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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唐狐變

動亂來的毫無預兆,像是一鍋冰冷的水,被驟然加熱到滾燙的地步,水裡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烹煮其中。

行到邯水的時候,戰爭已經擴大,幾路鐵騎踏過之後,城池被摧毀,家園被焚燒,昔日的沃野良田化作腐朽的黑灰,綾羅錦繡飄蕩於淤泥黃湯之中,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於戰亂流離中死去的黎民百姓,繁華一朝盡毀,血肉於夏夜發出刺鼻的腐臭。

洛王在眉山起兵,不想成為亂臣賊子的百姓們拖家帶口的向東而來,然而趕到邯水的時候才發現統領邯水關的竟是洛王偏妃的族兄徐素,向東的水路渡口被牢牢封鎖,邯水關以西的卞唐軍士首尾不能相顧,於洪城一役中大敗於洛王,卞唐江山半壁飄搖。

楚喬等人的行程就這樣被耽擱了下來,大戰在即,即便以她之力,也難以同這樣的局勢相抗衡。

邯水一代,百姓聚集,時逢盛夏,疾病流行,不出半月,城中就開始流行瘟疫。豪門大戶全都緊閉房門,派出大批護院家丁看守巡邏,客棧酒肆更是關門歇業,想買一粒米都辦不到。楚喬等人不得不前往郊外,好在之前做好了遠行的準備,糧食帳篷都已備齊。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各種流言蜚語相繼傳來,就是多吉平安等人冒險進城打探,也探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情報。

流言各異,有的說李策已經在東方整頓了八十萬鐵騎精甲,正向著邯水殺將而來。也有人說洛王前幾天在君山將南懷軍打的落花流水,姜浙、費城、南旺、安息郡、夕照山一代相繼淪陷,帝國軍隊死傷大半,其餘全部投降,再有不出五日,洛王的大軍就要進駐邯水了。還有人說,西南大戶齊齊捐錢捐糧,響應洛王起義,打出昏君無道的旗號,派出家族親兵併入眉山軍,洛王軍隊數量直逼百萬。更有荒謬的說法說,李策被此刻已經不在唐京,而是帶著後宮妃嬪躲入了大夏境內,而東海懷宋正幫著他建造海船,他就要逃到海上去了。

邯水一代人心惶惶,儘管傳言並不完全屬實,但是洛王的軍隊還是一日日的靠近邯水。

因為近日來的難民越來越少,這就說明洛王的包圍圈越來越近,就要與邯水的軍隊會師了。

又過了七日,洛王大軍終於開到了距離邯水不過八十多里的棋柏坡,然而卻出乎意料的停了下來,並沒有做出要與邯水守將徐素將軍會面的舉動,而邯水,也並沒有旗幟鮮明的表示要效忠洛王。

戰事,頓時膠著了起來。

就在這時,帝國西碩軍察覺到事件的不尋常,徐素將軍是帝國的大將,早年曾經追隨過慕容老將軍,如果他肯堅守大義站在李策一方,那麼卞唐正統勝算大漲。

就這樣,又觀望了四天之後,西碩軍首領陸炳寬帶著部下三萬兵馬趕至棋柏坡,和洛王大軍發生了激戰。戰事雖然慘烈,西碩軍傷亡慘重,但是他們卻悍勇的衝開了洛王的防線,向著邯水的徐素將軍大營投奔而來,其意不言自明,是要與邯水軍隊一起保衛卞唐皇都。

然而,就在這時,震驚整個西蒙大陸的邯水大屠殺卻毫無任何預兆的開始了。

徐素在一夜之間,殺光了陸炳寬部下的一萬三千名將士,鮮血染紅了邯水河,即便是三十里外的下游,仍舊能看到赤紅的河水,屍首堆積,幾乎形成了一大片高高的堤壩。

邯水一代終日鷹鴆盤旋,一到夜裡,就是慘烈的嘶鳴和尖嘯聲,兇禽猛獸撕咬著漸漸腐臭的屍體,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三日過後,終於相信了徐素投誠誠意的洛王帶著十五萬大軍進入邯水大營。並在第二天,在軍人們的擁護上,黃袍加身,叩拜先祖,即位登基,徽號景衡。

