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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良人安在

燕洵又做了那個夢,汗水自額頭津津而下,幽黑的眼眸靜若深潭。外面陽光燦爛,他伏在案几上,內衫的衣襟已經溼透了,伸出修長的手端起茶杯,指甲修剪的很乾淨,指腹有多年練武留下的繭子,他用力的握著瑩白的杯壁,手腕卻在微微的顫抖著。

時隔多年,記憶像是早春三月淋了雨的湖面,遠近的景緻倒垂成影,模糊不清,他一直以為多年的帝都隱忍,終於讓他學會了短暫的忘卻,可以珍惜的掌握住手裡的一切。然而,永遠只消一個夢,就足以讓多日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那些被他深深壓在心底的記憶和畫面再一次狠狠的席捲而來,帶著凌厲而尖銳的刀子,一刀刀的剜在肌膚骨髓上,不見血肉誓不罷休。

夢裡鮮血橫流,父母親人的眼睛冷冽的睜著,有醇紅的液體自他們的眼眶中湧出,像是上好的葡萄酒。

這麼多年,他以為他已經控制的很好了,然而當他踏上燕北大地的那一刻起,許多蟄伏了多年的情緒再一次噴薄的甦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驚嚷,即便是閉著眼睛,也本能的知道該向哪裡下口。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燕北並非是他的救贖,而是他精神的大麻,無法擺脫,越陷越深。

他定定的睜著雙眼,眼神沒有焦距的望著前方,呼吸漸漸平穩,卻有濃濃的恨意從心間升起。嗜血的渴望從腦海中升騰,他迫切的想要握住刀,揮出去,享受利刃入肉切骨的快感。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女子憤怒的聲音尤其顯得尖銳和凌厲,思緒陡然冷卻平靜下來。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來了,他喊了一聲,隨即,守門的侍衛就放她走了進來。

楚喬仍舊穿著那件雪白的大裘,這段日子,她似乎長高了不少,盈盈的站在那裡,已然是一個大姑娘了。燕洵收斂了方才的神色,靜靜溫言道:“侍衛是新換的,還不認識你。”

“為什麼程遠會在軍中?”

楚喬直入主題,完全不介意被侍衛攔阻在外的尷尬,燕洵見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也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他立了功,殺了逃跑的北朔前城守將軍夏安,帶著北朔守軍迴歸,理應褒獎。”

楚喬眼睛亮晶晶的,死死的盯著燕洵,似乎想要在他的表情上找到一點破綻和漏洞,然而男人淡定自若的坐在上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像是幽深卻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下去,除了咚的一聲,什麼也看不到。

“我要殺了他。”

楚喬緩緩的說,聲音很平靜,眼神卻閃過一絲凌厲的殺氣。

燕洵的眼梢微微挑起,靜靜的打量著楚喬,卻並沒有說話,空氣越發沉悶,隱隱可以聽到門外北風捲著積雪從帳篷的邊角吹過,打著旋,一圈圈的轉。

“我告訴你了,我走了。”楚喬沉聲說道,轉身欲走。

“等一下。”

燕洵微微眯起眼睛,頗有些不悅的看著她,眉心緊鎖著,緩緩道:“程遠如今是西南鎮府使的將軍,如若他有事,西南鎮府使首先便逃脫不了護衛長官不利的責任。”

楚喬回過頭來,略略揚眉:“你威脅我?”

“我只是不希望你做錯事。”

“他殺了薛致遠,殺了西南鎮府使的官兵,還險些殺了我。若不是他,燕北之戰不會有這麼大的損失,這個人陰狠毒辣,見風使舵,十足一個勢利怕死的小人,這樣的人你還要袒護他?”

燕洵看著激動的楚喬,表情波瀾不驚,淡淡道:“燕北不怕死不勢力的人太多了,我卻不覺得這算什麼值得稱道的品質。”

楚喬怒道:“難道見利忘義貪生怕死就值得稱道了?”

