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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蜜糖之傷

“仙上體制陰寒,此處燥火旺盛,實在不宜久留,望仙上速歸。若是仙上有個閃失,恐又要叫天帝陛下心傷憂慮了。”

我挽起袖口,抹了把額頭上爭先恐後奔出的汗珠子,扇著面孔:“不妨事。就是熱了些,哪裡有你說的這般嚴重。你且放寬心,天帝政務繁忙,分不出神來計較這些瑣碎小事的。”

離珠是小魚仙倌派來服侍我的小仙姑,萬事皆好,就是小題大做這點很是要命。而且事無鉅細總喜歡拿來碎碎念一番,張口閉口總要勸誡於我,一般說話皆以“恐怕又要叫天帝陛下心傷憂慮”做結尾陳辭。便是我平常若走神發呆時間長了些,她亦要憂國憂民一臉肅穆地來打斷,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唯恐我走火入魔誤入歧途一般。小小年紀便學得這個模樣,將來老了成了仙婆婆以後還指不定怎麼囉嗦。

我搖搖頭替她嘆了口氣。

不想離珠見我嘆氣,立刻面上一憂如臨大敵,嚴陣以待道:“仙上在嘆什麼?恕我多嘴勸一句,有些事過去便讓它過去了,凡間俗人都曉得做人要朝前看,更莫說仙上修行了這許多年如今是個上位之神,想開一些,便是知足常樂,況且天帝陛下待仙上一心一意體貼入微,從無往任天帝雨露均霑之惡習,仙上若再心中記掛別他,便是我這等隨侍都要心寒,莫說是天帝陛下……”

我的頭又如慣常一般突如其來襲上一陣穿刺疼痛,掏了顆糖含在口中,打斷她道:“這裡暖和,我再坐坐,你且先回去替我把魘獸喂喂飽。”

“仙上……這火焰山頂老君丹房外,你說暖和?還有,那魘獸食夢,離珠卻上哪裡尋這許多夢境餵它?”她面目扭曲,跺了跺腳。

“這魘獸跟了我這許多年,不挑食,你隨便塞把草葉或竹子餵它皆可。”離珠還待再說,被我揮揮手封了口,只得嗔視我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回身退去。

今日太上老君出關開丹爐,我老早便探好消息特意尋了過來,哪知離珠這個小太婆一路跟著也來了,幸而現下將她打發了,落得我耳根清淨,連丹房外的騰騰熱氣也變得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午時一到,聽得兜率宮裡廂金鐘長鳴,我整了整衣飾,遞了張拜帖給看門仙侍,不消片刻,這仙侍便回返來,恭恭敬敬將我迎了進去,低垂著頭,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據離珠說,那日,小魚仙倌一掙脫捆金繩束縛後,便趁諸仙眾天兵天將失神混亂之際一舉拿下了天帝,一時掌控了場上主導之勢,而火神之軍失了主帥一時群龍無首被夜神之師以少克多奇蹟般制伏。一役大勝之後,天界召開論法大會,會上小魚仙倌列出天帝一十八條罪狀條條入理,加之其平素德行口碑又好,諸仙皆信服,遂推為下任天帝。而原天帝此後便被小魚仙倌流放至神霄九宸島上頤養順帶一日三省。

誰做天帝我皆無所謂,只是我自從被上任天帝封了水神之位後,如今天界諸仙見到我皆要恭敬客套一番面上卻總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倒似我是頭洪水猛獸一般,叫我難免覺得有些挫敗之感。

穿過迷蹤複雜的八卦庭廊,還未入正廳,便險些被個端著香爐藥童打扮的仙侍給撞倒。

“你且看路仔細些!”給我引路的仙侍眼明手快將要香爐一把隔開,動作嫻熟流暢,想來習以為常了,口中還不忘嗔怪道:“總是那麼毛毛躁躁的。”

“陵光公子?!”