兩日後,眉山軍二十萬趕至邯水,加上邯水徐素的十八萬守軍,洛王的兵力已經直逼六十萬之眾。

就此,卞唐出現了兩皇並列分江而治的滑稽局面。

十日後,似乎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樣奇恥大辱的大唐皇帝李策終於下達了征討文書,言辭激烈,並親自御駕親征,率領中央軍九萬,東南軍十一萬,還有狼兵二十萬,以泰山之勢,趕往邯水。

戰事一觸即發。

八月初九,洛王於朝陽臺登高祭祖,焚香祭旗,隨後,帶著本部軍隊還有十五萬眉山軍過江,留下五萬眉山軍和徐素鎮守邯水。然而李策的軍隊卻遲遲龜縮在大營中不敢迎戰,一連五日,只有幾場上百人的戰役,說是軍隊作戰,還不如說是百姓群架,一時間,李策之名在卞唐大地淪為笑柄。唐皇懼怕洛王,龜縮營中不敢出戰之事,傳播的天下皆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李策就要丟了江山的時候,楚喬卻突然吩咐梅香收拾行裝,準備進京。

梅香不解其意,直言詢問。

楚喬看著正東方的徐素大營,目光變得有幾分迷離,她想起了當日西碩軍被集體屠殺的那一晚,慘叫聲響徹耳際,整夜不絕。

“這場仗,就要結束了。”

八月十七,大唐軍隊終於一掃之前的頹氣,大軍齊齊出動,於狐林垣和洛王大軍展開激戰。

戰士們奮勇廝殺,戰爭持續了一日一夜,沒有一方有絲毫退讓。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場皇權爭奪戰,勝的一方必定金玉加身,前程錦繡,而失敗的一方則要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就在戰役進行到關鍵的時刻,徐素將軍卻突然出現在戰場之上。

洛王大軍歡聲雷動,然而還沒等他們的笑聲消失,徐素大軍卻突然舉著馬刀向洛王軍隊的後方殺將而來!

八月二十日,洛王兵敗,死四萬餘人,餘者降。

洛王在兩千鐵血親衛的護衛之下,一路逃到了邯水,卻發現部下的五萬將士已經全部身死。邯水湯湯,無船可渡。洛王走投無路之下,於邯水江畔長嘆一聲時不與我,隨後拔劍自刎。

至此,這個登基僅僅十一天的景衡帝黯然離開了卞唐的史書版圖,一切消於無形,就好像他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八月二十一日,大皇軍隊追殺洛王餘黨,一路斬殺西南大族三百餘家,女子充為官妓,男子凡長過馬鞭者一律斬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整個西南氏族被連根拔淨,蜀風過處,一片蕭瑟狼藉。

八月二十七日,唐皇班師回朝,於此次平叛當中立下大功的徐素將軍繼續帶兵剿滅叛黨,鮮血以西南眉山為中心,一路蜿蜒,橫漫過整個卞唐國土。

九月初四,大皇下達旨意,將此次從西南氏族中收繳而來的物資分出一半,平均分攤給在此次戰亂中遭到迫害的各個省郡,並且減免西南五年賦稅,予以西南之地休養生息。一時之間,李策的聲望攀至頂點,這些在戰亂中失去家園失去親人的百姓們突然知道自己還能活下去,無不感激涕零,叩謝皇帝的天恩。

九月初九,楚喬帶著平安多吉等人再次上路,乘船渡過邯水,前往唐京。

卞唐仍舊是卞唐,天藍雲白,薰風依舊,只是那些曾經死在戰場上的戰士,卻再也看不到了。

九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圓圓的一輪,像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盤。殿外的梧桐之間,飛舞著無數流螢,閃爍著微藍色的光,輕輕的來回盤旋。