“一個人要有所求有所懼才更容易掌控,阿楚,我希望你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

楚喬深深的看著燕洵,腦海中再一次想起那些慘死在北朔城下的戰士和薛致遠臨死前的那聲高呼,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血脈變得滾燙,眼神銳利的像刀子一樣,沉沉的問:“若是我一定要殺他,你會將我怎麼樣?”

“你知道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將你怎麼樣的。”燕洵望著她,語氣平靜的淡淡說道:“若是這件事發生了,自然會有其他人為此付出代價。”

外面的光突然那麼刺眼,晃的楚喬眼睛痠痛,她站在帳篷裡,火盆裡的火噼啪作響,一室溫暖,可是她卻覺得血液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險些被凍成冰柱。她的目光有些飄忽,似乎是看著燕洵,可是卻好似穿過他看過了很遠,他的眉眼已然染上風霜,目光也不再清澈,早已不是當日赤水湖畔那個劍眉星目的朗朗少年,也不是聖金宮裡那個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落魄王子了。時間在他們之間劈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她過不去,他也不再試圖走過來了,然而細細的算,一切不過才過去了不到一年而已。權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她今日總算是懂了。

“明白了,”楚喬淡淡的點頭,微微一拱手:“屬下告退。”

“阿楚,”見她如此落寞,燕洵微微不忍,心底像是被小獸鋒利的爪子抓了一把一樣,嘶嘶的疼:“你不要這樣。”

楚喬低著頭,不動聲色的回答:“屬下雖然愚鈍,但是叛逃嗜主貪生怕死這類的優點還是沒有的,殿下好好尋覓這樣的人才吧,燕北中興的希望就在這些人的身上了,屬下還有事,告退。”

說罷也不看燕洵的表情,轉身就走出大帳。

裘皮簾子微微一動,外面的風驟然大了起來,燕洵坐在案几後,有些失神的望著門口,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一樣。

這是楚喬第一次與他發火,這麼多年來,無論他做了什麼事,犯了什麼錯,她都能緘默不言,原諒他的一切舉動。哪怕前陣子他險些放棄了整個燕北的百姓,她也並沒有如何的憤怒。

西南鎮府使,西南鎮府使,燕洵默唸了兩遍這個名字,很多以往不堪的記憶再一次迴盪在腦海之中。

“這個名字太礙眼了。”

燕北年輕的新王緩緩皺起眉來,手指不自覺的在桌上輕輕的敲打,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燕北這個地方,常年都是颳風的,即便是此刻已然走出了燕北的地界,但是天氣卻絲毫沒有轉暖。剛剛走出大帳,就見不遠處,一身深藍色大衣的年輕男子靜靜的站在那裡,身材挺拔,卻故意微駝著背,看起來謙卑且恭順,卻出奇的並不顯得卑鄙齷齪,有幾分常人沒有的氣度和底蘊,十分沉得住氣。見楚喬過來,他緩緩抬起頭來,眼睛眯起,對著楚喬微微一笑,輕聲說:“楚大人辛苦了。”

楚喬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就往自己的營帳走去,卻聽他淡淡笑道:“看來大人此行,不太順利啊。”

楚喬緩緩停下腳步,皺著眉轉過頭去,沉聲說道:“程遠,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跟隨殿下在京城八年,又屢戰屢勝,功勞之大,無人能比,萬馬之中取大夏三皇子首級如探囊取物,屬下是什麼東西,如何能與大人抗衡?”

