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根本無人反應過來。
永琪無比鎮定,“一個換一個,別說你犯險來見恂嬪,會連她的命也不顧。”
阿諾達矍然變色,厲聲喝道:“把藍曦還給我!”
永琪氣定神閒,“我要我的兄弟,你要這個女人,很公平。”
阿諾達的臉色變了又變,陰沉不定。恂嬪抵在永琪刀下,戀戀望向阿諾達,蝕骨相思如絲如縷,眉間心上,早已無計迴避。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如懿終於懂得了恂嬪的心,她從未這般看過皇帝,從來沒有。難怪她一定要跟他走,便如那一曲蒼涼纏綿的《硃色烈》,總要向著心愛的人奔去。
永琪不疾不徐,“你冒險前來就是為了帶恂嬪走,定然不捨得她死在我刀下。你細想想,只要你不肯,皇阿瑪只是失去其中一個皇子,你卻失去了唯一的愛侶,值不值得?”
恂嬪悽惶搖頭,叫道:“阿諾達!別相信他們!你放了手中的人質,你我都不能活。”
永琪笑而不語,只是揮手示意侍衛們退得更遠,而自己挾著恂嬪跟隨上前,手中的銀刀卻勒緊了些許,嵌入恂嬪雪白皮肉之中。阿諾達神色悲痛,挾著永璂緩緩向草原邊緣退去。
夜色茫茫,如能吞噬一切。阿諾達眼見離得眾人遠些,喝道:“我跟你換!”
永琪頷首,稍稍鬆開手。阿諾達見他如此,手臂一鬆,將永璂狠狠推開,便要伸手去拉永琪懷中的恂嬪。
永璂如逢大赦,才剛邁出兩步,想是驚惶,嚇得膝蓋一軟,撲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皇帝已然搭弓在手,拉了滿弦,霍然射出一箭。阿諾達離永璂不過兩步遠,立時中箭,手臂尚能動。他雙目瞪得通紅,發出淒厲一聲,舉起匕首猱身便要撲向摔倒的永璂。
永璂嚇得人都傻了,眼見得寒光撲來,哪裡還能反應。海蘭驚呼一聲,如懿唯覺腦中一片白茫茫,像是下著紛紛揚揚的厲雪,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淚便滾滾落了下來。她幾乎是本能一般,朝著永瑾撲去,將他護在身下。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哪怕拿了她的命去,也不能傷著永瑾半分。電光石火間,她已然看見,那匕首落下的銀銳的尖,離自己不過數寸遠。聽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她等待著不能逃脫的鋒刃的刺入。卻是有一股巨大的勁力蓋在自己身後,以及,利器刺穿皮肉的悶響。
居然,沒有一絲疼痛。
那麼,那聲音,從何而來?
轉過身去,才發現阿諾達已然橫倒於地。如懿從驚悸裡抬起頭,先去看懷中的永瑾。永瑾緊緊地擁著她的手臂,眼淚流了下來,“額娘。”
她細細察看,一切無恙,除了受驚的模樣,一點傷痕都沒有。她飄落雲外的心回來了一半,把永璂抱個不夠。須臾,她終於回過神來,有高大的身影擋在她身前,讓她看不見任何危險的痕跡。那暗沉的藍色,是御前侍衛的服色。
她的心思定了又定,是凌雲徹。她定神看去,才見他肩頭血流汩汩,染紅了半邊袖子,自然而然沾到她身上。顯然方才阿諾達那一刀,是他替他們母子擋了下來。
海蘭與容珮急急趕上前來,侍衛們架著倒在地上的阿諾達將其拖開,海蘭看著她輕輕啜泣,容珮護著永瑾。如懿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著,她的聲調都在顫抖,“要不要緊?”
凌雲徹抿著嘴唇,沉默地搖搖頭。他並無痛楚之色,從容而坦然,是天邊皎潔的明月光。他低聲道:“你們平安就好。”
那一刻,永瑾、如懿、凌雲徹,他們三人彼此相依。心與心的距離,由天涯至彼端,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天地孤清,生命亦渺小。但奮不顧身可以來相救的,唯有這個人,而那個名正言順可以來救自己的,本該伴在自己身邊的男子,仍是這般丰神俊朗,卻是立在一群花容失色的嬪妃中間,遙遙望著自己,目光中有沉沉的急切。
飛身相救與一個急切的眼神,哪個更值得依靠?
