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華與昊天合作的舊商場項目地處繁華市區,周圍高樓林立,店鋪眾多,實施定向爆破對環保和安全的要求非常高。豐華邀請了多位工程院士和知名專家進行多次現場勘測、設計、論證和實驗,設計確定方案,選定的爆破公司也在業界享有盛譽。
為了不影響交通,也為了確保安全,經交管部門協商,定向爆破時間定在週四晚上十點三十分。邵伊敏晚上在公司吃過晚飯就來到現場,她負責的是現場協調和媒體接待這一塊工作,手機幾乎一刻不停地在響。她只能囑咐辦公室一個文員將記者領到集中區域,分發通稿。
爆破公司的工程技術人員正在對各種細節進行檢查,數以百計的民警、醫務、消防和城管人員先後進場。十點,開始清場,並拉出警戒線。警戒線外,先後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圍觀群眾。警方為保安全,封鎖了警戒線外的一座人行天橋,安排給政府相關部門、豐華和爆破公司指揮人員使用,邵伊敏將記者也安排在那邊。
徐華英也過來了,邵伊敏見縫插針地安排了羅音的同事王燦做了個簡短的現場採訪,算是兌現了答應羅音的事。
一個電視臺記者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一邊架攝像機找角度,一邊喃喃地說:“看熱鬧的人還真多。”
旁邊另一個記者笑道:“和平年代,看煙花容易,看一場爆破不容易,可以理解。我剛才還在下面採訪了商場以前的員工,從老遠的地方趕過來的,特意要看他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在他眼前拆毀。他的記憶裡都是商場當年的輝煌,很強烈的對比呀。”
現場差不多井然有序了,邵伊敏鬆了口氣,只見蘇哲也走上了天橋。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深色長褲,先跟徐華英打招呼。
徐華英笑道:“小蘇,你不是去香港出差了嗎?還是不放心要過來看一下呀。”
蘇哲笑道:“哪裡,有徐總坐鎮,我只是來看看熱鬧。”
蘇哲走到邵伊敏身邊,兩人憑欄向下看去,交警正加快指揮車流通過,準備幾分鐘後中斷這條道路的交通,而前方兩百米,就是等待爆破的老商場。
“小時候,我母親經常帶我來逛這個商場,那會兒覺得它真大,簡直像迷宮一樣。剛才給她打電話,說這裡馬上要拆掉,她也有點兒感慨。”蘇哲注視著那座八層樓的建築物,它已經被打洞填滿炸藥,包紮著防止碎石亂濺的竹笆和降塵用的水袋,看上去滿目瘡痍。“每次回到這個城市,我都覺得有點兒認不出來的困惑,按說它的變化也沒那麼大,可是總和我童年記憶裡的不一樣了。”
邵伊敏微笑,她關於童年的記憶少得可憐,也從來不願意多想:“你的記憶很固執。”
“對,我以前居然以為自己是個最不固執的人,多可笑。這個忙完了,應該可以好好休息了吧,你最近臉色不大好,五一我帶你去療養院住幾天好嗎?”
她遲疑一下,輕聲說:“對不起,五一我有安排了,準備去北京。”
蘇哲驀地回頭,兩人視線在路燈光下交接,邵伊敏突然覺得無法面對他這樣複雜的眼神,先垂下了眼睛。
“去見那個向你求婚的男人?”
她點點頭。
“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蘇哲擱在天橋上的手驀地握緊了欄杆,指關節泛著白。
“我不是從前你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子了,蘇哲。我和這個城市一樣,其實都在不斷起著變化,不要再拿記憶來和現實做比較困擾自己了。”她看著遠方,疲倦地說。
“今天我來,正是準備親眼看這座記憶裡的商場在眼前灰飛煙滅,可是這樣也不妨礙我保留我的回憶。”
她無言以對。這時已經是十點二十五分,天橋下的主幹道交通被中斷,往來車輛在兩端道路上等候爆破。剎那間,安靜下來的現場只聽到工程人員的對話和民警拿高音喇叭對圍觀群眾發出的警告聲。
看著下面突然空蕩蕩的大道,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旁邊不遠處,爆破總指揮和工程技術人員正通過對講機進行著引爆前的倒計時。這時,邵伊敏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一看,卻是父親家裡的號碼,不禁奇怪,家裡很少這麼晚打電話過來。她連忙走開一點兒接聽:“爸爸,我這會兒有事,等一下給您打過去好嗎?”
“小敏,你聽我說,我剛剛接到你叔叔的電話,你爺爺……去世了。”她父親聲音沙啞地說。
邵伊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說什麼?”