楚喬卻並沒有說話,她冷眼看著這個眉清目秀的男人,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的噁心,幾乎想一口吐出來。

程遠含笑的望著她,繼續說道:“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大人您不覺得自己目前過於高調了嗎?說到底,燕北的王還是殿下啊。”

楚喬冷笑一聲,輕蔑的掃了男人一眼,淡淡道:“程將軍,想要離間我和燕洵,你還不夠資格。我今日叫你一聲將軍,是尊重他的決定,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張牙舞爪,你最好祈禱我最近的心情好一些,不然我很難保證哪天晚上會不會潛入你的帳篷給你一刀痛快,就算你死了,你以為他會為了你和我翻臉決裂嗎?你太天真了,也太自以為是。”

程遠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靜靜的看著楚喬卻並不說話,楚喬轉過頭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程遠走進燕洵大帳中的時候,燕洵仍舊坐在案几前靜靜的出神,看著掛在牆上的地圖,目光卻是迷離而空洞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程遠很識趣的沒有出聲,而是兩手交疊在身前,低著頭靜靜站在一邊。過了一會,低沉的嗓音從案几前傳了過來,燕洵也沒有轉身,只是緩緩說道:“離她遠一點。”

程遠連忙點頭答應:“屬下定當遵從殿下的指示。”

“若是惹怒了她,我也幫不了你。”

“是。”

晚飯的號角被吹響,大批的士兵行走在皚皚積雪上,腳步聲沙沙作響。風致在門外喊了幾聲,問燕洵幾時吃飯,燕洵卻像聽不到一樣,只是靜靜的望著那張地圖,目光深沉的從大夏的廣袤國土上一一掠過,像是一隻犀利的鷹。

回到自己大帳的時候,程遠的面色頓時冷了下來,他一把將披風摔在床上,眉毛幾乎扭在了一處。江騰是他的貼身護衛,已經跟隨了他幾年,很是忠心,見狀上前問道:“將軍,出了什麼事?”

“必須除掉她。”

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這幾個字,沒有說是誰,可是江騰卻頓時變了臉色,他連忙說道:“將軍,您要三思,先不說她本身的實力不可小覷,就算你僥倖得手,殿下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知道,”程遠目光狠辣,緩緩說道:“可是若是留下這個禍胎,一旦她與殿下言歸於好,我早晚會死在她的手上。”

“可是殿下……”

“放心,我暫時還要不了她的命。”

程遠緩緩坐在椅子上,把玩著一方瑩白剔透的玉牌,玉牌是很常見的樣式,也不是上好的玉石雕刻,可是上面卻刻著楚喬的名字,正是那種長生玉牌。

“我先將她的羽翼剪除,想必殿下也是樂見其成的。”

啪的一聲脆響,程遠手上的玉牌頓時碎裂,他面不改色的鬆開手,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玉牌噼裡啪啦的掉在地上,聲音清脆,好似古箏。

血葵河是赤水的支流,位於雁鳴關的上游,與威武的雁鳴關隔江相望,如今大雪封江,江面早已凍實,從燕洵的大營跑馬到對面的雄關,快馬只需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可是無論是燕洵還是趙徹,都沒有之前第一次北伐戰爭那樣輕率冒進,來此五日,除了雙方的小股斥候軍隊,尚沒有一場大戰展開。他們似乎都在小心的試探著對方的實力,尋求一個恰當的時機,雪越發的大,整日呼號著,斥候兵們穿梭在雪白的江面上,不時的帶回對方的一點點訊息,參謀部徹夜不眠,分析著一條一條有利的情報,楚喬勞累了幾日,明顯瘦了一大圈,但是她的軍事素養,再一次讓燕北第一軍第二軍還有黑鷹軍的將領們歎為觀止,不出三天,她已經是參謀部的總指揮了。

這天下午,繯繯和小和帶著又一批糧草趕至,上面標明瞭是從懷宋運送而來,裡面糧草充足,還有目前軍中急缺的白菜和臘肉,燕洵很高興,當天就命令阿精帶著一批剛剛從後方出產的金礦押送懷宋。

