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她睡得太沉,像是泡在暖暖的水中。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軍情處溫暖的宿舍裡,和小詩貓兒她們同住在一起,早晨下了大雪,她犯懶的不想起身。小詩就伸出冰涼的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臉叫她起床,她皺著眉躲進被子裡,貓兒這個壞丫頭就呼啦一聲掀開她的被子,然後站在旁邊哈哈大笑,敏銳坐在一旁的梳妝檯邊,一邊化妝一邊打電話叫早飯。
那時候的天空那麼藍,她們都還那麼年輕,歲月鮮活的像是剛從海里撈出來的魚,活蹦亂跳的翻騰著。
睏意終於一點點退去,她的臉上冰涼涼一片,緩緩睜開眼,就見他一身清爽的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張臉臭臭的,皺著眉說道:“知道什麼時辰了嗎?”
一剎那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腦袋不太靈光,定定的看著他,輕輕的皺起了眉,樣子很嚴肅。
她那嚴肅的模樣頓時讓諸葛玥將口中的話嚥了下去,他轉身就想去別處,卻感覺衣襟一緊,低下頭去,一隻青白的小手靜靜的拽著他的衣角,握的很用力,指節都微微泛了白。
昨夜的記憶漸漸回籠,她的臉突的一下通紅,一下鬆了手坐起身來向外一看,不由得一呆,詫異道:“天怎麼黑了?”
諸葛玥比較火大的看著她,轉身去將另一盞燭臺點著。
她還在問他?
昨晚分別之後他就回了驛館,因為此次是悄悄來的,所以並沒有住進官驛,而是他在此地的一處私宅。回去之後徹夜無眠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而左等右盼,還是不見人家上門。他賭氣的想,我偏不去找她,看她來不來找我,可是直到日頭偏西,仍舊門前冷落,終於還是忍耐不住,也沒帶隨從就孤身一人上了她的門,推門卻見她矇頭大睡好夢正酣,怎能不讓他這個輾轉反側了一日一夜的人氣惱?
楚喬哪裡知道他的心思,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攏了一下額邊的碎髮,神態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生硬的說道:“你來做什麼?”
話音剛落,屋子裡就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楚喬自知自己說錯了話,低著頭默默不作聲。
似乎誰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迥然不同的關係,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了。
窗外的月色極明,如水銀般洩了滿地,像是下了一層清雪。
“你來賢陽做什麼?”
諸葛玥突然問,楚喬微微一愣,心底頓時有些慌,這些年來,已經很少有讓她慌亂的事情了,哪怕面對大夏的刀鋒,她也能沉著的保持鎮靜,唯有面對他,她的鎮靜好似不翼而飛了,心裡像是裝了一隻惴惴不安的兔子。
“我……”楚喬強自鎮定的咳嗽了一聲,故作沉著的說道:“我來辦點事情。”
“可辦成了?”
“差、差不多了。”
“那什麼時候走?”
楚喬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就這一兩天。”
“一兩天?那是明天還是後天?”
楚喬有些生氣,語氣不善的說道:“明天。”
“哦。”
諸葛玥點了點頭,坐在桌子旁倒了半杯冷茶,也不喝,只是在手裡輕輕搖晃著。
楚喬挑起眉瞪著他,問道:“你呢?”
“我?我什麼?”
“來賢陽做什麼?什麼時候走?”
諸葛玥淡淡一笑,兩年不見,似乎將這隻小狐狸鍛鍊的越發奸猾了,他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說道:“我是來遊玩的,卻要多過些日子才走。”
說罷,他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邊走邊說道:“既然明日就要走,那我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
“喂!”
楚喬一驚,連忙站起身來,不自覺的開口叫道:“站住。”
諸葛玥回過頭來,神色很平靜的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他一定是故意的!
