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肅宗依然病勢沉篤。
四月二日,下詔令太子李豫監國。
沈珍珠雖已近臨產,但暗地觀察宮中內侍、宮女,個個謹言慎行,除人盡皆知的心腹親信,皆對張皇后與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僅從宮中諸人身上,都可見一斑,更勿談朝廷上那些圓滑世故的大臣——此際形勢不明,坐山觀虎鬥本是最佳選擇。她常在午夜忽然驚醒,緊張得無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溫言而篤定的勸慰她:“絕不會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經部署妥當。”有時也會輕聲謔道:“皇后之位,不過是正朝你招手罷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穩,不動聲色,便愈有驚人後著。然而她還是覺得山雨欲來未來,一切未成定數,身體與心理都恰如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
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畢,便有內侍上前通傳道:“太上皇有請太子妃娘娘。”
是“請”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細地瞧了這前來通傳的內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邊貼身親近的內侍寥寥無幾,均是跟隨左右十年以上的,這名內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囑她這些日子不能隨意出宮行走,然而召見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宮門,嚴明閃身出來,揖禮道:“某侍奉娘娘出宮。”沈珍珠微笑點頭。
玄宗回長安後,本居太極宮甘露殿,後遷居興慶宮。由延喜門出東宮,過興永、興安、永嘉三坊,行了一個多時辰,肩輿進入興慶宮,至興慶門下肩輿,此際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著宮女的手,步行一炷香時間,屏退宮女,獨自踏入南燻殿。
南燻殿已經顯露出灰敗破舊,黃銅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蕩無人,原本紫紅的垂幔因著日久未更替,積灰成塵,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風招展著。曾幾何時,這裡繁花似錦,貴妃輕捻荔枝,緩歌曼舞。
“你來了。”垂幔後透出蒼老的聲音,一隻乾枯的手分開紗幔,玄宗佝僂著腰慢慢走出來,他沒有戴冠,白髮禿落,比前幾個月沈珍珠看望他時,又顯老態幾分,沈珍珠不由心頭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搖手道:“你都這副模樣了啊,免禮,自己坐下罷。”走到龍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幾下,說道:“現下宮中太亂,朕還以為你不敢出宮來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喚,珍珠豈能敢辭?”
玄宗審視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義將你劫持?要知你現在炙手可熱,俶兒固然將你守得嚴謹,皇后卻是時刻想將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軍萬馬的法寶。”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欽佩,太上皇雖孤守興慶宮,卻對宮中形勢瞭如指掌,那些老宮人中,恐怕還有不少忠心舊主,暗充耳目。也正顧慮這一點,肅宗和皇后才會逼迫玄宗遷居,流放高力士吧,畢竟是深自忌憚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為陛下是說‘請’珍珠,並非是‘召’。”
“哦,”玄宗咳嗽半聲,“不過是朕的口誤,難道你還能體出什麼玄機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從不對臣子們說‘請’,若要假冒陛下名義,必會說‘召’,所以珍珠來了。況且,無論如何,若有人想對珍珠不利,也絕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動手,落人口實。”
玄宗點頭,“好,好”,忽的嘆氣道:“你倒是常來看朕這過氣之人,唯有俶兒,從來沒有來過。”仰首望著頭頂黯淡的黃銅瓦片,嘆息連連,“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鄉情怯,”沈珍珠低聲,“當年是他……以致貴妃娘娘魂斷馬嵬坡,以致陛下現下孤孓悲傷,他是不敢面對陛下而已。”
“你們都錯了。”玄宗依舊望天,自言自語般,“你們都以為朕現今是為玉環難過,其實不是——”沈珍珠微微抬頭,玉環,乃是楊貴妃小字。
玄宗說:“朕這一生,只為一個女子動心動情,她,不是玉環。”
天下人都知曉貴妃寵冠六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盛名也好,罵名也罷,都將流傳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時說,他所愛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密,恐怕莫過於此。
“朕此生傾心相許的,唯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應,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說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來長安時,武惠妃早已薨逝。嫁與李俶後,楊貴妃正聖眷隆厚,武惠妃彷彿是宮中禁忌,極少有人談論,故而她對惠妃知之甚少,唯知惠妃是則天武后的侄孫女、恆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壽王瑁、盛王琦、咸宜公主和太華公主,開元二十五年,惠妃與李林甫構陷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竟令玄宗廢三王為庶人並賜死,未過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玄宗繼續說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構陷我的三個孩兒,朕也由她去。她還是嚇壞了,一病不起,這樣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嘆口氣,滿懷惆悵,“至於玉環,不過是長相酷肖她,朕不顧一切將她搶來,看著玉環,就像日日看著她尚在人間。朕身為天子,卻只能讓心愛女子為妾,是朕有負於她,可是身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為,棄萬民心意不顧。”