我撣了撣衣襬香灰正待抬腳入正廳,卻見那冒失的仙侍瞠目結舌杵在我面前,一聲叫喚倒叫我有些許耳熟。

“咄,什麼陵光公子,還不快快拜見仙上。”引路的仙侍扯了扯他的袖口。

“仙上?”那仙侍怔了怔。

我仔細看了看此人的面目,唔,不正是當年那個教我吃喝嫖賭乃人生四大樂事的山匪土地仙嗎!難得瞧見一個敢直視於我的熟人,心下一時十分親切,遂頷首熱絡客套道:“土地仙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呵,真是陵光公子!小仙不識,不想陵光公子竟是位仙上,失敬失敬。”土地仙連連拱手對我作揖,一五一十恭敬回道:“小仙這些年尚且安好,此處雖熱倒也不壞,隨便拾些老君煉丹剩下的殘渣燉了服食也可長上一甲子功力。可說是因禍得福。”

又道:“倒是發配小仙之火神,哎,想來是陵光公子的摯友吧?不意竟出了這般大事。還請陵光公子節哀順變。對了,小仙品階低見識不多,冒昧一問,陵光公子既是位仙上,不知司掌的是什麼?”

我頓了頓,淡淡道:“司水。”

“水神!……火神……原來就是……”土地仙脫口而出,看我的目光也變了,與那些仙家看我的眼神一般無二。

我從袖兜裡摸了顆麥芽糖放入口中,將土地仙震驚不可置信的目光拋於身後跨步入廳。

兜率宮正廳內,老君正揭了簾子自後院丹房裡步出,見了我疾走幾步拱手道:“水神有禮了。”給我讓了座後,譴了左右童子下去看茶,伸手順了順下巴上一捧瀑布花白鬍子,挑了裡面一撮微微焦黃卷曲的捻了捻,不疾不徐道:“水神此番遠來登門不知有何見解?”

不錯,這老兒直截了當的性子我喜歡,倒省了你來我往那些冗繁的客套話。我看著他那撮顯而是煉丹時候被燒焦的鬍子醞釀了一番,道:“小神素聞老君之丹乃天界一寶,小則可使人化腐生肌駐顏回春,大則可凝氣聚魂活死人消百病。”我頓了頓,轉而看著他腦門上一抹沒擦乾淨的火灰,繼續道:“更有甚者,我聽聞老君還煉得三顆九轉金丹,可回仙魂延神命。小神此番來,正想問老君討得一枚這九轉金丹,不知老君能否割愛相贈?”

太上老君手上一住,捏了鬍子頓在那裡,顯而是頗有些意料之外,腳邊的青牛坐騎亦抬頭看了看我,“哞”了一聲繼續打盹。

我等著老君面上惆悵、糾結、扭捏、割肉、猙獰、不捨、無奈、矜持各式表情輪番交替過一盞茶的功夫,又等著他面上矜持、無奈、不捨、猙獰、割肉、扭捏、糾結、惆悵走馬燈地替換過一炷香的功夫,可算見他放下了鬍子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水慢悠悠道:“此丹之效未有水神說的這般神奇,不過世人以訛傳訛誇大其詞罷了。須知神有七魂七魄,合為四十九周天,除非尚留一魂一魄抑或是肉身尚在,用了老夫這金丹恐怕有些功效。”他看了看我,道:“水神討要這金丹怕不死想要將先水神喚回?恕老夫直言,先水神魂魄盡失肉身已逝,便是這金丹亦是迴天乏力。”

我握了握杯身,復又鬆開,“先父仙逝已久,我已不奢求迴天。今日登門求取金丹乃是做他用……盼得老君贈丹,錦覓必定千恩萬謝,他日若有錦覓可相助之處,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老君躊躇了約莫一彈指,道:“須知此三枚金丹耗盡了六十甲子方才得成,水神且容老夫審思慎度一日,明日再來。”

我亦知曉這金丹煉了三千六百年方成,十分稀罕,不得勉強老君,只得臨走告辭時一步三回頭將這兜率宮的門匾殷殷切切望了又望。

回到璇璣宮已是夜闌人靜時,小魚仙倌的窗口尚且透出些許搖曳的燈火,想來還在閱覽各界奏請表書,我輕手輕腳從他門前越過打算低調地回房,不想剛推開門便聽得小魚仙倌在我身後道:“覓兒,你回來了?”

我心下嘆了口氣,回身,“正是。小魚仙倌也還沒睡呢?”

