲“我去找承宷”,一晃眼就不見了。

默延啜席地而坐,將彎刀置地,笑對沈珍珠道:“怎麼樣,還撐得住麼?”

沈珍珠自從兩年多前病被慕容林致治癒後,自覺身骨強健,大異往常,常常暗自讚歎林致醫術精妙,竟讓昔日病怏怏的她,又回覆往常的強健。這次輾轉數月,由吳興至回紇,一直是連番趕路,辛苦難與人提,然她居然可以支撐到現在,連自己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雖然現在這般騎馬馳騁終日確實極累,但絕不能因自己之故,拖延大隊人馬行程,便作若無其事狀,笑謂無事。見默延啜深有倦色,溫言道:“你也得好好保重才是。”

默延啜一笑:“身為可汗,我的命,也不單單屬於我自己。”只說了這一句話,已伸臂拉過沈珍珠一隻手,緊緊用力一握,然後鬆開,站起身便要走。

他站起得急,竟然身軀有些不穩,趔趄一下,沈珍珠慌忙將他扶住,想到數日以來,他總是這般面帶倦容,精神不濟,這與從前的一臂掃千軍的默延啜,竟是有些不一樣。不由心中陡然一沉,說道:“你可是身體有疾患?快告訴我!”

默延啜垂目看她,她焦急得面色煞白,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哪有的事!別要整天胡思亂想!”

沈珍珠卻揪住他不放,盯著他認真地說道:“我絕不是胡亂猜想,你要說實話。”

默延啜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說道:“好吧,我告訴你,我近月來確實人易疲憊,大夫已診療過,說是我原先長期征戰,後又治理邦國,從沒好生休憩過才這樣。等我收拾了葉護,再靜養兩個月就可。”

“是嗎?”沈珍珠持有懷疑。

默延啜道:“當然是真的。不信,你日後問當年的建寧王妃,現在名滿天下的女神醫慕容林致去!”

“為什麼要問她?而且——”沈珍珠更是疑惑了,“她如今在何方我可是一概不知。”

默延啜又是笑,搖頭嘆道:“你今日可是蠢極——為我看病的大夫,正是慕容林致啊!”

沈珍珠眼睛一亮:“真的?!”

“還不信我?”默延啜當下便怎樣在回紇邊境偶遇慕容林致,她的相貌、脾性一一描述給沈珍珠。沈珍珠知默延啜從未見過慕容林致,此時所述相貌、脾性分毫不差,這才信了,說道:“這就好,若有她為你診療,再難的病也不成問題。你可要遵循她的醫囑,不能逞強率性。”

默延啜聽了倒是頗有感觸,說道:“國運攸關,有時別無選擇。”沉默一會兒,緩緩對她說道:“希望你能明白。”說畢,斷然回首,掀簾而去。

默延啜走後,沈珍珠獨自在帳中發呆許久,哲米依還沒有回來。眼見夜色深濃,她一時也睡不著,便起身披衣,赤足出帳,腳踩在青青草地上,仰首滿天星斗,清而亮,好似每一顆都低低的朝她俯下首來,她心中有一種混沌的陶然,遊目四望,不由怔住:李豫隔著數座氈帳,亦堪堪看過來,他與她的目光,極輕微的碰撞在了一起。

這樣的暗夜中,距離這般遠,明明不該能看清他的眸,為何偏會清晰如印,好似他就在面前?

她費盡全身力氣,強勁自己扭側過頭,攏攏外裳,回至帳中,矇頭便睡。

再行十餘日,距哈刺巴刺合孫僅半日路程時,詹可明遣來的密使早已率數百心腹兵卒迎候。密使稟報說:潛在富貴城的細作探得葉護將於明日正午開戰,且會將寧國公主“請”至陣前,明是打著可賀敦的旗號以正視聽,暗是以此威脅移地建,危急時更可拿寧國公主當擋箭牌。

收到這一消息,默延啜遂令安營扎帳,與李豫、頓莫賀等人商議對策。默延啜描畫兩派人馬對峙地的山貌地勢圖,說道:“現下我回紇十九姓部落已有德里克、藥勿葛兩姓明目張膽支持葉護,葛薩、胡咄葛、咄羅勿三大姓卻是素來惟我藥羅葛氏馬首是瞻。”指著頓莫賀道:“頓莫賀就是葛薩一姓的族長,世代為我守護只斤澤秘密。”眾人只見頓莫賀在默延啜面前恭謹少言,倒沒料他也是一姓族長。