“半小時前,突發心臟病猝死,小敏,”她父親已經哽咽了,“我們得儘快趕去加拿大。”
接連兩聲悶響傳來,腳下的人行天橋一陣輕微顫動,對面八層樓的老商場轟然在她眼前緩慢倒下,幾秒鐘內化為一片廢墟,緊接著廢墟上騰起濃濃的白色煙塵,周圍響起一片驚奇的歡呼。
邵伊敏看著那片煙霧上升擴散,發現整個世界突然在自己耳邊寂靜下來。她拿下貼在耳邊的手機,屏幕顯示通話仍在繼續,可是她放回耳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環顧四周,每個人都興奮地指著對面仍在升騰的煙塵議論著,她卻只能看到一張張不斷開合的嘴。
蘇哲和眾人一樣注視著爆破現場,幾臺消防車已經開過來開始噴水壓制煙塵。不遠處,爆破公司負責人正對記者興奮地宣佈說:“樓體倒塌方向基本和預定計劃一樣,本次定向爆破非常成功。”
他看著幽暗燈光下的廢墟,心情複雜。再回頭一看,發現邵伊敏握著手機,燈光下面色慘白,緊緊咬著嘴唇,眼睛彷彿定在了某個方向。他大吃一驚,摟住她的肩膀:“怎麼了,伊敏?”
此時四周的喧囂聲漸漸回到了她耳內,她來不及慶幸脫離那樣可怕的寂靜,匆忙將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可是耳朵內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蘇哲扳過她的臉,對著她,焦急地說:“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只覺得耳內鳴響得狂亂,看見他嘴唇在動,破碎的字句彽微而凌亂地襲來,卻沒法兒將它們組織成有意義的句子。她努力定神深深呼吸,讓自己站穩,慢慢開口:“請幫我聽一下這個電話,蘇哲,很重要,我好像聽不大清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怪異而有點兒尖利,完全不同於平時。
蘇哲一手摟住她,一把拿過她手裡的手機,放到自己耳邊,裡面正傳來一個焦灼的聲音:“小敏,小敏,你怎麼了,說話呀!”
“你好,我是邵伊敏的朋友,她現在看上去情形不大好。請問你是哪位,剛剛跟她說了什麼?”
“我是她父親,她沒事吧?我剛告訴她,接到加拿大的電話,她爺爺去世了,我得和她一塊兒去奔喪。”她父親的嗓子完全嘶啞了,“小敏現在怎麼了?”
“她可能是受了震動,應該沒事,我現在馬上帶她去醫院,待會兒給您回電話。”
蘇哲放下電話,邵伊敏只見他臉上的惻然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的那點兒僥倖心理徹底落空了,眼前一陣發黑,再也撐不下去,軟倒在他懷裡。
那邊,徐華英也覺察出異樣,走過來低聲問:“小邵,怎麼了?”
蘇哲抱住她:“徐總,她有個親人去世了,我先帶她離開這裡。”
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下,他抱起她急急下了天橋,奔向不遠處停著的車子,拉開車門將她放到副駕座上,繫好安全帶,然後火速上車發動汽車向醫院開去。同時拿手機打給認識的醫院副院長,簡單給他講了下情況,請他聯繫一位專家過來。
邵伊敏慢慢清醒過來,茫然片刻,馬上伸手到包裡去摸自己的手機。蘇哲連忙遞給她:“你別亂動,醫院馬上就到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只覺他的聲音小而模糊,蘇哲不得不大聲重複一遍。
“不用去醫院,請送我回家。”她啞著聲音說。回撥家裡的電話,剛響了一聲,邵正森就接聽了:“小敏,你沒事吧?”
“我聽不清,您稍微大聲一點兒,”她忍著耳朵內帶點兒刺痛感的鳴響凝神聽著,“對,我沒事,爸爸,您什麼時候動身?”
“我現在正在等加拿大那邊傳死亡證明材料過來,然後好訂機票。我去那邊探過親,有護照,直接拿證明材料去簽證就可以了,你好像還沒辦護照吧,小敏?”