他走上前來,拂去我髮梢的露水,微微一笑,“你未歸,我如何睡得踏實。與你說過,喚我潤玉便可,兩個字可比四個字喚起來便當許多,你說是與不是?”聲音柔和倒有些許誘哄的味道。

我咳了咳,垂目道:“天帝的名諱怎可輕易叫喚,我以為不大妥當。”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心,道:“你與我若再顧慮這些規矩,倒顯得生分了。”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句,“我有些睏乏了,你也去睡吧。”

他低下頭淡淡注視著我的雙目,狀似不經意道:“聽說,你今日去了兜率宮求取金丹?”

離珠這個大舌頭!我垂目看著腳尖道:“不過隨便逛了逛。”

小魚仙倌輕輕“哦”了一聲,又道:“不知覓兒要這九轉還魂金丹做什麼?”

我訥訥閃爍了一下目光,回道:“我命裡帶災,想來這金丹放在身上也可算個保命之物以備不時只需。”

小魚仙倌抬頭看了看星子,復又垂頭看我,道:“覓兒若想要什麼,不妨與我說,或許我能幫上一二也未可知。”

我猛地抬起頭。

他握了握我的手心,放開道:“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第二日,我吭不啷噹捱到辰時方才去叩那兜率宮的門。看門小侍將我引進門時,老君正在丹房內守著嗶啵作響的丹爐如火如荼地煉藥煉到高潮迭起處,我不便打擾,便默默守在一旁流汗,直到老君盡興回身看見我冷不丁地抖了抖鬍子時,方才與他招呼道:“不知老君昨日考慮得如何?”

他抖了抖袖口的藥渣子將我帶離藥房,一出門站在院中便道:“水神誠意相求,若老夫不允未免慳吝,只是,這金丹統共只有三枚,若今日水神輕易得去一枚,只怕其他仙家風聞之後亦要來討,老夫卻如何應對?”

我心下一咯噔,涼了半截。

“不過,今日天未明時天帝親自來了趟兜率宮替水神說了些話,老夫想想亦有些道理,倒不妨允水神一枚金丹。”不想這事竟有轉機,我一時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心中一熱,對小魚仙倌升起一絲愧疚……

“如此,真要多謝老君慷慨相贈了。”我忙不迭攏了袖要作揖。

“水神且慢謝。”老君擺了擺手,一捻鬍鬚忽又峰迴路轉道:“雖說金丹可贈,只是卻要叫水神拿一樣東西來換取,也好叫老夫今後應對討丹之神有個說法,不落人口舌。”

“只要是屬我所有之物,老君儘管開口,為此金丹錦覓願傾其所有。”

太上老君沉吟片刻,篤篤定道:“水神今日若願以自身六成靈力交換,此九轉金丹便贈與水神。”

“好。一言為定!”我舒出一口氣。

老君卻面色一驚,張口愣在那裡,像是被什麼意料之外的事突襲了一般。我心中不免納悶,唯恐他反悔再說出些什麼,連忙道:“如此,現下我便去丹房中提了六成靈力注入老君八卦爐之內,可好?”

那老兒一臉悔不當初,作痛心疾首狀沉重點了點頭。

所謂九轉金丹,原來一點也不金,不過湯糰一般大小的泥丸子一顆,一不當心落進土裡怕是尋也尋不著,此刻捧在我手中卻是比金子還金貴,我小心翼翼用綢子將它包好揣入懷中別過老君。

太上老君送我至門前還一臉依依不捨反覆叮囑我:“木克金,這金丹遇木即化,水神可要穩妥保存,莫要大意,切記切記。”

雖說我自那日睡醒之後靈力便增長了數十倍,想是爹爹說的那迦藍封印已破,然則一氣兒丟了六成的靈力難免叫我腳下虛浮有些空蕩蕩輕飄飄之感,我強自剋制了不適之感,揣著金丹便往魔界飛,路途雖遠,身上雖空乏,口中卻沒了往日那麼濃烈的苦味,今晨到如今晌午時分我竟一顆糖都沒吃亦不覺著有何不適。

堪堪飛抵忘川邊上,便見著那撐船的老爺爺披戴著蓑衣斗笠泊在岸邊,“姑娘,可是要渡河?”