整個皇宮都是寒冷而清寂的,上上下下都掛起了純白的帷幔,慘白的蠟燭代替了過往的宮燈,發出盈盈的光暈。

她跟在侍衛的身後,緩緩的走著,金吾宮仍舊是這般大,可是失去了徹夜不息的伶歌軟曲、粉腰玉臂,這座巍峨的宮殿,突然間就顯得那麼空曠了。

袖口的箭紋擦過兩側的衣襟,發出秫秫的聲響,夜太靜,烏鴉飛過頭頂,抬起頭來,卻只能看到蹲在高高房簷上的鎮獸。蒼茫的暮色如迷霧般散開,陰鬱的松柏下焚香嫋嫋,楚喬沉目望去,隱隱聽到僧侶們吟唱的經文,像是從天的另一邊遙遙而來,讓人心裡發空。

宓荷居並未有什麼改變,梧桐連綿,荷塘夜色,蟬鳴聲一聲長過一聲。淡淡的月色從白綿窗紙上透過來,西首的幾扇窗子卻是大暢著的,溼潤的風從外面吹進來,帶著潮溼的水汽,滿殿青白色的帷帳翻飛,一隻已經破舊的風鈴掛在窗前,不時的發出叮鈴鈴的聲響,依舊清脆,像是破冰的歌聲。

李策就坐在那一片青白帳幕之間,一方烏木小几,兩方蒲團小座,一隻青青玉壺,兩隻瑩白酒盞。

青紗帷帳隨風而舞,不時的掃過空蕩寂靜的大殿,李策烏髮披散,一身暗紫色錦袍,上面繡著青碧色的雲紋,盤旋交錯,層層疊疊,以皇家特有的針腳細密的縫製,面如白玉,映著月光靜靜的坐在那裡,像是一幅靜止不動的畫。

楚喬站在門口,手扶著青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走上前去。

夜風吹起紗簾,李策於月光下轉過頭來,面容疏朗,眼睛微微眯起,仍舊是那副淡笑的狐狸模樣,對著她輕輕的笑道:“你來了。”

這一聲很平靜,卻叫的楚喬心裡發酸,她看著他,只覺得他仍舊是自己離開的那副樣子,嬉皮笑臉,頑劣胡鬧,卻又能凡事都看出透徹。

歲月急促而去,那麼多事相繼發生,快到讓她回不過神,她此刻看著他,隱隱覺得有幾分陌生,卻又有幾分心疼。

走上前去,蹲在李策的身邊,抿緊嘴角,眼睛酸酸的發澀。

李策卻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仍像往常一樣,有意的將她整齊的髮髻弄得散亂,笑著說道:“幹什麼哭喪著臉?我還沒死呢。”

他越是這樣笑著,楚喬越是覺得心裡難過,她強自扯出一個笑容,點著頭說道:“沒事就好。”

窗開半闔,隱見窗外盛放的最後一池清荷。

李策低下頭,靜靜的摸索著酒盞邊繁複的花紋。

“他是亂臣賊子,不能入殮皇陵,我將他葬在了羅浮山上。”

一陣清風吹進來,窗上的風鈴發出一連串的聲響,抬頭看去,只見那鈴鐺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邊角處還以鏤空合歡花圖案為飾,描著細細的金粉,即使多年風吹日曬,顏色依然鮮亮。

李策淺淺的飲了一杯,他的目光很平靜,語調平靜的淡淡說道:“芙兒也葬在那。”

他抬起頭來,嘴角清淡,神色迷濛,目光中卻帶著晨曦般輕微的亮色。

“生不能同生,死得同穴,也不枉他最終這背水一戰了。”

大殿裡終究安靜了下來,楚喬坐在李策身邊,靜靜的陪著他一杯一杯的飲酒。她沒有坐到對面的那個位置,因為她知道,那不是留給她的。

孤燈皓月,他在等待一個永不會再來的人。

“我知道他會反。”

李策自顧自的說話,楚喬沒有做聲,她知道,他現在並不需要有人回答,需要的只是有一個人肯靜靜的聽罷了。

“我等了他很多年,可是我也有一點希望,希望他心血來潮又不想反了。”