“所以,玉環她曾求朕立她為後,朕不能答應。她楊氏一門權傾朝野,朕豈能不知?朕扶持楊氏,不過是讓楊氏與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剋制。此外,有些東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慮。當年你與貴妃的外甥女同時入選廣平王嫡妃之位,最後,你被納為嫡妃,崔氏女兒僅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爭取,你可知,內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聽玄宗述說往事,沉湎其中,忽地聽到說至自己,不禁大驚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動聲色,語調平緩,“那是朕的決定。朕絕不會讓楊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孫媳,楊家如此坐大,必將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還是太重玉環,哦,不是,應當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錯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讓他起兵謀反,大唐江山幾乎毀於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對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斂。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過是家常緒話,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也從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麼多的隱秘,震撼同時,一顆心也怦怦亂跳,覺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卻聽玄宗慈愛的對她說道:“你素來聰明絕頂,今日朕對你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個極好的孩子,從當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見你,便喜歡上你,也一力撮合,讓俶兒也能喜歡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沒有料到,俶兒竟對你如此上心,比朕之當年對惠妃,有過之而無不及。俶兒從來決斷果敢,隱忍多謀,這番與皇后暗鬥,必能勝出。他定會立你為後,可是,你曾落叛賊之手,也曾四方飄零,朝中上下多有議論,你怎堪為後?這尚是小事,君王可寵幸萬千女人,卻不能獨愛一人,否則必會慾令智昏,於國於家,百害而無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車之鑑。俶兒之材,可為大唐中興良主,朕必須為他作一決斷。”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點一點抬起頭,極力笑道:“陛下,其實無需您做決斷。”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沒有聽到,只接著說道:“所以無論怎樣,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兒絕不會輸。”說到這裡,輕輕擊掌。
由殿旁角門閃出一人,尖著嗓子朝玄宗揖禮:“奴婢替皇后娘娘謝過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輔國!
玄宗朝沈珍珠揮手,“你隨他們去吧,勿要怪朕。”李輔國朝身後揚手,頓時閃出兩名身強力壯侍衛,李輔國恭身對沈珍珠道:“娘娘,請——”
沈珍珠毫不猶豫轉身,朝李輔國走去,玄宗當年對親生兒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時怎會顧忌她腹中胎兒?將她交予皇后手中,必是用來威脅李豫,無論能否成功挾制李豫,她懷孕之身皆難以承受這樣的折騰,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際若大呼救命,嚴明遠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說不定還會危及胎兒,現在唯有她自己,方能設法保全腹中孩兒。
李輔國再一揚手,一內侍端著一盅酒奉與玄宗,李輔國賠笑道:“這是皇后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郎國方進貢的美酒,請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著朝興慶宮側門走,出廣禮門,已有肩輿侯備,李輔國諂笑著說:“娘娘請上轎。”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轎,忽聽興慶宮“錚”一聲清越鐘鳴,接著再“錚——”連鳴三下,沈珍珠立在當地,一時竟呆住——宮鼓連鳴四下,一短三長,正是皇帝駕崩喪鐘。她轉身怒指李輔國,氣息急促:“你,你們!太上皇……”
李輔國恭身尖笑:“上皇老邁,今日晏駕亦屬高壽。”
沈珍珠一陣暈眩,李輔國忙上前支撐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揚手過去,“啪”的一掌擊至李輔國面上。李輔國後退兩步,撫著臉,已是極怒,好不容易忍住不發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厲害,老奴記下了。”倒也沒對她怎樣,招手讓兩名侍衛將沈珍珠雙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強扶坐入肩輿中。
肩輿抬著她不停歇,從帷簾的隙縫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宮,由側旁小道繞過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著下肩輿,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後一間小小房舍。
沈珍珠腳下踉嗆,尚未站穩,聽得角落裡有人驚呼:“沈姐姐,你怎麼也被抓來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暫未適應,循聲往那個角落慢慢走去,低頭仔細一看,竟是張涵若,面有汙跡,衣裳上四處是利刃劃痕,手足被極粗的繩索捆得牢牢的,綣在角落中無法動彈,想是顧忌其會武藝,怕她逃脫。