頓莫賀聽默延啜這樣說,忙躬身道:“我葛薩一姓早就向天神發過誓,世世代代,只願作藥羅葛可汗的奴僕。”

李豫道:“如這樣說的話,可汗這一方是佔據優勢的。”

頓莫賀道:“雖然這樣,但現在只有我們葛薩和胡咄葛兩姓兵馬來哈刺巴刺合孫助陣,咄羅勿氏還沒到,加上我們葛薩氏人丁凋落,就算加上王庭原有守軍,也只能與葉護勢均力敵,佔不到便宜。”

程元振道:“現在葉護是罪魁禍首,要解決此事,莫若由我率數名精銳內飛龍使混入葉護兵營,將他刺殺?”

默延啜道:“若僅為殺死葉護,我早已親自動手,豈會等至今日?”

李豫道:“看來可汗蟄伏只斤澤確有深意。好吧,可汗只說要孤怎麼做便可——只要寧國公主平安。”

默延啜深看李豫一眼:“殿下真是愈發現儲君風範。哼哼,了結此事,殿下還是早些回中原,那張皇后自以為聰明,終究不會是殿下對手。”

李豫不動聲色淺笑:“可汗謬讚。”

默延啜轉過話題,手指地圖道:“我們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辰時出發,至正午前半個時辰正好可趕至。肅達默許我們由特爾裡過路,確是給予了極大的方便,不僅路途縮短,而且從此路繞過哈刺巴刺合孫,可直插此處。”說話中指點地圖,“這是一處山丘,正在詹可明佈陣處的旁側,葉護熟知地形,知道這個山丘甚是低矮無法陳兵,必定不會在意。咱們到達後,先作隱匿,再聽本汗號令,本汗與精選出來的數十名高手同時騎馬衝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亂葉護陣列,一舉將葉護當場制住!”

頓莫賀大為吃驚,急道:“不可,可汗親入敵陣太過危險,葉護狡詐,定會有所防備,不如讓我頓莫賀去!再說,我們也可以與詹可明會同後,再議對策,未必要行此險招!”

默延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麼,竟然信不過本汗的功夫?當年本汗能殺入突厥牙帳,現在這件事,對我講不就像喝羊乳那樣簡單?本汗決不能從詹可明軍中衝出制服葉護,那時兩軍一亂,必會立時引起戰端!詹可明只能從旁協助!”

“可是,可是——”頓莫賀急得滿頭大汗,默延啜卻斷聲道:“好了,不必囉嗦,明日,本汗還要令你做一件極重要的事。”見頓莫賀滿目問詢之色,補上一句:“明日再告訴你!”喚來詹可明的密使,將有關事宜一一交代清楚。

李承宷插言道:“明日的事,我要算上一份。哲米依的事,也是我的事。”默延啜一摟他的肩膀,算是應允。

沈珍珠與哲米依臥在氈席上講了半宿的話,聽得四面嘈雜之聲漸漸靜了,夜已漸深,哲米依道:“外頭終於部署了當,明天真是叫人想來就心驚肉跳。”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什麼事來一般,跳起來道:“唉呀,我得再去好好叮囑下承宷。”

哲米依出去不過須臾,帳帷一動,默延啜已經走了進來。為便於行軍,沈珍珠總是和衣而睡,就要坐起來。默延啜卻離她遠遠的坐下,制止道:“你不要起來,我不過是想和你隨便說說話。”

沈珍珠依然還是坐了起來,靜默頃刻,道:“你明日可得千萬當心,刀槍無眼,暗箭難防。”又說:“你為何要親自去制服葉護呢。只要有你,有你葛勒可汗的威儀,明日在對陣時當場指出葉護的賊子之心,讓他們師出無名,人心盡失,不就成了麼?”

默延啜一笑:“可汗的威儀,不能管一百年、數百年不變,他們這回就是要造我藥葛羅氏可汗的反。罷了,今晚咱們不說這個。”

“那,明日準我也去吧,”沈珍珠把想了半宿的念頭說出來。

“你去?”默延啜搖頭,肯定地說:“你不能去。”

“我去,只是想看著你和婼兒,這樣,我心安一點。”沈珍珠垂眸,低聲說道,“我信你定能平息內亂,所以,我必定沒有任何危險,對麼?”