楚喬瞪著他,眼睛像是兩顆烏黑的葡萄,過了許久,她微微低下頭,以極小的聲音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急著走。”
似乎生怕諸葛玥誤會,她連忙又補了一句:“反正暫時回去也沒有急事。”
“哦。”諸葛玥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拿起一旁的外袍遞給她,面色微微帶上了一絲笑意:“快梳洗,今天是中元節,比昨日還熱鬧。”
也不知道是真的事實如此,還是心境發生了改變,總之楚喬真的覺得今日的街市是比昨日還熱鬧的。
名花迎風吐蕊,佳木欣欣向榮,湖兩側的涼風都帶著鬱鬱蔥蔥的水汽,令人心曠神怡,街上的雜耍似乎都比昨日的要好看許多。路上遇見一個討飯的孩子,楚喬大發慈悲給了十錢金株,小叫花子拿著錢傻楞楞的呆住了,這些錢,若是普通人家省著些用,足以衣食無缺的渡過十年了。
諸葛玥在一旁不陰不陽的感嘆:“好大的手筆啊。”
楚喬回頭瞪了他一眼,嘲諷道:“越有錢的人越摳門,姑娘我心情好。”
雖然明知是在嘲笑調侃他的話,可是諸葛玥卻聽得心情舒暢,心情好?為何而好呢?他樂呵呵的走上前來,隨後掏出一張銀票,上面標註著辰玥錢莊的印子,白紙黑字二百兩金子。
“別當乞丐了,買個莊園當員外吧。”
說罷,就在楚喬和小乞丐驚悚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楚喬急忙從後面追上去,狐疑的打量著他,諸葛玥瞪了她一眼,說道:“看什麼?”
“沒想到你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怎麼,錢多的扎手了嗎?”
諸葛玥一哼:“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剛走兩步,楚喬的肚子就開始咕咕直叫,也難過,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
諸葛玥似乎對這賢陽城十分熟悉,如數家珍的報了幾個酒樓菜館的名字,楚喬卻聞著街邊的麵攤走不動路了。
諸葛玥自然是不情願的,還沒來得及出聲反對,楚喬已經坐下來。小二殷勤的跑上來,要了兩碗蔥油麵,半斤牛肉,一碟花生米,還在小二的介紹下要了一瓶酒,沒想到那酒竟然有一個十分風雅的名字,名曰六月西霜。
諸葛玥奇怪的瞧著她,問道:“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楚喬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滯,隨即淡笑著說道:“以前是怕喝酒誤事,現在左右也是閒人一個了,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諸葛玥眉頭一皺,伸出手來奪過她的杯子,沉聲說道:“別喝了。”
楚喬也不強求,聳了一下肩,小聲說:“假正經。”
小二的飯菜很快就上來了,那酒果然不是什麼好酒,只是聞一下就知道是黃酒摻了水的,專門騙騙附庸風雅的外行人。飯菜也一般,但是面給的分量實在是很足,楚喬這樣餓,也只是吃了小半碗就咽不下去了。
他們站起身來,只見一群滿臉鬼畫符的小乞兒正在眼巴巴的盯著那剩下的半碗麵,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諸葛玥回頭扔給店家一錢銀子,說道:“給他們一人一碗。”
店家連忙笑著答應,楚喬疑惑的瞅著他,酒足飯飽的問他:“裝菩薩裝上癮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見他們兩人衣衫不俗出手大方,看起來還蠻好說話的樣子,就笑眯眯的湊上前來,對著諸葛玥說道:“大老爺賞口酒喝吧。”
諸葛玥頗感興趣的看了眼孩子,轉頭又給了店家些錢,說道:“給他一罈,不要摻水的,他要是喝不完,這頓飯就不算我請了,你直接揍他一頓然後送他見官吧。”
那孩子聞言樂的眉開眼笑,興高采烈的去了。
楚喬乍舌道:“小小的孩子怎麼喝得了一罈?”
“你不讓他試試,他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諸葛玥淡淡的道:“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
楚喬聞言微微一愣,腳下一慢,就落後了他一個身位。諸葛玥走了兩步見她沒跟上來就回過頭來皺眉說道:“走啊,想什麼呢?”
楚喬晃過神來,連忙加緊兩步追上前去。
吃一次虧,以後才能長點記性。
可是諸葛玥,你又吃了多少次虧了?為何還是不長記性呢?