大戰在即,阿精自然是不願離去的,這樣的差事,隨便交給一個普通的將領即可,奈何燕洵卻十分鄭重的說信不過別人,他不得不滿心擔憂的前往。

臨走前,他來看了一下楚喬,一路走過,所見無不是年輕面生的將領,以前的熟面孔大多已經不在,不是去後方徵兵,就是帶領百姓重建家園發展農耕畜牧,阿精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楚喬沒有見他,看門的平安跟阿精說她去了斥候營分析情報,沒準什麼時候回來。

阿精道了一聲不巧,隨即垂頭喪氣的離去了。

見他走了,平安進了房門,奇怪的問楚喬為什麼不去見見阿精將軍。楚喬沉默了很久,最後才緩緩說道:“我是為他好。”

阿精走後的第二日,八十里之外的熊西坡上發展了一次戰鬥,戰事的規模並不大,打的也實在是冤枉,二百名斥候軍遭遇了一百名夏軍糧草兵,雙方都是突然相遇,誰也沒想遇見誰,然而黑暗之中的突縫,讓他們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半天,終於不得不亮出兵器砍在了一起。

按理說,斥候軍在全軍的素養那應該是最高的,他們既是探聽情報的高手,又要是精銳的騎兵,擁有精良的馬術和刀術,還要掌握遠程箭法,而押送糧草的軍隊,卻大多都是一軍中的老弱病殘。二百名斥候軍遇到一百名糧草兵,從常理上講,勝利應該毫無疑問的。

然而,燕北的這一隊斥候軍卻慘敗而歸,死裡逃生的不過一二十人,楚喬見到他們的時候幾乎驚呆了,聽到他們的描述更是膽戰心驚。她迅速跑回參謀部,抓過一個作戰參謀問道:“大夏此次的後勤總調度是誰?”

那名官員哪裡知道這樣機密的事情,他年邁的鬍子已經一把斑白,愣愣的看著楚喬說不出話來。

楚喬怒道:“說!”

“是你我的老熟人,諸葛家四公子,諸葛玥。”

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楚喬頓時轉過身去,卻見燕洵站在門口,頭頂的風帽層層雪花,面色平靜,眼神卻透著一絲絲的寒意。

他目光銳利的盯著楚喬,似乎想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波動的蛛絲馬跡,然而他失敗了。楚喬仍舊是那副模樣,眉頭緊鎖的望著他,似乎在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幾日,他們一直是在冷戰的。

“說吧,你還想和我冷戰到什麼時候?”

燕洵嘆了口氣,走上前來,拉過楚喬的手。楚喬用力一掙,卻沒掙開,她眉心緊鎖,一個剪刀手就想要抽出,卻見燕洵反手靈活的跟隨著她的動作,仍舊將她握的緊緊的。

“阿楚,別生氣了。”

楚喬冷冷道:“屬下怎敢對殿下生氣?”

燕洵臉色一沉,斥道:“別鬧。”

楚喬頓時揚眉:“燕洵,你以為我在和你耍小孩子脾氣嗎?”

燕洵的面色有些難看,他這樣放低身段的來賠禮道歉,卻得到她這樣不鹹不淡的兩句話,面子上有些過不去,惱火道:“阿楚,是不是我以前太驕縱你了,你平時不是這樣的。”

楚喬聞言只是想笑,驕縱?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沒想到她也會與這個詞有所關聯,她冷笑一聲,也不知是在嘲諷燕洵,還是在嘲諷自己。我平時不是這樣,難道你以前就是這樣的嗎?到底是誰變了?

“大戰在即,正是燕北用人之際,這個時候頭等大事是如何應對大夏的軍隊,而不是惦記著你的私怨,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罷,燕洵一甩披風就走出營帳。楚喬站在原地,眼神越來越冷,這幾日來滿腔的怒火都化作了一汪冰水,再無那種沸騰的感覺,像是死水一樣。

正是用人之際嗎?那為什麼第一軍的老將領們都被替換,原本烏先生培養了多年的軍官們都被髮配回了燕北本土跟牧民們去回回山放羊?為什麼羽姑娘被投閒置散?為什麼阿精被遠遠調走,而自己卻要整日的面對這些無關痛癢的軍事情報分析來分析去,卻連諸葛玥是大夏的後勤總調度這樣的事情都不知道?