我拿了棵靈芝遞與他,“這位老者,我不過河,只是有緊要之事向你打探,這棵靈芝便權作問資。”

那老爺爺拿著靈芝端詳了一番,突然惶恐道:“這可是花界的聖草!姑娘要問什麼,老夫如若知曉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聖草太貴重了,老夫受之有愧。”

“不妨,聖草若無人用也不過是棵雜草而已,老爺爺只管收了便是。”

老爺爺淡定看著我,像是參透一切般了悟,“姑娘要問之事怕是老夫回答不出,故而這聖草更是萬萬收不得。”停頓了一下,又道:“姑娘可是要問當年與你渡河的那位公子?”

心中一擊,那痛楚便順著血脈蔓延到了細密的髮絲之中,根根作疼直至發尖,鮮明地倒像是血珠一滴一滴從那髮梢倒流了出來。

我茫茫然看著起起伏伏的船沿,“不錯。這忘川是幽冥渡口,爺爺可曾見過他的一絲一縷魂魄自此處出現過?”

老爺爺嘆息一聲,“姑娘知道,這魔界幽冥僅渡凡人鬼魂,便是生平積了些善德的凡人亦走天道斷然不墮地獄,何況那公子乃是一位尊貴之神,生來便是超脫六界不墮輪迴的,魂魄又如何會現於此處?姑娘怕是找錯地方了。況且……”他住了住,像是不忍看我一般回身對著虛空浩渺的忘川,“說句不中聽的話,五行之道相生相剋,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水火便是對沖相剋,姑娘之水刃刺入了那公子火靈精元之中,這公子的魂魄想來斷無可能存下一絲一毫……”

我吞嚥了一把糖,倔強地揚起頭,“不會的。他的魂魄一定未盡!他說過,他要殺了我。我如今還好端端站在這裡,他是個永不言棄之人,說過的話必定會做到!他一定會回來親自殺了我的!我相信!”

冥冥之中,我知道,沒有任何依據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就是知道!

午夜夢迴,總是遙遙望見這忘川的渡口有個身影在等我,一顰一笑一抬手皆在回首一瞬之間……

我抬腳毫不猶豫涉入忘川之中,任憑那些哭喊猙獰的鬼魂纏繞攀附上來,瞬間洶湧而至將我半身浸沒,我用手分開這些絲絲縷縷的魂聚之水,細細分辨篩尋這水中的魂魄,我堅信,只要我找,不停地找,便是這忘川之水由千千萬萬億億滴魂魄所聚,我亦能從其中找見屬於他的那一滴。

“姑娘,哎!你這又是何苦?”那老爺爺伸手便要攔阻,被我一把推拒,只得坐回船頭,連連搖頭,“聽老夫一句勸,情之一路,崎嶇險阻兇險非常,乃是一條不歸之路,迷途知返方為正道,姑娘這般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卻是害己又害人。”

不是的,這老爺爺說的不對,什麼情什麼愛?我只是中了降頭,不知為何自從那日睡醒之後我便諸事不受自己控制,常常一門心思地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胸口常有怪異的憋悶之感……這降頭術連小魚仙倌這般仙術都解不去,我只能朦朧地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地病入膏肓……

不曉得找了多久,看不見日頭看不見月亮,滿目皆是那些流動叫囂的魂魄,我強聚著陰陽之眼分辨他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雙目腫痛,我伸手揉了揉眼皮繼續聚精會神找尋。我不能睡,不敢睡。我已經睡去了兩年光陰,如果再多睡去一夜,我不曉得是不是就會錯過他的魂魄,我好怕,從未如此地害怕……

“覓兒!你這是在做什麼?!”一道刺目的白光劃過,我揉了揉眼睛茫然轉過頭。

還未分辨出什麼,身體便被大力地拖曳出忘川,他將我提起,復又重重地一摜,棄在岸邊,“你看看你自己的手!看看你的腳!你是在糟踐你自己還是在糟踐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只不過是被那些鬼魂咬噬得脹紅添滿了血口而已,腳下也僅僅只是麻痺淌血傷痕交錯而已,這些並沒有什麼的。小魚仙倌未免小題大做了一些。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動怒,彷彿我闖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禍,其實,那個滔天大罪我兩年之前便早已犯過了,不是嗎?