說到這裡,她復又抬起頭,卻見默延啜一瞬不瞬的正凝神看她,不禁面上緋紅,忙轉過臉去。過了好久,方聽見默延啜緩緩說道:“你確實不會有危險。好吧,明天一起去。李豫也會去,有他保護你,我放心。”

聽到“李豫”二字,沈珍珠長長的睫毛閃動了一下,卻在這瞬間,未及思量,身上一緊,默延啜若旋風忽卷,合身而上,雙臂和繞,牢牢將她箍在懷中。她腦中“轟”的作響,唇間滾燙,他便這般乍然狂風驟雨般吻將下來。她只覺得氣短,一陣陣的氣短和暈眩,倒似連喘息都被他剝奪,腦海裡空洞無物,她無力的推搡了他一把。

他的手漸漸鬆了,仿若方從幻夢中幡然醒轉,他半愣半愕站起倒退兩步,終於緩緩半蹲在她面前。

“原諒我,”他說,“這一切,本不該發生。”

沈珍珠喘過一口氣,由氈席上緩緩滑下,靠近而凝視他,握著他的手,說道:“不,是我不好。我應承過你的——”

“我說了——是我的錯!”默延啜忽然勃然大怒,大聲呵斥著,一把摔開沈珍珠,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明所以,惶然失措,只得在他身後喚了聲:

“默延啜——”

她的聲音清脆而溫婉,恰如林間的飛鳥,低吟著由高高山頂,舒展的掠過幽深山谷,消失在莽莽林間。

默延啜正欲掀帳帷的手,凝滯半空。他久久站在那裡,緘默不語。

沈珍珠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和失態,倒似氣惱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不僅僅是失態,還有一些什麼,是她不能看懂的。

默延啜卻突然霍地轉身,大步朝她迎來,再度一把將她緊緊攫入懷中,重重的吻上她的額頭。

“要原諒我。”他在她耳畔復又說道,極低沉的吁了口氣,放開她,頭也不回,掀簾而出。

沈珍珠跌坐氈席上,正是萬般愁思上心頭,默默低頭胡思亂想。帳帷又是一響,她只當哲米診回來了,頭也不抬的悠悠說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你也知道時辰不早?你與默延啜久處在氈帳中,孤男寡女,在做什麼勾當?!”李豫站在帳帷處,冷冷的盯著沈珍珠。

沈珍珠心中微痛,別過臉,緩緩說道:“無論做什麼勾當,都與殿下你無關了。”

“你?!”李豫怒不可遏,一個箭步衝上來,右手虎口微張,已扼住沈珍珠的咽喉,怒道:“你為何要這般一再傷我的心?”手上微微加力,雖然他心有顧忌,用力不大,然而沈珍珠仍是覺得無法透氣,一手攀住他的袍袖,虛弱的看著他,剛剛說了個“你”字,眼前就是一黑,仰頭便往後倒。

李豫這才著了慌,伸臂將她的頭托住。沈珍珠頓時恢復過來,輕輕將他推開,背過身不再理會他。

李豫甚悔,說道:“方才是我過於衝動。珍珠,今晚我前來,只是想說:明日待救了婼兒,我就會回長安。不管前事如何,你隨我回去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從頭再來。”

他一字一句說來,甚是誠懇真摯,沈珍珠欲哭方知無淚,前塵往事紛湧襲來,回思半晌,方低低迴絕道:“我再也不願為你心傷,前事種種,已付塵埃。天下如許女子,再加上有涵若妹妹,你儘可以忘了我。”

“涵若,涵若,”李豫站起不耐的來回踱步,終於停下,緊盯沈珍珠道:“你為何還要拿這話來激我,你莫非真不知我的心?”

沈珍珠搖頭。我豈會不知你的心?只是你的心太廣太大,我曾經只想佔據最小最隱秘的一隅,然而現在,我寧願將這一隅也連根抽空。我遊離於你的天地之外,你翱翔於你的世界之中,藍天與碧水,相親而不相融,相望而不相守。

她說:“你的心,我再不想懂。我的心,也不會再屬於你。”

李豫怔怔的看著她,面色漸的灰暗,忽地長笑兩聲,連叫三個“好”,說道:“你比我狠決!”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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