燕北軍終於漸漸的成了鐵板一塊,但是燕洵,為何你竟連我也不再相信了?

楚喬只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心酸,被排擠在外的難過讓她十分頹敗,她坐在椅子上,身上一陣冷過一陣。

諸葛玥也隨軍而來了嗎?那可真不是一個好消息,他的軍事素養不在趙徹之下,又是臥龍先生的關門弟子,和烏先生羽姑娘師出同門,並有諸葛閥強大的財力支撐著,在他的背後,是諸葛一族,更是整個大夏門閥對此事的態度。他的到來,會不會真如梁書呆所說的那樣,是門閥插手戰爭的前兆呢?

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說明他不再被家族排擠了。儘管是在戰爭中,但是真煌城的消息還是多少能夠傳到她的耳朵裡,況且這也實在算不得是什麼機密。諸葛玥在家族失勢,因為卞唐一事被皇室和長老會聯合打壓,被剝奪了軍銜和官職,投閒置散,軟禁在皇城之中,嚴令不準出城半步,而諸葛穆青更是將他軟禁在諸葛府內,一時間,成了大夏整個上層社會的笑話和談資。

這些事情,楚喬已經盡力不去想了,自責和內疚完全無濟於事,她也無法對他作出任何補償和回報,她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堅定的選擇了自己的路,哪怕是荊棘滿路,哪怕是風雨傾盆,都絕不會有動搖和軟弱。可是偶爾午夜夢迴,也會看到他那雙執拗的眸子,聽到那炙熱沙啞的嗓音:

“難道你沒感覺到嗎?我也需要你。”

但願他只是做後勤調度,但願不要與他相遇,但願,但願。

楚喬已經很累很累了,她無心再看那些廢紙一樣的情報,拖著疲倦的身子就想回營帳,只想倒頭大睡一覺。然而走到西營的時候,兩個守衛的聲音突然飄進耳朵裡。

“我看殿下就是想讓他們死,當初第一軍的劉少將不過在會議上多說了一句話,後來就不明不白的在戰場上失蹤了,他那片是內部戰區,根本就沒有敵人經過,我們猜,八成是被滅了口了。”

“可不是嘛,更何況他們鬧得那麼兇,若不是參謀部的楚大人護著,估計早就見閻王去了。”

一名老兵嘆道:“殿下可跟老王爺的性子不一樣,現在看來,還是當初烏先生管事的時候日子舒坦,就是楚大人也寬厚些。”

“是啊,”有人附和:“長的嬌俏俏的,說話也中聽,又公正又有本事,難怪那些人那麼擁護她。”

楚喬眉頭緊鎖,輕咳了一聲,就緩步走了出來。那幾人是守夜的士兵,聽見有人聲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連忙站起身來,手足無措的看著她。

“背後議論殿下,是該殺頭的。”

“大人,大人,我們知錯了,還請大人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幾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求饒,楚喬看著他們,緩緩的說道:“軍中只能有一個統帥,燕北也只能有一個領袖,殿下是燕老王爺的兒子,是我們燕北的主人,你們應該明白自己的效忠對象是誰。這是軍隊,不是慈善堂,做錯了事就要罰,戰場上也會死人,這些都不足為奇,以後若是再讓我聽到你們在背後非議殿下一句是非,一個都逃不了軍法的處置!”

幾人跪在地上,連忙答道:“是是,小的遵命。”

“今晚過後記得去軍法部,每人領三十軍棍幫你們長長記性,就說是我讓你們去的。”

“是,是。”

楚喬面不改色的轉過身去,卻並不向著自己的營帳,而是迅速的向著西南鎮府使的營地而去。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些人會這樣說?那個程遠到底派了他們什麼任務?