她在清醒中,混沌地流下淚來。
可以真正在身邊的,原來一直都不在。
就如冷宮那一段煎熬的歲月,倚牆想靠的,也唯有一個凌雲徹而已。
然而她未及多想,永琪已然上前,恭敬地請她,“皇額娘與十二弟是否安好?趕緊請太醫瞧瞧才是。”
如懿見他沉穩走來,轉眸看去,卻見恂嬪亦倒在地上。永琪見如懿注目,輕輕一笑,輕鬆道: “解決了。兒臣不會容這般逆賊傷害皇額娘與十二弟。”
果然,恂嬪胸腔上有血液噴薄而出,濺了滿地,如盛開的野芳。她尚有一口氣在,芳鈿委地,落紅殘碎。
永琪沉定如山,口吻卻輕鬆,“這種損害皇阿瑪清譽的人,留不得。只是汙了皇額孃的眼,可見她連死也有罪過。”
這樣的淡然決絕,大抵是皇帝所欣賞的,也是她與海蘭多年教導的期望。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眼前的永琪如此陌生。
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在素日的熟悉與瞭解之外。大概人在險境,才看得清另一面。
海蘭有些警覺,不動聲色地扶著如懿距離凌雲徹遠些,再遠些,口中溫婉而客氣,“凌大人護主有功,皇上自當獎賞。”
這一語,是涇渭分明的尊卑。
凌雲徹拱手,轉身向皇帝屈膝“皇上,微臣護主不力,以致皇后娘娘與十二阿哥飽受驚嚇,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徐徐舒一口氣,“皇后母子無礙便好。”
凌雲徹躬身退至一邊。皇帝伸出手臂,溫和道:“皇后飽受驚嚇,快過來吧。”
涼風習習,幾能透骨。她站在那裡,居然一步也邁不開,似是牢牢定在了原地。
她真希望自己只是長在這茫茫草原的一株細草,無知無覺到老。
海蘭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臂,她還是沒法動彈一下,直到有掙扎爬行的聲音,挑動她已然麻木的神經。
目光落定處,只見恂嬪的胸前汩汩流出鮮紅的血液,如一眼紅色的泉,流溢不斷,將胸口錦衣重重染透。血腥氣逐漸彌散。她氣息微弱,身體一顫一顫抽動著,猶自睜大了雙眼,死死盯著阿諾達的屍身,不肯移開半分。
她回眸輕輕一笑,將皇帝隱隱的怒意滿意地收入眼底,瞟一眼凌雲徹,緩緩道:“皇上,你看你,在自己妻兒面前,還不如—個侍衛抵用。所以我哪怕死,也要離你遠遠的。”
她說著,吃力地挪動著身體,每動一寸,鮮血湧出更多,在濃綠的草葉上染下觸目的痕跡。她艱難地挪到阿諾達身邊,伸出手合上他望向自己的僵冷的眼皮。她的手勢溫柔極了,像愛護著畢生的珍寶。她的氣息愈加無力,幾近力竭。她微笑著,像一朵烈烈綻放的木棉,將自己的軀體依偎到阿諾達懷中,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含笑逝去,再無牽掛。
皇帝默默看著眼前一切,額上青筋粗烈暴起,喝道:“五馬分屍!將此賤奴二人五馬分屍!”
侍衛們響亮地答應著,伸手便去拖開二人,豫妃微翹著嘴唇,含了冰尖似的笑意,嘶嘶然冷笑,“姦夫淫婦,死不足惜。”
皇帝也不看她,“的確死不足惜。便是死上千遍,也難以洩恨。”他一頓,“吩咐下去,恂嬪霍碩特氏突發急病,薨於行在。”
他的語底是森森的殺意,嬿婉縱然得寵,也不覺打了個寒噤,悄然退開了半分,一雙煙波妙目,只定在凌雲徹身上,眼見他面色白了又白,心中酸澀更濃,須臾間,皇帝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幽幽掃著凌雲徹,“御前侍衛凌雲徹救護皇后與皇子有功,賞黃馬褂一件。”他輕聲垂問:“皇后,你和永璂還好吧?”