正想著,臉頰突然一陣火辣辣的疼,噼啪的鞭炮聲緊隨響起,正好響在楚喬的頭頂,楚喬一驚,正要轉頭看去,卻感覺一股大力猛的從身前襲來,諸葛玥一把拉住她的手,身手利落的一拽就將她抱到懷裡,幾步退後,一雙修長的銳目微微上挑,飽含了濃濃的怒意。
“怎麼樣?傷著了嗎?”
楚喬抬頭看去,只見是一家酒樓,正在二樓放炮竹,也沒注意下面有沒有人行走,除了她,還有好幾個人遭了池魚之殃,此刻好多人都在樓下叫罵著,可是都被鞭炮聲掩蓋了下去。
諸葛玥拉下楚喬捂著臉的手,只見微微有些紅,隱隱有兩處更紅一些,面色不由得有些難看。
“沒事,也不疼。”
楚喬還是不太習慣他這樣的注視,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卻紋絲不動,手心有一點點暖,隱約可以感覺的到凌厲的紋路和繭子。
“真沒事。”她有些尷尬的說:“也沒破相。”
“女人的臉有多重要,偏你不在意。”諸葛玥不冷不淡的說了一句,語氣雖差,意思還是好的,楚喬也沒跟他計較,誰知他隨後又加了一句道:“不過你這張臉,破不破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楚喬一愣,沒想到三句話不到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還嘴道:“就你好看。”
諸葛玥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轉身就朝那店家走去,楚喬正擔心他會不會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和人家打起來,誰知他站了一會轉身又回來了,她湊上前去問道:“你過去幹什麼?”
“記住名字。”
楚喬乍舌:“你竟然這麼記仇!”
諸葛玥一揚眉:“想什麼呢?我是聞著裡面酒香濃烈,打算明天來吃飯。”
楚喬很鬱悶,以前不是這樣的,怎麼現在每次和他說話都是自己落入下風?她皺著眉跟在他後面,卻不見前面的男人眼角緩緩升起的一絲得意。
夜風清幽,兩側的商販不時的上前來兜售商貨,還有賣花的小女孩不時的跑過來滿口的誇讚著楚喬的貌美,遊說諸葛玥為妻子買花。
諸葛玥安之若素的領受了眾人的誤會,一路上連買下了三個花籃,卻全都給楚喬拿著,他一個人一身輕鬆的走在前面,楚喬像是一個小丫鬟一樣,大包小包的跟在後面,過往行人無不注目,漸漸的賣花的小丫頭們都不過來了,想必這麼一會她已經從妻子的地位掉到跟班了,周圍的議論聲輕飄飄的飄進楚喬的耳朵裡:
“看那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就連隨身帶的丫鬟都是眉清目秀的啊!”
楚喬鬱悶的皺眉,她很像是丫鬟嗎?十多年都過去了,怎麼還是他的丫鬟?
湖岸的風有些大,他們倆沿著湖堤走著,這處很安靜,沒什麼人,他們的腳步越走越慢,卻誰也沒開口說話,似乎不忍打碎這份難得的平靜一樣。從昨晚到現在,他們誰都沒去提分別這兩年的事,生活陡然間讓他們在此地相遇,遠離大夏,遠離燕北,沒有權謀爭鬥,沒有爾虞我詐,這裡生活平靜,鳥語花香,就連空氣都是難得的清新,他們的精神都鬆懈下來,誰也不願意去提及那些壞人心緒的東西。
湖面上清風搖曳,月光舒淡,如凝了一地的晨光霞影。
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株粗壯的老榆樹之下,諸葛玥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仰著頭望著寬大的樹冠,這幾年輾轉崢嶸的歲月一一在腦海中掠過,跌跌撞撞,沒想到又回到了此地。
楚喬望著他,只見男人身姿挺拔,相貌俊秀,只是眉眼間已不是當初的冷峻疏傲,換上了如今淡定的風儀高雅,眼底隱現幾絲滄桑的落拓,細細望去,已然觸目。
九死一生逃出絕地,被家國拋棄揹負惡名無奈下身入惡地,兩年間拼下如此基業,又怎會如他那句“我還沒死呢”那般輕鬆?