一切,只要到了就知道了。

“大人?”年輕的士兵見了楚喬頓時一喜,開心的跑上前來說道:“大人怎麼有時間來看我們?”

“賀蕭呢?叫他來見我。”楚喬急忙說道。

那人見了頓時一驚,說道:“賀統領帶著兄弟們出營了。”

“出營?他們幹什麼去了?”

“斥候營最近吃緊,我們被借調編入了斥候營。”

楚喬眉心緊鎖,沉聲說道:“誰下的命令?”

士兵的面色頓時變得有幾分不屑,冷哼一聲道:“還不是那個立功心切的程將軍。”

“那他們今晚去了哪?”

“聽說是去了熊西坡吧。”

果然!

楚喬的眼神頓時如利劍般銳利,程遠,如果你敢輕舉妄動,我保證你看不到明早的太陽。

從西南鎮府使的軍營里拉出一匹馬,楚喬翻身跳了上去,沉聲說道:“帶著剩下的兄弟,跟我走。”

寒風颼颼,像是凌厲的刀子,馬蹄踏雪,穿梭在黑夜之中。

而不久之後,遠在八十里之外的熊西坡,已經是一片慌亂喧嚷。

“劫營!”

衛兵高舉火把衝在馬陣之間,大聲喊道:“戒備!全軍戒備!”

“誰?來人是誰?”賀蕭眼睛通紅,說是營,其實不過是一千人組成的馬陣,他們剛剛接到命令要在此休息,為何這麼快就被敵人探知了行蹤?

“不知道,將軍。”衛兵大聲叫道:“敵人是從我軍的西北方過來的,敵我難分,我們該怎麼辦?”

這句話問的大有深意,西北方?那就無法分辨對面來的人是大夏的軍隊還是燕北的本土軍,以西南鎮府使目前這種尷尬的身份,兩種都大有可能,而後一種的可能性似乎還更大一些,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賀蕭皺著眉,緩緩的沉聲說道:“全軍兵力收縮,暫時先不要和敵人動手,我們要看看對方的身份。”

“大人,顧長官已經帶著前鋒將士們衝上去了!”

賀蕭騰的衝上高坡,只見到處火光沖天,喊殺聲和警報聲瀰漫全場,前軍的將士們各自為戰,若不是西南鎮府使屢經波折,戰鬥力超強,此刻可能已經被敵人衝進了內部。

還有機會,還有機會,賀蕭皺著眉仔細想,問道:“程將軍的人馬呢?”

“一個時辰前就走了。”

“他媽的!”賀蕭破口大罵,怒聲道:“給我備馬,快!”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利箭突然破空而來,箭矢帶著赫赫風聲,像是嗜人的猛獸,長了眼睛一般向著賀蕭的面門呼嘯而來!

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快,實在是太快了,濃烈的殺氣好似鋪天的洪水,奔騰著肆虐席捲,銀光閃爍,全場的火把在一瞬間似乎都變得暗淡了下去,只剩下那一隻箭的華彩和光芒,黝黑的夜響徹著動盪的喧囂,好似一場猙獰的血宴。

賀蕭瞳孔放大,目光凌厲,他感覺自己前額的肌膚似乎被刺的生疼,他自己也是箭術大師,膂力之強當世難逢敵手。然而面對這一箭,他卻感覺自己好像七八歲的孩子,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那就像是一個孔武有力的農夫面對劍術精妙的劍客一樣,他再是笨拙的揮動著自己的拳頭,也只能看著一切徒勞的打在空氣上,而對方只要一個精妙的劍花,就可以將農夫戳死在祖輩辛苦勞作的田野上。

太快了,身體尚來不及做出什麼動作,那箭就已經近在咫尺,他能聽到屬下的驚呼,也能感覺的到周圍人尖叫時放大的眼睛,可是他說不出話來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在想,究竟是什麼人?擁有可以媲美大人箭技,能夠死在這種人物的手上,也不算是冤枉了。

“叮!”