“你知不知道,若非我及時找到你,再這樣泡下去連你自己的魂魄也會被吞噬?!”他的胸口起起伏伏,雙拳緊握居高臨下怒視著我,像是氣得不輕,“你這是為了他嗎!你為了他連靈力都不要,連這噬命的忘川都敢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你的弒母仇人之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捂著臉,雙手腫脹得好似已經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木然,“可是我剋制不了,你曉得我中了降頭術,我一日也不敢忘記是他殺了我爹爹,可是那降頭術總是操控著我,叫我停不下……”我茫茫然喃喃重複著,聲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我忘不了他……我明明知道是他殺了我的爹爹……可是,睜眼閉眼都是他,我很想很想他,想到一寸一寸連頭髮絲都是痛的……”我無助地抬頭抓住小魚仙倌的袖口,“他還能活過來,對不對?只要他活過來,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了這降頭術?”

他僵硬了片刻,在我懇切的目光下彎腰將我納入懷中,輕柔的動作與他適才忿怒的言語截然相反,半晌之後頭頂心傳來一絲幽幽的嘆息,“他死了。再也無法活返。”他輕輕抓過我的手停在他的胸口,“但是,你還有我,不是嗎?你聽見裡面的跳動了嗎?每一下都是我在等你回頭的呼喚。”

……

我竟夜竟夜無法入眠,整碗整碗吞噬著蜜糖,再也戒不掉,除了糖吃什麼都是苦的,連水都是澀的。

小魚仙倌看著我防著我,再也不讓我踏入忘川之中。但是,我對他說我不入忘川,只求他讓我在岸邊看一看就好,只要讓我看一看我便不會那麼難受,他便再不阻攔我,只是那魘獸卻再也不離我半步地跟著。

今晨偶或路過凡塵俗世,聽見兩個垂髫小兒蹦蹦跳跳在唱童謠,“祈雨要上水神廟,不奉茶水不奉香,一罐早春三月蜜,靈驗賽過萬兩金。”

我付之一笑,黃金怎麼比得過糖呢?我如今才曉得,糖是萬能靈藥。

光陰變得很長很長,長得讓人難以忍受,小魚仙倌只要從公文之中一脫身便來與我作伴,但是,撫琴、下棋、修煉,再沒一樣能叫我提得起興致,除了去一去忘川,我便將自己關在廂房裡畫畫寫字,一直畫一直畫,相信終有一日我可將這世上最後一張宣紙用盡……不曉得是不是耗盡了這世間所有橫橫豎豎的絲,我就可以斷了心中的那段思?

花開了,我就畫花;

花謝了,我就畫我自己;

你來了,我當然畫你;

你走了,我就畫一畫回憶。

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須臾。

十年,一千零九十五萬須臾……畫盡了萬張紙,方才捱過。

我駐足在忘川邊,漫無目的地望著虛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渡船的老爺爺將旱菸杆在船沿磕了磕,清了清滄桑的嗓子,不經意道:“老夫近日除了姑娘外,夜裡倒是常見著一人,此人除卻十二年前見過一次,最近倒是夜夜都從這忘川口坐渡船到對面的魔界去。”

“哦。”我淡淡應了一句,我素來並不關心周遭物事,只是不好辜負老爺爺找我聊天的興致,便漫不經心附和問道:“不知是何人?”

“老夫只是個撐船的,不識得這許多人,只是那姑娘一身衣裳倒是有些與眾不同,遂留下了印象。”老爺爺吧嗒了一口菸圈,緩緩道:“她的披風為百鳥豔羽所織,裙襬甚長華貴非常,想來應該位階不低。”

穗禾?

