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珠極晚方倚在氈席上迷迷糊糊睡著,又極早就醒來。
哲米依不知什麼時候回至帳中的,挨著她,睡得不安穩,夢囈聲聲不斷,說的是回紇語,沈珍珠聽不清,也聽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聽到遠處牧民家牛犢“烏涅,烏涅——”叫喚,聲音古怪,粗聲粗氣,此起彼落,讓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帶些急促驚惶,彷彿有什麼事,是她該做沒有做的,有什麼事,是她應當立即去做的……
她對自己的異常情緒不解,“這是怎麼了?”她努力要平復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關鍵的一天,她不該這樣焦躁,她應當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別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隨手啟開水囊塞子,欲要飲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灑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亂跳,一顆心憋悶在這賬中,像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氣,快步衝至帳帷前,正想大力掀開帷布,頓一頓,終於還是輕輕拭開帷布一角。
帳外,他的背影厚重堅韌,那柄彎刀半插入土,涼風捲起層層疊疊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濤,從湖底最深處,一直湧過來。他的衣袍隨風展動飛揚;而他,只端坐在那裡。她眼前逐漸迷茫,只覺得青草越發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風,竟然溼潤起來。
終於,他昂首起身,迎著風,發出長嘯。
如鷹隼劃過低空,沉斂,決然,不容抗拒。
頓時,周邊的營帳全都有了低微的響動,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喚,快起床,趕緊預備下,立即出發。”說完後,方發現沈珍珠站在帳帷處,籲口氣,“原來你已經起來了!”一蹦跳起,隨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會兒,卻見沈珍珠仍站住不動,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詫異道:“你怎麼了,為什麼全身都在發抖?”
沈珍珠方回過神,發覺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極微弱的抖動,竟一時無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頭栽進她懷中,抱著她“哇”的放聲大哭起來。沈珍珠倒著了急,拍著她的後背,連連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哲米依卻立時止住哭聲,三兩下拭乾面上淚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沒有,我是擔心承宷,我——”她背過身,“我好擔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會沒事的,別哭了,若教他看見,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裝待發。默延啜策馬居於隊列最前,揚眉目眺遠方,聽到身後聲響,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後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轉過頭。
默延啜已換著一襲黑色滾以金黃鑲邊的長袍,極為尊貴莊重。哲米依暗對沈珍珠道:“這是王袍,可汗平常極少穿。”
說話間,默延啜勒馬回行,巡逡於眾回紇兵丁面前,目光狠厲,王者之風盡顯,以回紇語朗聲道:“數月以來,咱們銷聲匿跡,隱藏於只斤澤中,為著什麼?正是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話,‘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咱們就要像草原上的驚雷,直擊葉護心脈,護我回紇汗國千秋萬代基業。”