她的心底冷如萬丈寒冰,徹頭徹尾瀰漫至四肢百骸的每一縫隙,偏偏還要維持著最得體端和的笑容,雙眸低垂,輕聲道:“都好。”金步搖在鬢角上搖曳起粼粼的珠光,更顯得一張臉剔透得彷彿在發著幽幽的光澤。可惜,那光澤是幽暗的陰沉,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皇帝走近兩步,摸了摸永瑾的頭,示意容珮帶著離開,便挽過如懿的手,“起風了,別站在這兒。回朕的大帳去。”
這是許久未曾有的親近。
嬿婉領著眾人立在後頭,知趣道:“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
如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是膩溼的冰涼。那是她手心的汗水,在驚懼無助的那一刻所留的印跡,渾不如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她忍了又忍,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抑起臉低低道“皇上便要射殺阿諾達,何必急在一時,如此沉不住氣,拿永璂性命犯險!臣妾死不足惜,可永璂是您的嫡親兒子!”
皇帝錯愕地轉首望著她,目光由溫熱轉涼,他攜著她,繼續目視前方,“朕的嫡親兒子,沒有那麼無用的。若是永璉在,便會機敏自保,便是永琪年幼時,也不會這般無用。”他仰天長嘆,驟然聲如洪鐘,“龍生龍鳳生鳳,為何朕與你所生的兒子這般平庸!”
不過簡短一語,身後所有人都被驚住。人人色變,望著帝后不知所措。
如懿如遭雷擊,她居然沒有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連那種牽扯般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回首看著數步之遙處,一臉委屈的永璂,只覺得荒謬而酸楚,“縱然永璂資質不如永琪,但孩兒家幼小敏感,無不將父母之言視若天命,如何能這般當著人詆譭!叫永璂來日如何做人!”
如懿心頭一陣惡浪翻湧,冷然道:“皇上天縱英明,永瑾如何能比!”
豫妃聽到此節,仗著這幾日皇帝顧她顏面,疾走幾步,腰肢一擺,扭上前來,揚著絹子道:“哎呀!皇上說得是,雖說是龍生龍,可若配的不是鳳凰而是山雞,那哪裡還能生出好的來!”
皇帝也不理她,只是負手在後,鬱然嘆息,“若永璉與永琮在此,有孝賢皇后的溫淑品性悉心教導,也不致朕今日膝下荒蕪。”
只這一語,便是將諸子都撂下了。
還是永琪機警,立刻跪下道:“今日之禍,都是兒臣不察。但請皇阿瑪息怒,兒臣一定嚴加防範,再不許有此等驚擾聖駕之事。”
皇帝輕輕“唔”了一聲,溫和道“你是朕的好兒子。今日料理霍碩特氏,也是你當機立斷。”
永琪謝恩起身,攬過滿臉驚愕與委屈的永璂,道:“十二弟年幼,未曾見過如此場面,難免受驚嚇,兒臣會帶十二弟回去加以勸慰。往後也會多帶十二弟騎馬射箭,忘祖宗馬上得天下。”
皇帝微微頷首。如懿見豫妃在側,愈發厭惡。她未曾察覺自己語氣的青鋒銳氣,驀然盯著一壁快意的豫妃,呵斥道:“有功該賞,有罪當罰!豫妃,你可知罪?”
豫妃一怔,揚一揚驕傲的頭顱,嬌聲嚦嚦道:“皇后娘娘,臣妾發現刺客,事先鳴警,護著皇上,有何罪過?”
如懿面色冷峻,一頭烏黑的長髮高髻綰起,橫簪的一支凌空欲飛的九風金步搖震顫不已,曳出迷離碎光,“若不是你貿然出聲,永璂怎會被挾持,險險喪命!你以皇家子嗣為賭注,不能沉住氣定住神,若是刺客因你貿然疾呼暴起,傷了皇上,又該當何論?”
豫妃哪裡肯服氣,強辯道:“皇上有天神護佑,萬事平安!”
如懿冷然道 :“是麼?天子安危,子嗣安危,豈可以你區區之身而犯險!恂嬪與阿諾達犯事在先,可一場潑天風波,終究由你而起。來人,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務必要她記住今日教訓。”
豫妃見皇帝漠然無視,也生了怕意,登時跪下,嗚咽著道:“皇上,皇后娘娘曲解臣妾……”
皇帝哪裡容她說完,右手微伸,己然扶住了穎妃手臂,道:“朕倦得很,去你那兒。”他頭也不回,“令貴妃,罰完了豫妃,照舊送回宮裡去。”
嬿婉曲折纖腰,柔柔道:“是。是否照舊禁足?”
