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醒來時,天還沒亮,蘇哲並不在床上。她一下睡意全沒了,翻身坐起,出了一會兒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頭。
她對著鏡子將頭髮吹到半乾,拂開鏡子上的水汽,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眼神不復以前的澄靜無波,卻帶了幾分迷惘。她撫摸著頸上的斑斑紅痕想,幸好開學還有好幾天,不然這樣的大熱天,怎麼遮掩得住。
她走出臥室,蘇哲正開了一半窗子,坐在飄窗窗臺上抽菸。見她過來,他掐滅煙,將菸灰缸挪開,然後抱住她,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良久不作聲。
“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她輕聲問。
“有時候我恨你對人完全無視近乎遲鈍,有時候我又恨你這樣的聰明敏銳。”他抬起頭看著她,此時接近黎明瞭,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點兒晨光中,他的神情有點兒苦澀,沒什麼涼意的風從窗子裡吹進來,畢竟帶來點兒清新氣息。
“這不需要太多的聰明,畢竟你都給了那麼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記住你。我的邏輯一向學得不壞。”
“我得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了,伊敏。”
輪到邵伊敏沉默了,她靠在蘇哲懷裡,出神地看著窗紗隨風輕輕擺動。
“我跟你說過我和我父親關係不大好吧?用不大好來形容,可能太溫和了一點兒。有一段時間,我們完全不說話,具體為什麼,我倒是記不大清楚了。”說到這兒,蘇哲幾乎下意識地又想抽菸,但還是忍住了,“可能應該和我媽媽有關係。她是我父親的第二任妻子,我還有個大我九歲的異母哥哥,你看,夠複雜吧。”
她想到自己有繼父、繼母、異母妹妹、異父弟弟各一名,嘴角掛了個苦笑,並不說什麼。
“我媽媽,怎麼說呢,我覺得她這一生應該算過得很委屈,可能她自己不這麼想就是了。妙齡未婚女子,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親戚眾多的大家庭,還得侍奉公婆,那兩位,嘿,真不是平常好伺候的那種老人。”
蘇哲撫摸著她的頭髮,遲疑一下,接著說,“我媽對我哥哥遠比對我好,這個其實我也不介意。但她討好那個家的每個人到了卑微的地步,而每個人都覺得她的犧牲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我討厭她那樣生活,雖然那完全是她自願的選擇。所以,我只能選擇眼不見為淨。父親後來帶全家去了南方經商,我一個人堅持留在這邊,上中學、大學,然後出國,回來也不去他的公司。”
邵伊敏反手過去安撫地摸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並不為這些事難過。我只是想解釋清楚罷了,這一團複雜家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上個星期,記得嗎?我們在商場地下車庫碰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媽媽的電話,她一向縱容我,知道我不願意受那個家的約束。但那天她頭次開口,求我一定去深圳,不要再和父親彆扭下去了。”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釋什麼了。”
“我答應她之後,當天就給北京辦事處發了辭職報告,眼下只等交接了。可是我放不下你,伊敏,就算那天不遇到你也一樣。只是遇到以後,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想對話這麼沉重地繼續下去,笑了:“你放不下我的方法很有趣,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學會那樣牽掛一個人。既保持了深情,也不耽誤享受生活。”
蘇哲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手臂狠狠緊一下:“我都不敢指望你是在吃醋。”
她回頭斜睨他一眼:“當然我會吃醋。我不會對沒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有要求,可是真在一起的話,你會發現,我是一個苛刻的人。”
蘇哲啞然,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一直活得認真,讓我慚愧。之所以答應我媽回去,我也是想不應該再這麼得過且過地混下去了。”停了一下,他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想打擾你考試,只好等你考完再說。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不是一場遊戲,我從來不會對待一個遊戲認真到這一步。知道你計劃出國,我發火發得很沒道理,可是我真的很生氣,說不出原因的生氣。”
“好了,你不用再生我的氣了,我們都得做自己該做的事。”邵伊敏嘆口氣,“放心,我不會發火,我想我也沒權利發火,畢竟你不是第一個想離開的那個人。”
“非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講公平嗎?”
“不關公平的事,蘇哲,我接受現實很快的,一向這樣。”
“我不會過去待很長時間,而且隔得也不算遠,飛機不到兩小時就能到。也許……”
“不,我們都別承諾什麼好不好?這樣日後不用怨恨自己或者對方失信。”
“我從來不願意承諾,到了現在,終於輪到一個女孩子拒絕我給出承諾了。”蘇哲微微苦笑,越來越亮的晨曦裡,他低頭吻她散發著浴後清香的頭髮,心裡奇怪,這麼固執的女孩子居然會有這麼柔順的頭髮。
“什麼時候動身?”
“這邊手續差不多辦完了,我等你開學再走好不好?”
“那會是一個悠長折磨人的告別嗎?還是不要了,我們不要拖延,按你原來的時間表進行吧。”
蘇哲再次用力收緊手臂:“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表明你不在乎嗎?”
“我當然是在乎的。可你還是接著把我當作大腦構造和別人不一樣的怪人吧,這樣什麼都解釋得通了。”她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一點兒,環抱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我只是想,一整個夏天,我都在沒完沒了地告別,送走了孫姐、樂清和樂平,送走了畢業的同學,又要送走你。可能到我離開時,就不知道該跟誰說再見了。”
蘇哲一下咬緊了牙,半晌才啞聲說:“你太知道怎麼來刺激我、調動我的情緒了,有時我想到你甚至會覺得害怕。”他重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能感受到那裡跳動得並不像他的聲音那麼平靜,“知道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憑什麼你就能一再攪亂我的心?”
她將他的睡衣拉開一點兒,撫摸他左邊肩頭的那一圈被她咬出的透著血痕的鮮明牙印,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別為這個耿耿於懷了,因為你也攪亂了我的心。就這樣吧,我不會在你忘了我之前忘了你的,我猜我的記憶應該會比你來得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