一眾回紇人同時舉起手中刀弩,聲浪遠播數里:“我們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時,默延啜胯下戰馬忽的振鬣揚尾,蕭蕭長鳴,眾戰馬同時和鳴,音調雄壯,回聲激盪。
默延啜仰天長笑:“好!”適時“哇呀”一聲,一頭黑色大雕掠空而過,默延啜順手取過身旁兵丁弓弩,彎弓搭箭,出手迅捷無倫,只聽得弓弦繃得一響,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將下來,眾回紇兵丁歡聲雷動,李豫暗自讚歎。
默延啜將弓箭揚手遠擲,凜然揮手:“傳下號令,即刻出發。一邊行路,一邊用食,務必在正午前趕到!”語畢,當先縱馬馳騁躍前,不單回紇兵丁,嚴明、程元振等大唐人雖不通回紇語,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熱血男兒?個個血脈並張,士氣奮發,揚鞭催馬,爭先恐後的跟將上去。
沈珍珠與哲米依所騎馬匹都是精選的良駒,故而她二人跟隨大部人馬體力不支,然勝在馬匹爭氣,一直尚能勉強跟不上拖後腿。李豫偶爾皺眉回看她二人幾眼,李承宷倒是回馬戲謔道:“這便是恁強跟著男人行軍的後果!”哲米依眼圈頓時紅了,李承宷連連直吞舌頭,說道:“算我沒說,沒說——”飛也似的騎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許久。
日頭漸高,碧空如洗,廣袤草原翠色流淌,無際無涯,低矮的山丘連綿起伏,雄鷹低空盤旋。極目遠眺,隱約可見哈刺巴刺合孫巍峨聳立的王宮,在雪青色的山脈的襯托下,雄偉壯觀,竟有幾分海市蜃樓的虛幻。這座高達二十餘丈的王宮,可謂回紇汗國的標誌,也是一切爭執與陰謀的禍端。
再行不足半個時辰,由北側繞過哈刺巴刺合孫城,戰鼓號角聲鋪天蓋地,默延啜舉手示意,隊伍行進的速度稍緩,眼前景物也是一變,穿行過小片胡楊木樹林,遙遙看到有山丘正擋住前路。戰鼓聲便隔著這山丘振聾發聵的傳過來。
默延啜率先下馬,大步朝山丘行去,頓莫賀與李豫也隨後跟著。
三人爬上山頂隱匿於沙堆後。
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獵獵,左側數百面鑲著金色牙邊的大旗迎風招展,詹可明身著黑甲,胯下戰馬剽悍,雄風凜凜,巡逡於陣列最前方,身後,數以萬計黑裝士卒,龍虎精神,回紇人作戰不喜穿著甲冑,都是身著束腰緊身的常裝。正中王旗下設座,默延啜方僅十一歲的兒子移地建雖滿面稚氣,卻端坐在與身量極不相稱的石椅中,巋然不動。默延啜低讚道:“好兒子!”
相隔近一里之距的右方,在數名首領模樣的回紇人簇擁中,葉護騎汗血馬,舉動間陰鬱沉穩,毫無得意狂傲之態,身後的士卒服飾或為藍色,或是青色,一時倒沒看到李婼身影。
詹可明近幾年被委以重任,至默延啜“薨逝”前與葉護分別被拜為左右丁盧,相當於大唐的左右相,煞是位高權重。他已得默延啜指令,只可拖延,萬萬不能與葉護開戰。他身為默延啜護衛多年,早練就一身驚世駭俗的功夫,加之其性急且性情暴躁,回紇人人敬默延啜,也是人人均怕詹可明,葉護前番多次挑釁和突襲,有詹可明壓陣,均無功而返。
頓莫賀低聲道:“咱們來得可真是時候,幸好沒有開戰。”
默延啜道:“這是葉護這小子還在等援兵,你瞧他,雖然表面上鎮定自若,那眼角卻暗地裡不時朝南面瞅,咱們這邊有胡咄葛氏協助,士卒向來訓練有素,他最清楚不過。現在沒有必勝把握,等援兵一到,必會立時發難。”
頓莫賀驚道:“這藍、青兩色的士卒分別是德里克、藥勿葛的,難道還有其他部族也被葉護說動?”
默延啜蔑笑:“來齊了最好!”
李豫道:“那依可汗之見,他的援兵什麼時候會到?”
默延啜正欲回答,卻聽鼓角之聲乍歇,葉護與詹可明已兩相對辯,大聲爭論起來。葉護罵移地建篡位奪權,詹可明回斥葉護狼子野心,引得身後的將領士卒各為其主,紛紛叫嚷助陣。
默延啜眉心一轉,斷然道:“快,葉護援兵將至。”順勢一滾,由山丘滑下,飛奔幾步,一躍上馬,長拉馬韁,對眾人招手道:“按原定謀劃,聽我號令行動!”說話間,不覺與沈珍珠投來的目光相撞。電掠鴻飛般一瞥,瞬息風華,沈珍珠卻覺有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洶湧而至,屏息而無法言語,他,已生生的扭過頭去。
頓莫賀稍後由山丘滑下,此際連滾帶爬般撲上來,緊緊拉住默延啜馬匹的轡頭,涕淚交加,跪倒在地,喚道:“可汗,不,讓頓莫賀替你去!”