李策自嘲一笑,仰頭飲下一杯水酒,轉過頭來對楚喬笑道:“你知道嗎,李洛他自小就沒我聰明,軍法武藝都不及我,唯獨詩文比我好,他小時候說希望長大後可以遍招當世博學大儒,找一個風景秀麗之地開衙立府,編撰一部最詳盡的西蒙史書。”

他的眉心微微卷曲,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簌簌漏進,灑在他英俊的臉頰上,他靜靜的說:“其實他不知道,我在登基為太子的那一天起就已在安青為他建立史館了,只可惜,芙兒死後,再也沒有機會同他說。”

他的眉頭突然緊緊皺起,聲音也帶著幾絲暗恨,那般用力的從牙縫裡擠出那麼幾個字來:

“你說他,為何一定要反呢?”

酒盞唰的一聲碎成兩半,尖銳的玉器刺入他的虎口,鮮紅的血噴濺而出,像是一朵朵絢爛的海棠。

楚喬突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就在這座宮殿之下,秋夜梧桐之下,一襲青衫的男子靜靜的站在那裡,眼神溫軟的對她說:“我是洛王。”

依稀間,在被灰塵蒙蓋的角落裡,有風輕輕吹起歲月的水波,時間倒溯到很多很多年前,有三個年幼的孩子曾經在這座空寂的大殿上嬉鬧奔跑,他們的笑聲像是六月的薰風,吹破了這座冷寂幽宮的綿綿濃霧,吹破了這個叵測陰暗的帝王家宅。

“芙兒,說好了今天給我當媳婦,昨天前天都是他,今天該輪到我啦。”

“我不要!”

“為什麼?你說話不算數!”

“就是不要!”

“哼,我告訴父皇,現在就把你娶過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啊!死丫頭,你怎麼咬人?”

“好了,你們兩個別鬧了,該去上書房上課了。”

“洛哥哥,太子欺負我。”

“什麼哥哥?要叫皇叔!皇叔,芙兒得病了,亂咬人,我要去醫館找太醫,今天不能上課了。”

夜涼如水,昔日的浮華光影漸漸消散,只剩下一片淺淺的清輝,冷月如霜,平地乍起清冷的料峭,這樣炎熱的盛夏,肌膚卻激起一片細細的酥麻,風順著脊背爬上去,終究盤踞在腦海之中,播撒一片奢靡的頹意。

李策喝多了酒,背影清瘦的一條,歪歪斜斜的走出了宓荷居的大門。

他似乎是瘦了,一點點的消失在梧桐月色之中,楚喬站在窗前,看著漸漸離去的他,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像是一彎破碎的冰湖。

皇權之爭,歷來是殘酷而血腥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如同燕北和大夏之間一樣,無法調和。

她突然想起了燕洵,想起了他當年殺死烏先生等人時自己的心情。

也許境況稍有不同,但是終歸都是一場權力的爭奪罷了。如今的李策會為了洛王的死而傷心難過,那麼此刻的燕洵,可會為當日的所為而感到後悔呢?

繯繯死前那聲絕望的怒吼和邯水江畔西碩軍最後的慘叫聲一點點的融合在一起,像是一聲聲尖銳的咆哮,在腦海中翻江倒海的翻湧。

權力的大廈一點點的聳立而起,終究只有一個人能踏上去,而在這之前,卻要有千萬萬的人倒下去,累起前進的基石。

烏木小几上有幾滴淡淡的水漬,沒有酒香,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色澤。

“那裡有一串風鈴,被塵土掩住了,姑娘若是有時間,不妨讓宮人打掃一下。秋風薄涼,鈴聲清脆,很是悅耳。”

一個清淡的聲音在腦海中悠悠的響起。

楚喬緩步走過去,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串風鈴。只聽唰的一聲,吊著風鈴的絲線突然斷裂,整串風鈴頓時下落,一下就落入了下面的太清池之中,砸出一個白色的水花,和一圈圈滾動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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