這些日子,她也漸漸聽說了當日的局勢。
她隨李策回到卞唐之後,大夏曾七次給卞唐去信,要求李策交出楚喬,燕洵也磨刀霍霍的對卞唐發兵,在西北邊境上和卞唐打了幾仗。最後魏閥魏光親自出面,帶著新編的西南軍前往卞唐,給李策施加壓力。雖然全天下都知道大夏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和卞唐真正發生軍事衝突的,但是卞唐國內卻對李策的所為極為不滿,甚至有人幾次欲衝進宮來,將楚喬這個禍水交出去。
那時候的李策,就算強硬能保下楚喬,也是絕對保不下秀麗軍的,除非他要與大夏公然決裂。
這時候,地處西蒙境外的青海王卻突然出人意料的打出了大夏的旗號,派遣了使者,帶著八千里輿圖投靠王庭,直到此時,天下人才知道,原來名動西蒙的青海王就是兩年前死在燕北的諸葛家四少爺諸葛玥。
後面的事就很自然了,諸葛玥回到帝都,以強大的軍事勢力和諸葛閥的支持,壓倒了魏光,取首席長老而代之,成為了大夏的參軍大司馬,自然而然的彈壓下了對卞唐的軍事策略。
她已不願去想,這短短的市井談資之下隱藏了多少血雨腥風,他們都是從權利這條血路里淌出來的人,知道這裡面的水有多深,哪怕表面上看去風平浪靜,底下又翻湧著多少個激烈的浪頭。
殘燈滿湖,色燦如金,楚喬抬起頭來,目光帶著幾絲淡淡的酸楚,她看著諸葛玥,沉聲說道:“聽說榆樹是能通神的,越是歷經歲月的老樹越是靈驗,只要將隨身的珍愛之物贈與,就能保佑親人朋友平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諸葛玥仍舊靜靜的站著,沒有說話。
“你相信嗎?”
楚喬低聲問道。
諸葛玥修長的眼睛緩緩眯起,緩緩說道:“不信。”
楚喬望著他,嘴角微微一笑,說不出那是喜還是悲,不信嗎?
緩緩伸出手來,修長白皙的手掌慢慢展開,她的眼睛亮若星子,唇角卻帶起一絲痛來,輕聲的問:“你真的不信嗎?”
諸葛玥低下頭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兩隻瑩白剔透的玉佩,歲月穿梭而過,頓時就將他的身影釘在了原地。
“諸葛玥,我原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了的。”
楚喬溫和的笑起來,眼睛彎起,卻有點點淚光閃爍在其中,嘴唇微微輕顫:“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你的恩情了。”
黑夜濃郁,諸葛玥的背影顯得如此沉重,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他的雙眼直直的望著她,一雙瞳仁黑的深不可測,他不說話,就那麼直直的望著,像是要穿透她看到別處。
突然,諸葛玥沉重的嘆了口氣,伸出雙臂攬住她的肩,靜靜的說:“誰要你還了?”
楚喬的眼淚就那樣落下來,她順從的依偎在他的懷裡,很多莫名的感動縈繞在心間。她貼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身上隱約浮動著熟悉的香氣,溫潤的暖意蔓延了全身,她靜靜的閉上眼睛,夜風吹拂在他們身上,遠處是喜氣洋洋的人群,生平第一次,覺得那些喜悅竟然離自己這樣近,近到咫尺,呼吸之間,就能觸碰到喜悅的味道。
“諸葛玥,”楚喬突然抬起頭來,梨花帶雨的對著他揚起嘴角,笑著說道:“活著真好。”
諸葛玥聽得心中一痛,可是這個世上可能再也沒有其他人能比他們更加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了,他溫柔的垂下頭吻在她的臉側,喃喃的重複道:“是啊,活著真好。”
遠處一片琉璃燈火,賢陽城的新年近了,這個新年,一切都是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