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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荒城

城破。

夕陽的光灑下來,像是戰場上濃稠的血,從承乾宮一路灑進翠馨殿,光影縈繞,籠罩下這一片飄搖的宮廷。城頭驟然劃過一聲尖鋭的鳴鏑,瞬間洞穿了姝白的耳膜,她抬起頭向西邊看去,落日如盤,將血紅的光灑在她瓷白的額上,隱隱透着寒氣,便像這暮靄沉沉的夜一樣,讓人覺得心口冰涼。

闔宮的妃嬪都已在此,宮門大敞,金玉器皿散落一地,蒼青色的帷帳隨風而舞,宛若招魂引路的靈幡。顧晉安持着戰刀,架在一名宮女的頸上,鳳眸微眯,邪邪的一笑,説道:“姝白,你當真不肯?”

地上已橫七豎八的躺了十餘名宮女太監,全都是翠馨殿的下人,姝白麪色蒼白,兩頰透着青,袖下的手輕顫着,卻仍舊緊咬着唇。

“娘娘,沁兒不害怕。”桃沁搖了搖頭,蒼白的小臉擠出一絲笑意,也不管頸上滴血的刀,俯身一個頭叩在地上:“不能再伺候娘娘了,娘娘保重。”

“嗡”的一聲,一股血線沖天而起,利刃當胸刺過,桃沁小小的身子輕輕一晃,便軟倒在地。

好似一隻巨棒猛的敲在管姝白的頭頂,胸口有沉悶的鈍痛,宛若刀子捅進心口,又狠狠的打着轉,死命的擰着,將五臟六腑都捅了個稀巴爛,喉頭腥甜,雙目充血,幾乎不能視物。

顧晉安放下刀,血珠自刀鋒滑下,落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大殿深處,穿着一身蒼青鐵甲,墨黑大氅,鎧甲上血跡斑斑,眸色冰冷沉黑,定定的凝視她,再無一絲當年的温潤風雅,嘴角帶着笑,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的問:“管姝白,你要這些人一同為你陪葬嗎?”

他戰刀隨意一劃,便將身後諸多宮廷女眷盡數點到,釵橫發亂的宮妃們登時大驚,孟昭儀砰的一聲跪在地上,顫聲叫道:“貴妃娘娘救我!”

恬淑妃也悲泣道:“娘娘便是不可憐咱們,也請體恤皇上的血脈。”

靜和帝姬縮在她懷裏嚶嚶哭泣,一張小臉青白一片,左手被流矢射傷,鮮血長流,卻苦咬着唇不敢出聲。

她心痛如絞,定定的看着靜和帝姬那張年幼的小臉,靜和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咬着唇,伸出一雙嫩白的小手,怯怯的拉住她的袖子:“榮母妃救救靜兒。”

香爐中一縷白煙幽幽轉上,繞過雕樑畫棟,一路蜿蜒,向着昏暗的天幕而去。姝白突然想起了那一日,也是在這間屋子裏,她小產後悲慟傷心,他便將那東西交到她的手上,跟她説:“朕將朕的性命和這國家的命脈一同交給你,從今往後,你不光要保護你自己,也要保護朕了。”

呼吸凝澀,猶如細小的刀子颳着喉管,她一把拂去靜和的手,狠狠咬舌,幾乎要一口嘔出血來。叛軍中登時有人上前,戰刀掠過夜風,嗡的一聲便割斷了血管,恬淑妃愣愣的看着懷中斷了頭的靜和,驀然發出一聲慘烈如母狼般的尖叫,那聲音這般淒厲,好似催命的厲鬼,令姝白渾身戰慄。

闔宮妃嬪齊聲驚呼,常貴人狂嘶着捂住頭臉掉頭就跑,卻被守門的士兵一刀斬斷腿腳,鮮血如瓜破,濺在了姝白的裙子上,鮮紅刺目,滾燙的好似沸水。

孟昭儀目瞪口呆,手捂着唇好似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爬滾着頻頻退後,瘋癲般的喃喃道:“你們都瘋了,你們都瘋了!”