一聲尖銳的厲嘯響徹全場,隨即,是死亡一樣的沉默,再然後,山呼海喝同時響起,楚喬策馬而來,一躍躍上高坡,站在賀蕭前面彎弓而立。在她的馬下,是兩隻箭頭交叉在一處的弓箭,木屑散開,像是開了兩朵花一樣。

“大人!”

所有西南鎮府使的官兵們齊聲歡呼:“大人來啦!”

而出乎意料的,敵人也停止了攻擊,雙方很有默契的將兵力緩緩收縮,然後涇渭分明的站立著,火把閃爍,一片燈火通明。

楚喬皺著眉,那一箭她太熟悉了,她的心臟開始怦怦的跳動,眉頭也緊鎖著,即擔憂害怕,又隱隱生出幾絲欣喜。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麼今晚,也許還可以……全身而退……

對面的人群漸漸散開,一騎白馬緩緩從士兵的身後走出來,馬上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紫貂大裘,錦衣華服,沒有半點軍人的模樣,他眼神如冷澈的泉水,懶散的從楚喬等人的身上一一滑過,臉上是萬年不變的高傲和淡漠,終於,他淡淡開口道:“不過是一群流民,撤兵。”

“大人!”一名軍官閃身而出,連忙說道:“這怎麼會是流民,他們戰鬥力強悍,絕對是燕北一隻精銳之師。”

男人聞言眉梢輕輕一挑,略微低著下巴,以眼角看向他,沉聲說道:“你對我的判斷有意見?”

那人頓時一愣,連忙跪在地上:“屬下不敢。”

“那你就是覺得我在通敵叛國?抑或是腦袋出了問題?”

軍官的額頭漸漸有汗水流下,他緊張的連續說道:“屬下糊塗,屬下不敢。”

男人抬起頭來,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既然不敢,那你應該知道如何做了。”

“是是,屬下知道。”那人連忙站起身來,對著身後的士兵們說道:“撤兵,撤兵,後軍先撤,其他人按照次序跟上。”

紫貂男子緩緩打馬轉身,臨走前目光淡淡的從楚喬的臉上掃過,少女一身白裘,形容消瘦,越發凸顯出一雙大大的眼睛,她握著韁繩看著自己,沒有說話,風吹過她的秀髮,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一樣,舞出完美的弧度。

敵軍就這樣在他們的面前揚長而去,足足有三千多人,徒留下一千多全副武裝的“流民”,戰事開始的驚異,結束的也驚悚,直到此刻,才有人小聲的詢問:“他們就這麼走了?”

眾人都是目瞪口呆,過了許久,才有人小聲的接口道:“沒看到大人來了嗎。他們那是嚇得。”

“賀蕭,你先整頓軍隊,我去去就來。”

眼見楚喬要往敵人撤退的方向去,賀蕭頓時一驚,急忙拉住楚喬的馬韁,大聲說道:“大人,萬萬不可啊,萬一落入敵人手中,我們萬死不足以贖罪。”

“放心,”楚喬微微一笑:“不會有事的,那人……”

話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一頓,該用什麼詞來解釋兩人之間的關係呢?仇人?對頭?抑或是……

“是我的朋友。”

即便是不親眼看到,楚喬也能猜到對方的身份,普天之下,除了和她一同長大的燕洵,還有誰能接得住她的箭?馬兒奔跑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見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站了兩人,其中一人見她來了頓時開心的跑過來,笑道:“星兒姑娘來了,少爺說你會來,我還擔心著呢。”

月光瑩白的一片,莽莽雪原上,大樹像是一隻大傘,雖然枝葉零落,但是卻異常挺拔。諸葛玥站在樹下,靜靜的望著她不說話,白馬在他身邊悠閒的散步,見了楚喬也是開心的長嘶,好像見了熟人一樣。

月七絮絮叨叨的說話,很自然的為她牽著韁繩,楚喬跳下馬來,對月七笑道:“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們,你們還好吧?”