我不答話,低頭沉吟片刻,實在想不明白這穗禾公主頻繁出沒魔界幽冥所為何事,遂作罷。

是夜,小魚仙倌公文繁忙不得空來監督我就寢,左右我也睡不著,索性用瞌睡蟲迷暈了看管我的離珠,又用離珠香甜憨實的夢境引誘那飢腸轆轆的魘獸去食,擺脫了這兩隻後,我便飛去了忘川,付了少許渡資後,老爺爺穩穩當當將我渡至對面幽冥入口處。

我忍著四周綠幽幽狼眼睛一般忽隱忽現的冥火在岸邊餵了大半宿的蚊子精,可算遙遙見得遠處一道霞光落,老爺爺又渡了一人過來。我將自己的身形隱了,蹲在艾葉叢中,果然見那穗禾一身霓裳羽衣下了船自我面前行色匆匆走過,直奔幽冥深處而去。

我自失了六成靈力以後,身上氣息便消減了許多,況,我本性屬水,一入夜氣味便融入了更深露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分辨不出來,遂,我隱著身形跟了穗禾大半路也未引起她的察覺。

但見她一路疾行,避開鬼怪妖精出沒的熙攘處,專挑僻靜猥瑣的小道繞了走,行走之間神色警惕,時不時不忘左右前後看一看,這般模樣,我一看便知多半有貓膩,不是去偷東西便是去偷情,總歸離不開個偷字。

最終,見她鬼祟停在一棵樹樁跟前,再次左右確認無人後,伸出右手,用食指尖沾了邊上草葉上的露水沿著樹樁的年輪細細描繪了一遍。少頃,便見那木樁轟然從中間對半開裂,現出一條鬼火憧憧的通道,穗禾一閃身便鑽入其中,那木樁眼看便要迅速合攏。

我急了,半路跟丟可就前功盡棄了,趕忙上前要扒開那僅剩了一條縫隙的木樁,豈料還是慢了一步,眼見著那木樁在我面前合攏得嚴絲縫細痕跡了無,我正待照那穗禾適才所做依葫蘆畫瓢一番,卻聽見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便疾疾豎起耳朵,用了些法力趴在木樁子上凝神傾聽。

有兩個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

女的是那穗禾,男的……蒼老渾厚地陌生,我提起的心又沉沉地溺斃在深潭裡。

“老君那裡倒是有靈丹……只恨我不便問他討要,六殿知道,座上的那位心有七竅,盯得緊,我若問老君討丹,他必定不出半日便能知曉,屆時此……敗露無疑……這是花界的靈芝聖草……過去,花界長芳主曾讓我鳥族蒙冤百年,心有虧欠,我此番問她討要此草,她便不好推拒……但是,她手上也不過僅有三株,還是過去先花神留下的,如今能種出此草的……除了……別無他人……此女既痛下殺手,又如何……”

“如此,只好拿這靈芝聖草先行吊著……其餘也無法……倒是難為穗禾族上一片痴心四處奔波……”

兩人對話饒是我用了法術亦聽不是十分真切,時斷時續。

“穗禾要多謝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於混亂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

“非也,幸得……不同於一般……七魂七魄,尚多一魄……為……盤輪迴所用……穗禾族上近日頻繁出入可有注意周遭異樣?”

“穗禾慣來小心,但不知為何今日心中一直惴惴難安,還是先行一步……這秘道外未設結界是否不妥?”

“此話差矣,若設了結界,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暗示他人此處有異……”

說話間,木樁突然開裂,幸得我閃身快,化成了一滴露珠混跡在周遭草葉之中,但見穗禾步出秘巷,犀利的目光左右警惕看了看,最後停在我棲身的這叢小草上,似是凝神仔細將此處瞧了瞧,終是沒能看出什麼,只好轉頭撤去。

待她走遠,我方才鬆開鼻息,呼出一口長氣。片刻後,木樁再次裂開,自裡面踱出一個男子。

我凝神看了看,認出竟是於那場婚禮之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十殿閻羅之一——排行第六的卞城王。但見他回身仔細將那木樁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認無絲毫破綻之後,又揮手移了些四周的雜草將其掩蓋,若非細看誰人會在意這路邊被伐斷的一棵木樁,更不會想到這木樁下還另有玄機。

