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幕中悶雷滾滾,北風呼嘯悲嚎,如同發瘋的野獸,層層黑雲幾乎要壓在地面,飛沙走石,睜目如盲。蒙氏一族的現任族長,掌管帝國兵馬軍需調動的鐵血軍人面色不變的繼續沉聲說道:“燕世子,請你驗人犯。”
一陣狂風突然平地而起,場中的黑色幡旗迎風怒展,獵獵如火,金色的兇龍猙獰舞爪,好似欲衝破旗幟飛騰而出。少年緊咬著牙關,雙目赤紅,一張臉孔青白泛紫,雙拳緊握,好似有通天的大火蔓延在他的胸腔之內。突然間,只聽燕洵怒喝一聲,身形瞬時間如同噬人崛起的豹子,一拳擊中了一名帝國兵士,轉瞬搶下一柄戰刀,刀似飛虹,勢如瘋虎的殺出人群,向著九幽高臺怒斬而去。
一片驚呼聲頓時暴起,土黃色斗篷的大內禁衛們紛紛衝上前來,密密麻麻,如同沸騰的黃泉之水。楚喬站在燕洵身後,孩子眉頭緊鎖,眼神迅速略轉,電光石火間,只見八歲的孩子突然一腳踢在一名士兵的小腿上,接力飛躍而起,一把抓住了監斬臺上的旗幡繩索。只聽呼啦一聲巨響,無數面黑龍戰旗瞬間當空罩下,將所有人都掩蓋其間。
“抓住他!”魏舒遊面色發青,最早從旗幡下爬起身來,手指著已經奔下臺去的燕洵大聲喊道:“狼子野心的燕北狗,不能讓他跑了!”
金翅廣場上的士兵們此時已經衝至身前,楚喬拉住暴怒的少年,眉頭一皺,頓時擲出戰刀,噼啪一聲脆響,九幽臺旁的熊熊高架火盆就紛紛傾倒,炭火遍灑滿地,火油四濺,呼啦一下就在遍地積雪之上燃燒了起來。
“走!”孩子大叫一聲,拉住燕洵就欲向朱武街方向逃去,誰知少年卻瞬時間力氣驚人,一把推開孩子的拉扯,向著重兵防守的九幽高臺飛掠而去!
“燕洵!”長風倒卷,孩子頭上的頭盔頓時跌落,滿頭青絲隨風而舞,一張小臉瞬時間蒼白若紙,眉頭緊鎖厲聲長喝:“你瘋了!回來!”
轟然間,血光四射,屍身狼藉,少年燕世子常年居於真煌帝都,為人孟浪,瀟灑不羈,從沒有人見過他真正發怒動手,就連諸葛懷這些貴族少年,也難知其深淺。可是此時此刻,看著少年矯健如豹般的迅猛身影,看著少年兇殘如狼般的嗜血眼神,就連那些常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於死人堆裡飲酒吃肉的西征軍人們,也不由得感到一陣膽寒。
那是一種力量,並非武藝,並非智慧,並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蠻力,而是一種刻骨的仇恨,堅定的信念,和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瘋狂與決心!
大風呼嘯,百草摧折,斷裂的參天古木迎風發出嗚嗚聲響,好似淒厲鬼哭,少年墨髮遮擋於眼前,肩頭染血,大裘滑落,手腕上累累青筋,雙眼如同絕境裡的野獸,手握嗜血長刀,一步一步的走上了九幽高臺,兩側兵士踟躕不前,小心的半弓著腰。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上千名帝國精銳,面對著這個眼神瘋狂的少年卻無人敢挪動一下腳步,巨大的殺氣瀰漫在半空之中,引得蒼天之上食腐的鷹鴆上下盤旋,以為下面有什麼饕餮盛宴。
噗的一聲輕響,少年的雙腳踏在最後一個臺階之上,只要再上前一步,就可以走上九幽。
就在這時,蒙闐的聲音冰冷低沉的緩緩響起:“燕世子是來驗人犯的嗎?”
燕洵緩緩抬起頭來,一滴鮮血沿著他輪廓分明的下巴緩緩流下,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少年的聲音低沉沙啞,好似地獄爬出的惡鬼一把:“你讓開!”
“轟隆!”一聲巨響登時閃過,煌煌冬日,竟打起滾滾悶雷,遍地飛雪隨著狂風肆虐而舞,少年緩緩舉起嗜血的戰刀,遙遙指向蒙闐將軍,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滾!”
嘭的一聲悶響,身手如鬼魅般的帝國將軍突然凌空躍起,夾帶著千軍萬馬的萬鈞之力,一腳正中少年的胸口。剎那間,只見燕洵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鮮血瞬時間漫空噴灑,整個人騰空旋轉,落在高高的石階之上,葫蘆一般的登時滾落在地!
“燕洵!”楚喬大叫一聲,目赤欲裂,揮刀就往前衝。士兵們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就將孩子團團包圍。楚喬畢竟身小力弱,個子又矮,怎能抵擋住這麼多人的圍攻,只是幾下的拼殺,手臂大腿多處受傷,身軀一軟,就被十多柄雪亮的戰刀架在了脖子之上,不能動彈分毫。
“燕洵!”孩子悲鳴一聲,雙眼血紅,雙手被人反握在身後,掙扎不得。
時間那般急促,卻又那般安靜,獵獵風聲如同催命的冤魂,在浩大的廣場上肆虐奔騰著。真煌城內內外外,帝國的上位者們、貴族、元老、官員、將軍、士兵、還有那些圍觀在外圍的普通百姓,無不屏住呼吸,翹首望著那個血泊之中衣衫染血少年。彷彿過了那麼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少年趴在地上,手指輕輕的一動,然後,狠狠的抓在雪地上,握緊,爬起,眼神如倔強的孤狼,一點一點,踉蹌的爬起,身形微微一晃,然後拄著戰刀,一步一步再一次向著高臺而去。
“九幽乃真煌重地,燕世子如果不說明來意,即便貴為監斬官,也不能踏前分毫。本帥再問你一遍,燕世子可是來驗人犯的?”