“姑娘這是問誰呢?是想問我月七好不好嗎?我挺好的,能吃能睡,前陣子還娶了媳婦。”

月七笑眯眯的說,楚喬微微有些窘迫,卻還是笑著道:“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月七,去前面吩咐於巢走慢些,不要不小心掉進雪窟裡。”

月七轉過頭去,對著樹下的男子說道:“少爺,於巢是西北出身的將領,你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我在傳信的路上會不會掉進雪窟。”

諸葛玥聞言眉梢一揚,眼神閃過幾絲怒色。月七連忙舉起手來,連聲道:“好吧好吧,屬下這就去,就當是表達一下少爺對屬下們的關懷也好。”說罷,騎上自己的馬,一甩馬韁,迅速的絕塵而去。

其實,也不過是兩個多月不見而已,可是不知為何,楚喬卻感覺已經很久很久了。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和大夏開戰之後,林林總總的事情都冒出了頭,尤其是和燕洵之間隔膜日重,諸葛玥曾經的話一一成真,她舉步維艱,艱難跋涉,如今再看到他,萬千思緒湧上心頭,讓她一時間理不清自己的心緒,他們的關係太過尷尬,讓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就那麼呆呆的站著,像是一株荒原上的枯樹。

“你們內部出了問題吧?”

諸葛玥突然開口,卻是這樣私密的軍情,楚喬一愣,奇怪的看著他,他想說什麼?不會是想打聽燕北軍的情報吧?

“是你們的人引我到這的。”

諸葛玥緩緩說道:“我猜是有人想借我之手除掉這隻部隊,只是沒想到是你的人馬。”

儘管早就猜到,但是聽到這話的時候,楚喬還是覺得怒火中燒。她咬住下唇,緊緊的握住拳頭,眼看著地,卻並不說話。

“你小心點吧,這次是遇到我,下一次,也許就是趙徹了。”

諸葛玥說了一句,牽著馬轉身就要走,楚喬一驚,追上前兩步連忙道:“諸葛玥!”

諸葛玥回過頭來,歪著頭皺眉看著她,楚喬默想了許久,終於說道:“會不會連累你?”

諸葛玥一曬:“你只要不寫信給長老會,估計就沒什麼事。”

楚喬深吸口氣,雙眼璀璨如星,定定的望著他,終於沉聲說道:“謝謝你。”

諸葛玥牽馬就走,隨意的揮了揮手,說道:“自己下不了手的話,就回去跟燕洵說吧,內部不穩,你們的仗會很難打。”

雪地反射著月亮的光,明晃晃的白,諸葛玥一身紫色長裘,越發顯得華美俊朗,他背影修長,在地上投射著欣長的身影,一步步踏在雪原上,馬兒鏗鏘,緩步而行。

楚喬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遠了,更遠了,終於一閃消失在雪坡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她喉頭鬱結,只覺得千言萬語梗在脖頸處,卻無法吐出。那種複雜的情緒將她的理智險些擊潰,她就這麼站著,久久不動,直到放心不下的賀蕭帶兵趕來,她才緩緩的收回神來。

“大人,我們回去吧。”

楚喬點了點頭,說道:“回去跟兄弟們說,今晚的事,不準對任何提起。”

賀蕭點頭道:“是,大人請放心。”

想了想,他又試探的問:“那麼這次,我們就這麼算了?”

楚喬面色陡然變得冷冽,她冷哼一聲,沉聲說道:“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利落的翻身上馬,戰馬長嘶一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蕭索的風呼呼的吹起,雪花飛卷,一片肅殺的痕跡。楚喬回過頭去,望著莽莽的雪原,一片蒼白皎潔,像是無盡的海一樣,那顆大樹靜靜的矗立在那裡,不知道已經獨自生活了多少年,又有多少人從它的身下經過,眼神脈脈,穿越了皚皚時空。

“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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