默延啜橫目,不怒自威,揚起馬鞭,“譁”的抽到頓莫賀背上,一腳踹開頓莫賀,喝道“走”,率先放馬衝上,後面眾騎浩蕩如旋風,緊隨不捨。
葉護早已算好時辰,正午時又一部族的兵馬將至,此際朝南面一看,塵土大作,正自竊喜,聽得一聲長長的“報——”聲,有士卒稟道:“右丁盧,勿裡用氏的兵馬即刻就到!”時機正好,揮袖舉起彎刀,高聲道:“詹可明矯造可汗遺詔,圖謀篡位,咱們決不能讓他們得逞,今有大唐寧國公主為我們作證,各位回紇人中的英雄,我們衝啊!——”鼓角之聲大起,身後士卒齊聲吶喊,揮刀朝詹可明中翼衝殺過去。詹可明見勢,橫刀躍馬,號令士卒,聲如虎吼,鬚髮戟張,率先殺出迎戰,須臾間雙方已殺成一片!
“默延啜在此,停戰,不得自相殘殺!”平地裡暴喝乍起,默延啜驅駿馬,揚彎刀,由山丘疾奔而下,凜然如天神忽降。
葉護揚眉一看,臉上變色,然他見機最快,隨即手揮默延啜方向,高聲令身旁數百騎兵馬道:“可汗早已薨逝,這是假冒的,殺了他!”
喊話間,默延啜胯下戰馬四蹄飛騰,已凌陣列,與狙擊他的短兵相接。默延啜長鞭一掄,數騎應聲倒地,身後的程元振、李承宷諸人兵器出鞘,泛起青色光影,將來襲騎兵牢牢壓制住。
默延啜極目一瞧,雙方士卒已廝殺得難解難分,詹可明如一頭狂怒的獅子,揮刀四下劈砍,雙手和袖上都染滿鮮血,馬蹄也被死傷者的鮮血濺汙;身著黑色、藍色、青色的——他的子民們,正在相互攻伐,兵器相碰撞的鏗鏘聲,傷者低而短促的呼叫聲,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混雜在一起。
默延啜緊鎖眉頭,鋼牙暗咬。
正在此時,南面騰起一片黃色灰塵,葉護的兵卒們高聲大叫:“增援的來了,增援的來了!”那增援的乃是勿裡用氏的兵馬,這支援兵衝入詹可明一方的右翼,馳突砍殺,讓這場戰爭更加混亂。
默延啜目眥欲裂,馬疾如電,飛鞭擊落圍攻他的騎兵,策馬直衝葉護主營所在。速戰速決,擒賊擒王,是他目前率先要做的。
葉護在一里開外之處,正凝神觀看戰局,卻見默延啜單騎長飆襲來,不由嚇得心驚肉跳,一揮手,身側數十名精銳侍衛躍馬齊上迎擊。
默延啜長嗥一聲,左手執鞭,右手彎刀終於出鞘,寒光炫轉,天地失色,聽得慘叫聲不絕於耳,轉瞬間將近十名侍衛砍翻馬下,餘者紛紛辟易。
葉護見勢不對,一聲令下,近百名盾牌手霎時聚攏,嚴嚴密密的護在他面前,數十名弓弩手搭箭上弦,萬箭齊發,直射默延啜。默延啜一提馬韁,戰馬四蹄飛騰,他合身縱起以刀與馬鞭擋箭,身若大鵬展翅,聽得撲撲之聲,戰馬身中數箭倒地斃命,他左肩中箭,擲去馬鞭,倏的拔出箭頭,提刀暴喝,身形如閃電,朝葉護殺近。
葉護素知默延啜武功蓋世,未防竟能避過這萬箭齊發,說時遲,這時快,眾弓弩手已來不及再發第二箭,默延啜彎刀劃過,刀風凌厲,立時有十來人咽喉暴血,倒地身亡。默延啜緊接一刀橫劃,“嗆!”,數十面鐵製盾牌碎如紙屑,盾牌手被勁風所襲,直跌出十步開外。
葉護面前頓失屏蔽,默延啜悶哼一聲,猛然向上一領左掌,一連跨進三步,快同斗轉星移,瞬時已至葉護跟前。
葉護身形向後一錯,他正是年青精武之時,事急不及提刀,力貫掌心,堪堪迎上默延啜擊來的一掌。空氣在剎那之間,似乎被撕裂,隨著一聲巨響,漩蕩的風捲起原野上的草木石屑,四下飛散,再聽得“咔,咔”兩聲骨響,葉護右臂劇痛難禁,軟軟的垂下,脖上涼透,默延啜已將彎刀比至他的頸下。
千百名葉護麾下士卒見形勢陡然一變,不過瞬息之間,主帥已然被擒,不禁揮刀蜂擁而上救主。
默延啜怒目一橫,喝道:“還不趕快退下!”士卒們面面相覷,他們本就多半識得默延啜,以前以為可汗已死,未料他不但沒死,還這般的英武過人,今日目睹親見,為積威所懾,竟環伺在旁,不敢輕舉妄動。甚有不少士卒再起仰慕之心,只覺可汗方是回紇人真正的英雄,不願上前圍攻。
“全都住手!叛賊葉護已被本汗拿下!”