沈珍珠省過玄宗對她說的話,簡略的將如何被李輔國捉來經過一一說了。張涵若憤恨罵道:“這個閹狗!我家的兵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驚問究裡。張涵若道:“昨日殿下與我商討,要我集齊張氏兵馬,若皇后有異動,由林洪調配,殺入內宮清君側。可昨晚我出宮與一眾將領會面時,竟被李輔國知曉,率兵將我們團團圍住,指我等造反。林將軍為護我突圍,被亂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將領捉的被捉,殺的被殺。我也被他們活捉。”說到這裡,悲慼不已,尤其林洪將軍隨她征戰多年,情誼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艱難的滑下身子,坐到張涵若身側,無語是最好的慰藉。
沉靜良久,沈珍珠方開口說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張涵若側首看她一眼,轉過臉,努力閉眼,又強自睜目,頓挫有力的說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這樣的恨,你明白嗎?”
沈珍珠緩緩重複:“既生亮,何生瑜。”幽幽嘆息。
“我一直以為,殿下可以將你忘卻,我可以代替你,”張涵若語氣和緩下來,語調如入夢境般迷離,“他從前那樣寵我,我以為,他待你也不過那般。可在你回宮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一切都錯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他從來沒有這般看過我,甚至,在你回宮後,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我,連眼角的餘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還是這樣肯幫他,涵若,你能為他做的許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張涵若苦笑:“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從來不需要你幫他做什麼,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這,或許就是你和我,之於他的分別。沈姐姐,你確實樣樣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樣稍遜於你。”
“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連張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東西,為何她一直無法理解,執意以為有助於他,方是有利於他。為了這,她錯過了多少?
她發怔半晌,才說道:“涵若,沒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時此地,方能敞開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諸葛孔明不存於世,那周瑜便不會再發出這樣的哀嘆了。”
張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話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說話,聽得房門“咯”的一響,陽光射入房中,光線大亮,一群人簇擁著張皇后與李輔國走了進來。張皇后髮簪金鳳,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與張涵若二人,髮髻上的簪佩珠飾悉索作響,嘴角含著得意的微笑,對李輔國說:“你辦事果真牢靠,有她們二人在,事情已經成了一半。”李輔國眉開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慮,有統御天下之才。老奴不過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而已。”張涵若怒從心起,張口欲罵,李輔國一招手,兩名侍衛上來,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張皇后帶著笑意的微“哼”聲,道:“李大人,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揚聲朝外喚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聲答“喏”。沈珍珠聽在耳中,雖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張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這樣的人才,似乎不該如此,可權勢誘人,許多事也難說。
張皇后令道:“你速去東宮傳話,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輔國插言:“太子一向謹慎,若發覺有異,不肯來?——”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與張涵若身上穿梭。
張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帶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兩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翹首等待他。”
李輔國又道:“這可是將話挑明瞭,若他還是不肯來呢?”
張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張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們其中一位的頭顱了。李大人,你看,到時是先向哪個下手呢?”
李輔國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張涵若道:“自然是先從良娣開刀,至於太子妃嘛,身懷龍種,還是留著後手吧。”
張皇后哈哈長笑,“好,就這樣!”問:“紫宸殿中都預備好了?”
李輔國笑道:“萬無一失,只等太子一來——”做了個以刀砍下的手勢。
張皇后滿意地點頭,又問:“越王到了沒有?”
李輔國道:“已在路上,馬上就到了。”
張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膽小怯懦,磨磨蹭蹭,這樣久還沒有至。”
李輔國賠笑,“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憑娘娘做主。”
張皇后想了想,覺得極對,道:“也罷,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帶她們二人到前殿去吧!”自有侍衛上前,半拖半拉將沈珍珠與張涵若帶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