上空旗幡飛揚,下面冷寂無聲,少年眼如寒冰,倔強的用手背狠狠的擦了一把嘴角,沉聲說道:“滾開!”
轟隆一聲,又是一擊驚雷悶響,燕洵的身體隨著雷聲,再一次滾落臺下!
“燕洵!”孩子終於剋制不住,瘋狂般厲聲高吼:“你這個傻子,你要送死嗎?你回來!你們放開我!”
天地間的一切聲音似乎都已經離他遠去,雙耳轟鳴聽不到半點聲響,眼睛紅腫,一張臉孔滿是被塵土岩石劃傷的傷口,鮮血淋淋的雙手如同剛從血池中浸泡而出,胸口彷彿被千鈞巨石狠狠錘砸。好像有什麼人在叫他,可是他卻已經聽不見了,他的腦海裡滿滿都是燕北的聲音,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爽朗的大笑,聽到了大哥沒完沒了的嘮叨,聽到了三哥和二姐互相抽著鞭子追打,聽到小叔悠遠的尚慎長調,還有父親的那些部下,那些從小將他舉在頭頂騎馬鬥牛的叔叔伯伯們的馬蹄聲。
可是他們漸漸的都走得遠了,漸漸的看不分明,天地一片漆黑,無數個冷硬的聲音在腦海裡叫囂著,他們在低聲的,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著:“燕洵,站起來,站起來,像個燕北的漢子一樣,站起來。”
天地昏黃,蒼天無道,所有的人瞬時間都瞪大了雙眼,他們望著那個血淋淋的少年,望著那個昔日裡的天朝貴胄,再一次從血泊裡爬起身子,一步,兩步,三步,血印印在黑色的石階上,反射著積雪的光,竟是那般的刺眼。
鐵血的軍人漸漸皺起了眉,他望著那個踉蹌走上來的少年,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在最後的一刻,仍舊一腳將他踢下臺去。
人群中,突然有小聲的悲泣緩緩響起,聲音漸漸擴大,壓抑的哭聲大片的迴盪在貧苦的百姓之中。這些身份低下,血統低賤的賤民們,望著高貴的帝國廣場,心底的悲慼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那,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啊。
貴族們的嘴唇緊抿著,一雙雙冷漠的眼睛也微微有些動容。
冷風吹來,少年的身體像是一團爛泥,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帝國第一元帥蒙闐,武藝精湛,力大如山,曾經一人在西漠高原上獨力擊殺了二百多人的荒外馬隊,被他打一拳還不死的已數異數。但是,沒有人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還在支撐著他,讓他僅靠染血的手指,一點一點的向九幽爬去。
最後一次將燕洵踢落,將軍眉頭緊鎖,終於沉聲對著兩旁的侍衛說道:“不必再驗,將他拿下,行刑!”
“蒙闐將軍!”魏舒遊眉頭一皺,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您這樣怕是不合規矩,盛金宮下達的命令要他驗屍,怎可敷衍了事?”
蒙闐眉頭一皺,轉過頭來,看向這個魏氏門閥的翹楚少年,手指著燕洵,緩緩說道:“你覺得他這個樣子,還能遵從聖令嗎?”
誰想過讓他遵從聖令,盛金宮此意,不過是為了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殺了他罷了。尚慎民亂,帝國和長老會一起將罪責推給了燕北鎮西王,鎮西王一家滿門屠戮,卻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血脈。燕洵身在帝都多年,抽身事外,無法牽連其中,燕北之地歷代世襲,燕世城不在了,燕洵繼位理所應當,可是帝國怎能冒這個險放這個狼崽子西去?於是,就設下這個局,燕洵若是不尊皇命,就是藐視盛金宮,為臣不忠,若是乖乖聽話,就是懦弱無能,大逆不道,為子不孝。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必殺的死局。帝國此舉,不過是為了給天下百姓、給各地藩王們一個交代,以堵悠悠之口。滿朝文武,誰人不知?
可是這樣的理由,卻不能拿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做勸阻的理由,魏舒遊氣的咬牙切齒,恨恨的看向燕洵,寒聲說道:“蒙將軍這樣做,不怕聖上和長老會齊齊怪罪嗎?”
“怪罪與否,本帥一力承擔,不勞你來操心。”
蒙闐轉過身來,看了眼被眾人狠狠壓制在下面的孩子,無聲的嘆了口氣,然後就轉過身去,將欲行刑。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黃奇正身為監斬副官,緩緩走上前來,半眯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蒙將軍,來此之前穆賀大人曾叮囑過,如是事情有變,就將這個給將軍您看。”
蒙闐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面色登時大變,將軍站在臺上,許久,終於轉過頭來,沉重的望向燕洵,緩緩說道:“燕世子,請你別再固執,是與不是,你只需點一點頭。他們都是你的父兄親人,只有你最有資格來辨認。”
燕洵的身體被人壓在地上,整個人再也看不出是那個昔日裡英姿颯爽的燕北世子,好似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冤魂,充滿了嗜血的仇恨和殺氣。
蒙闐看著少年倔強的眼睛,終於無奈的嘆了口氣,沉聲說道:“既然燕世子抗旨不尊,就別怪本官秉公辦理了,來人,將他拖上來!”
“慢著!”
長風倒卷,黑雲翻騰,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人齊齊轉頭望去,只聽清脆的馬蹄聲陡然從紫金門的方向傳出,白衣雪貂、墨髮如水的女子策馬而來,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我來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