默延啜氣沉丹田,以丹田之氣將話一字一字傳開,聲撼四野,竟令這打鬥紛雜的戰場上人人均能聽見,葉護一方的回看主帥已被制住,皆慢慢放下手中兵刃,錯愕無措,站在原地不動。詹可明發出一聲喜悅的長嘯,李承宷、程元振率一眾人馬越眾而出,團團將默延啜與葉護圍在中央,李承宷下馬,拿出繩索,將葉護牢牢實實捆住。默延啜收刀,緩緩後退兩步,方站穩身子。
沈珍珠立在山丘上觀戰,一時見旌旗混亂,雙方士卒馳突砍殺,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默延啜帶出的回紇和大唐侍從中多人被砍翻馬下,或全身浴血受傷。隨即看見默延啜單騎殺向葉護,距離很遠,她看不清交戰的具體情形,但見彎刀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她的目光緊隨那道光芒,心中忐忑。此際終於看清默延啜成功擒拿下葉護,她的心方由半空中落下,對身側哲米依喃喃道:“謝天謝地。”哲米依眺望見李承宷安然無恙,也輕輕舒了口氣。李豫緊鎖眉頭,目盯戰場,默不作聲,彷彿身畔沒有沈珍珠與哲米依兩個人。
葉護雖然被擒,卻是睨目傲氣不減,哼哼冷笑,對默延啜道:“沒想到父汗這樣命大,居然還沒有死!”
默延啜道:“數月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要下這樣的毒手?”
葉護傲然昂首:“父汗對我恩重如山,只可惜,卻不能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汗位!”
“汗位。”默延啜蔑笑,“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的心?”
“就從當年義母救起我的時候,從她說要帶我去大唐的時候。”葉護嘴角輕撇,“從那時起,我就恨自己,身為男人,居然要一個女人來救助和保護。所以,我沒有跟她回大唐,我跟從著你,拼命的習武、學文,就是要讓自己無可倫比,我要做回紇汗國的主人,有朝一日,更要當天下之主!父汗,你是我此生最敬佩的人,可是為我的大計,我不能不這樣做!”
默延啜點頭:“好,有志氣!咱們回紇要的便是有氣魄的男兒,而不是懦弱求全的孩子!可記得我當年教你大唐史話,說起三國故事,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你行事不擇手段,有我一日,決不能讓你將回紇弄得內亂疊成,自相殘殺,四分五裂!你今日命喪我手,合當如此!”
葉護雙眼左右一瞟,哈哈大笑:“你看那是誰?有大唐公主在,你真敢殺我!”
默延啜朝右看去:擁護葉護的德里克、藥勿葛、勿裡用三部族首領方才激戰不曾留意到他們去了何處,現在由後營縱馬駛來。其中一騎上押解著名女子。
那女子身著大紅長領女裝,髻上戴金鳳冠,簪釵雙插,豔麗中兼有不可凌越的高貴端莊,正是回紇可賀敦、大唐寧國公主李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