卞城王漸行漸遠,直到他瘦高的身形隱入魔界暗紅色不祥的天色裡,我方才搖搖晃晃自那草葉上滑落下來,變回原本身形。

我俯身貼在那木樁圓圓的斷面上聽了又聽,確認沒有任何響動後,方才伸手沾取一滴露水要依照方才穗禾所作描畫那年輪,怎奈手指卻一下不聽使喚,連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強自壓下心頭那個盤亙了十二年的奢望壓下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澎湃念想,用左手大力地握緊右手的手腕,勉強平復下顫抖,一圈一圈重複描繪了一遍樹輪……

木樁豁然自裡打開,一盞冥火倏忽點亮。我踏入其間,那木樁又在我身後悄悄閉合。我腳下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最後,終於在轉角處被腳下裙裾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跌到了乾燥的泥地上。

滿面土屑輕輕刺著我扎著我,逼迫著我一點一點抬起頭來,僅僅一眼,我便又俯面趴回地上。有東西自我的眼尾漫溢而出,那些久違的我以為再也流不出的液滴一顆一顆滲入了我面下乾涸的土壤中,小小聲地嗶剝作響叫囂著。我不敢抬頭再看第二眼,不曉得這樣的幻象會不會一眼即滅。

我趴了很久,很久,喉頭哽咽,直到那些搖曳燃燒沒有溫度的冥火燒得我身心劇痛,方才按捺不住地抬起頭。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一片悄悄燃燒的幽藍冥火之中,面上神情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刻,長長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順服垂下,唇色慘淡,睡得像個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動不動。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那臉頰將他吵醒,告訴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規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三棵靈芝仙草在他身下燒成一縷一縷淡淡的仙氣籠罩在他周身慢慢匯入他的百會之中,卻如同泥牛入海沙礫沉井無消無息沒有引起他胸口一絲一毫的起伏,沒有換得哪怕丁點能證明他尚且活著的吐納氣息。

僅有髮間簪的寰諦鳳翎金光熠熠,那根我曾以為隨他消逝的鳳翎。

心中有一個強烈的念想,想要再碰碰他,再看看他,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念想,竟讓靈魂到身體都渴望地要炸裂一般疼痛。我知道是那控制我的降頭術又開始發作了。這降頭術定是他十二年前在我身上種下的!是不是……是不是隻要將他救活,我便會痊癒?便會擺脫這巫蠱之術?

我支撐著身體從地上站了起來,亟不可待地疾行幾步到他跟前,不顧那些撲面而來看似無害卻燎人魂魄的冥火,踩過那些張牙舞爪的護法魂魄罔顧他們的尖牙利齒刺穿我足底的湧泉穴,撲到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的面頰,卻不想什麼都沒有觸到,指尖只是穿過了一片虛無,穿空而過。

我怔怔然,原來,他留下的僅是一縷形魄……

不過……我摸了摸胸口的九轉還魂金丹,將其掏出放入口中。未幾,一縷赤金的煙氣逸出,我看著他空靈靈若隱若現的面龐,俯身貼上那沒有任何觸感的虛無唇瓣……

我不是要救活我的殺父之人,我只是要救活他解了我身上的降頭術而已……是的,我只是要救我自己!說服了自己,我堅定地閉上眼,將金丹之氣一寸一寸渡進他口中。

慢慢地,唇面上有了軟熱的觸感,慢慢地,鼻尖亦碰到了另一方挺直的鼻樑,慢慢地,手下貼緊的不再是一片空虛寂靜,有什麼正隔著我的手心隔著一方胸膛緩緩地、不緊不慢地搏動了一下,又一下……

最終,我耗盡全身氣力跌坐在一旁,看著他身下的幽幽冥焰煙消雲斂……那黝黑的長睫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我一時竟像被施了定身術般不得動彈,楞楞瞧著,直到外面轉角處傳來一陣衣襬摩挲的聲音,我方才一驚而起,化了身形隱匿在一棵未燒盡的靈芝上躲入這斗室的牆角里。

“何人?!”原來是去而復返的穗禾。看著熄滅的冥火,她的腳步戛然而止,面上立刻驚疑不定。

我心下一跳。

與此同時,鳳凰的眼皮動了動,霍然睜開雙目。

一雙長長的眼睛黑如沉墨,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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