皇帝道:“要行責罰是皇后的職責,至於禁足,不必了。”
穎妃歡喜著,忙擁著皇帝去了。只餘呆若木雞的豫妃留在當地,不知是悲是喜。
草原上風聲獵獵,如懿緊緊抱著永璂,沉聲道:“動手。”
所謂的掌嘴有兩種,一種是批頰打臉,是尋常責罰,另一種是用三寸長烏木板擊打嘴唇。那烏木板質地堅實,打下去便會腫脹,再者皮肉破裂,牙齒脫落。容珮從未見如懿動過如此大怒,立即從三寶手中接過烏木板,捲起衣袖便開始動手。豫妃嚇得魂飛魄散,掙扎著要求饒,兩個小太監立時上去死死架住了她,又防她痛呼亂罵,便拿白綢子勒住了嘴,容珮舉手便打。
皇帝雖然離去,嬪妃們皆在,眼見烏木板與嬌嫩的皮肉相觸,濺起點點的血珠子。嬿婉不知含了哪門子怒氣,亦僵著臉不肯求情。眾人見皇后與貴妃都沒好氣色,又不喜豫妃從前的喬張做致,更無人肯求情。豫妃扭動著躲避,可哪裡避得過,容珮下手既狠又準,毫不留情,直打得血沫飛濺,一聲悶響,竟是豫妃的門牙和著鮮血落了下來,嘣地墜在地上,又跳了兩跳,血糊糊白碌碌地滾了開去。
恪貴人膽小,嚇得驚呼一聲,躲到海蘭身後。海蘭溫和地拍拍她的手,回首柔聲道:“規矩已經做了。皇后娘娘莫再動氣,明早請貴妃做主將豫妃妹妹送回去吧。”
嬿婉面無表情,“愉妃姐姐說得是。”她目視豫妃,如視塵芥般輕渺,“牙齒倒易補上。不過豫妃也當記得,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了。”
說罷,如懿先起身,眾人徑自離去,只丟下豫妃一人,又怒又怕,哀哀哭倒在地。
嬿婉回到帳中,一張芙蓉秀面冷冷沉下,氣息深長而壓抑。春嬋見得她神色不好,忙遣了眾人出去,殷殷端上一碗櫻桃酥酪來。那牛乳凝膏如雪,櫻桃是今歲的末茬時鮮製成了乾果,一粒粒便如鮮紅珊瑚珠一般,仍不失甜美醇厚之味,惹人垂涎。
春嬋小心覷著她臉色道:“小主,喝碗酥酪潤潤喉嚨吧。方才受了那場驚嚇…。”
嬿婉厲聲道:“是驚嚇!本宮還沒想到他不要命到這種地步!”她的聲音尖厲,雖然極力壓低,卻像碎瓷片鋒利地劃過,拖起尖長的尾音,“都怪豫妃這個賤婢,生出這些事端!真是賤人是非多!”
嬿婉抄起春嬋手上的酥酪盞,手高高舉起,便欲向地下摜去。春嬋嚇得跪下,急道:“小主,今夜風波太多,您別再驚了聖駕。”
這話極是有理。嬿婉已是數子之母,又有協理六宮之責,位高權重。一時驚動起來,便又是一場風波。嬿婉面上一搐,極力剋制著慢慢放下來,若無其事地道:“這酥酪涼了,撤了吧。”
她說罷,氣猶未解,“皇上如何這般心軟了。賤婢輕狂,合該送回去禁足,關她個不見天日才好!”
春嬋微露喜色,“小主不覺得,皇上寬縱豫妃,是因著皇后娘娘在皇上心裡的分量又輕了麼?”
嬿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輕噓道:“也許吧。可憐了凌雲徹,拼命救了一個皇上不看重的女人,他又值什麼?難道眼裡、心裡,對她就這般放不下了麼?”