“我明天一早就去辦護照,您讓那邊把證明材料也給我傳一份過來,傳真號碼是……”她撐住頭,禁不住呻吟出聲,只覺大腦裡眩暈到一片空白,完全記不起天天在用的辦公室傳真號碼了。
蘇哲已經將車開進醫院停下,他拿過手機,將自己辦公室的傳真號碼報給了邵正森:“邵先生,請傳這個號碼就可以了,我明天會陪伊敏去加急辦護照。您訂好去北京的機票後,請打個電話過來告訴我航班號,我安排人去機場接您。請您節哀,我會照顧好伊敏,並和您保持聯繫的。”
他把手機遞給她,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我帶你去檢查一下。”
她仍然撐著頭:“送我回去吧,我沒事,我得去查一下辦護照的程序。”
蘇哲下了車,繞過來拉開車門,強行將她抱下來:“你的聽力很成問題知不知道?剛才你父親在電話裡的聲音高到我都能聽見。現在跟我去檢查,辦護照無論如何都是明天的事了,不然你這個樣子怎麼去加拿大。”
他不等她再說什麼,抱著她匆匆跑進醫院掛號大廳。劉院長已經等在那邊,馬上帶他去了三樓的耳鼻喉科,先讓值班醫生檢查,說已經通知了一位耳科專家,應該一會兒就到。
蘇哲跟醫生介紹他知道的情況:“在定向爆破現場,不過同時接到一個讓她很受震動的電話,突然聽不清聲音並昏倒。”
醫生給她做耳鏡檢查:“鼓膜應該沒問題,外耳道也沒有充血,請跟我進裡面去做個聽力檢查。”
耳科專家胡教授趕過來了,他看著值班醫生寫的病歷,笑道:“病情寫得太簡單了。病人好像情緒不穩,什麼也不說,你知不知道她的既往病史?”
蘇哲有點兒躊躇,不過驀地記起以前伊敏曾患過神經性耳鳴,當時頗受困擾,連忙告訴胡教授。
“照你說的離現場的距離,做過減噪處理的定向爆破產生的壓力波不至於引起中耳、內耳損傷和聽力下降。我剛才看了值班醫生做的耳鏡檢查,鼓膜完好,等下看看聽力檢查的結果。如果病人以前有神經性耳鳴,工作勞累或者配合情緒激動,再加上震動外因誘導,有可能會產生一種應激反應。”
過了一會兒,邵伊敏隨值班醫生進來。胡教授翻看值班醫生拿來的檢查結果,告訴蘇哲:“聽力略有下降,基本可以排除爆震性耳聾。但耳鳴和眩暈不能忽視,我現在開點兒藥,晚上輸液,留院觀察一下。明天白天必須查血,做前庭功能檢查,排除突發性耳聾的可能性。”
“胡教授,她這種情況可以坐飛機嗎?”
“還是得先做徹底檢查,如果已經有突發性耳聾的前兆,氣壓劇變引起中耳氣壓及顱壓驟變,很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聽力損失,沒必要去冒那個險。而且就算沒事,短期內也最好不要乘飛機,不然耳鳴症狀不可能好轉。”
蘇哲看向邵伊敏,她默不作聲,呆呆地看著對面牆壁,也不知道把這些話聽進去了沒有。他謝過劉院長、胡教授和值班醫生,然後攙起她,隨護士去了十樓的一個單人間病房。他脫掉她的鞋子,安排她躺下,看她毫無抗拒的樣子,不禁擔心。好在護士很快配藥過來給伊敏做靜脈滴注,他趁這時間趕緊下去交費,上來時病房裡只剩伊敏一人了。她安靜地躺著,一隻胳膊搭在床邊輸液,另一隻胳膊抬起來蓋在眼睛上,一動不動。
蘇哲幾乎以為她是睡著了,可是馬上發現,她的面孔被胳膊擋住大半,下巴那個輪廓分明是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坐到床邊,輕輕移開她的胳膊。
她的眼睛緊閉著,神情痛楚到扭曲。蘇哲握住她的手,正要說話,她先開口了: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我猜他本來希望添個孫子,一鳴驚人,可是有了我這樣不愛說話的孫女,他說他也開心。
“讀大學前,我只出過一次遠門,十一歲時,爺爺奶奶帶我回他們的老家。那是浙江的一個小縣城,我頭一次坐火車旅行。
“其實爺爺老家沒有很近的親人了,我知道他們是想帶我去散心,讓我忘了父母離婚的不開心。
“我是開心的,能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
“我太自私,以為未來還有大把時間,以為什麼都在我的安排以內,我把他們通通排在了我的工作後面。
“我本來計劃下半年去看他們的,可是我忘了,時間對我來說也許很充足,對他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她一直聲音平緩沒有起伏地說著,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這差不多是蘇哲頭一次聽到她如此滔滔不絕,他默默地握緊她冰涼的手,貼到自己的嘴唇上,希望傳遞一點兒溫度給她,希望她能發洩出來也好。
終於,眼淚順著她緊閉的眼角無聲地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