嬿婉別過臉去,眼角閃爍一點晶亮,春嬋正以為是今日敷面施妝所用的迎蝶粉裡所研磨的珍珠過多,才這般妍亮。待定睛瞧去,才發覺是一滴晶瑩的淚珠,薄薄垂在靨邊,綿延墜落。
春嬋嚇得心驚肉跳,半晌不敢抬頭去看。也不知過了多久,嬿婉沉聲道:“本宮的妝匣呢?”
春嬋利索去取來了,那是一個檀香木的雙層小妝匣,貼著薄薄的合歡同喜的金箔花樣,鑲點著色色雪白的小米珠,極是精緻華麗。因是夜深,帳中只秉著數盞小小的油燈,昏暗暗照得雙眼發澀。嬿婉纖手一揚,匣子開啟,春嬋只覺得滿目珠光,哪裡睜得開眼。那匣子裡累累堆著數粒拇指大的祖母綠,玻璃瑩翠。翡翠兼冰種與翠種二色,如靜水沉沉,汪在匣中。珍珠之物更是散落其間,難計其數,只粒粒渾圓,金黃潤澤,是海中所產的金珠。另有紅、藍寶石與雙色西瓜碧璽散在那裡,都是難得之物。
春嬋知道嬿婉素來愛惜此等珍物,兼著她復寵之後連連生育,皇帝欣悅,又賞賜不少,加之她歷年邀寵所有,實在不少。然而嬿婉的目光稍一留戀,打開最底下一個屜子,摸出一個暗格,取出一枚銀戒指。
春嬋眼尖,一眼瞧出上面的紅寶石不過是用殘碎的紅寶石屑磨粉製成,雖然也是鮮豔的紅色,但光華凋謝,毫無華彩,著實不值幾個錢。便是放在這個匣中,也是玷汙了那些名貴珠翠。哪裡比得上那幾塊鴿子蛋大小的血紅寶石,華彩熠熠,光色流轉。
但是春嬋是認得的,偶爾,極其難得的時候,嬿婉會取出這枚戒指,戴在指上。譬如,她剛侍候嬿婉侍寢的前一日;譬如,那一年凌雲徹被喚進永壽宮的時候;譬如,嬿婉發覺凌雲徹對皇后的眼神有異的時候。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那些隱秘而詭異的陳年秘事。那些匪夷所思的過往,恰如這枚戒指此刻被嬿婉戴在保養得如春蔥般的纖纖手指上。
春嬋終於忍不住道:“小主,您看那塊鴿血紅的寶石,若是叫內務府製成戒指,襯著您膚色白皙,最能顯出紅寶石的光豔剔透來。”
嬿婉低著頭,若有所思,輕輕撫著指上的寶石粉戒指,“有些東西起於微時,雖然粗鄙,戴一戴也無妨。也好提醒本宮別忘了舊時來路。”
春嬋素來知道這位主子最忌諱旁人提她的宮人出身,罪臣之女。如今自己提起來,她也訕訕不好接口,只得委婉勸道:“小主與凌大人有往日舊誼,小主心慈,自然憐憫凌大人今日險境。只是凌大人救皇后有功,自然平步青雲,小主無須擔心。”
嬿婉眼底一紅,旋即別過頭,攥著手裡的絹子道:“他是平步青雲還是自毀前程,本宮怕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在皇上面前這般逞強,不顧一切去救皇后和十二阿哥,豈不是顯得皇上涼薄……”
春嬋機敏道:“是啊!凌大人都不顧一切了,小主還顧什麼呢?”嬿婉一怔,淚汪汪望著春嬋,春嬋低低柔聲,“損了凌雲徹一個,便可以徹底扳倒皇后,再不濟,總也動搖了皇后的根本。小主可千萬別忘了魏夫人臨終前的叮嚀啊。”
嬿婉靜一靜,冷然道:“姦夫淫婦也真是無用,挾持了永瑾,也不能一了百了。一塊兒死了才好呢。”
春嬋沉靜道:“雖然是失寵的皇后的兒子,到底也有嫡子的名分,一塊兒了了,咱們的小阿哥才有指望啊。真是可惜了。所以,來日的事,咱們還是指望自己,指望不上別人呢。”
喧囂已去,夜靜到了深處,草原上蟲聲密密唧唧,清晰入耳,風拂幽涼,吹得帳幕微微鼓起,如起伏的浪潮。那燈光便又忽閃了幾下,嬿婉沉默不言,一張清水面孔鬱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