“你這惡毒的賤婦!”恬淑妃雙目血紅,噌的爬起來,沾滿鮮血的雙手一把扼住姝白的頸子,猙獰的狂吼道:“你還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顧晉安眉心一冷,戰刀嗖的揮出,只聽恬淑妃慘叫一聲,雙手齊腕而斷,她躺在地上翻滾哀嚎,眾人悚然,無不紛亂退開,掩唇悲泣。顧晉安一掌拂開姝白頸上的那雙斷手,從腰間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眉目温柔的為她擦拭着,伏在她耳側輕聲説道:“難怪你不肯救她們,原來她們對你這樣惡毒。也好,就讓我幫你把她們全都殺了。”

“啪”的一聲響徹大殿,管姝白一掌狠狠的打在顧晉安的臉上。

顧晉安退後一步,也不動怒,只是摸了摸被打的一側臉,冷冷一笑。

李貴人一直站在人後,此刻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砰地一聲跪在顧晉安面前,叩首道:“將軍饒命,我知道兵符在哪。”

顧晉安眉梢一挑:“在哪?”

管姝白一驚,便聽李貴人説道:“我曾見榮貴妃將它收在……”

最後一束陽光驟然從雲層間射來,光芒刺的人眼睛發痛,明黃鳳袍的女子合身撲上,一把將李貴人撞翻。叛軍一擁而上,拳腳狠辣,幾下便將那女子踢攘開,卻見李貴人喉間插着一隻鳳釵,她口吐血沫,兩眼翻白,胡亂的抽搐兩下,便死去了。

皇后被叛軍踢中胸口,鮮血自嘴角湧出,她用袖子拭去,冷冷説道:“沒用的廢物,死了才幹淨。”

幾名叛軍擁上前,揪住她的頭髮便將她提起,她鳳眸一揚,冷然道:“本宮是大燕朝的皇后!你敢如此對我?”

許是她的氣勢攝人,那士兵竟鬆了手,微微退後一步,轉而又覺丟了臉面,抬手便一掌豁在她臉上。皇后牙齒被打落,臉頰紅腫,仍舊固執的仰着頭,對管姝白道:“管姝白,你若是將兵符交給他,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管姝白眼角一熱,轉過頭來,只覺皇后的目光那樣熱,像是七八月天正午的烈日,灼灼的望在她身上,她極力忍耐着喉間的哽咽,沉聲道:“你放心,我必不會。”

皇后愴然一笑,環視着殿內的諸多妃嬪,淡淡道:“與你爭了這些年,到頭來卻只看你一人順眼些,這些懦弱之輩,平白叫人噁心。”

她轉過頭去,冷笑着看向顧晉安:“你以為你贏了嗎?”

顧晉安眉梢輕挑,正欲説話,卻見皇后一頭撞向身後的殿柱,霎時間白紅迸濺,一地狼藉,只有她淒厲的尾音仍舊迴盪在殿內,像是厲鬼般怨毒:“顧晉安!你必定不得好死!”

夜風吹進來,散盡了一室的血腥,顧晉安微微招手,便有人上前來按住了這一室的宮妃。姝白只覺得冷,周身上下冷的沁入骨髓,顧晉安站在一地的屍首中央,笑着説:“姝白,你就這麼愛他?連死都不怕了?”

姝白眸光黑沉沉的,低頭望着鞋尖,有血自腳底蔓延上來,滾燙滾燙。顧晉安聲音轉冷,帶着幾絲幸災樂禍的邪笑:“你這麼愛他,就確定他也同樣愛你嗎?帝王之情,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姝白抬起頭來,雙眼掠過他的鐵甲氅袍,眉目間一片冷峭:“成王敗寇,多説無益,顧晉安,本宮今日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若你想從本宮這裏拿到營台兵符,本宮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

顧晉安朗聲大笑,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冷冷望着她道:“好,我便不殺你,等我將他擒來,讓你親眼看着他上路。”

他收刀入鞘,大步邁過,向着黑沉沉的宮門走去。深夜如墨,巍峨的宮殿淪入火海,遠近一片火光,像是有猙獰的獸從地底鑽出,肆虐的招搖過這個魑魅橫行的魘夜。

管姝白坐在血泊中,叛軍擁過來將她綁縛,她回過頭去,只見有人拖住皇后的腿,一路磕磕絆絆的往外走,這個昔日最高貴的女子仍舊睜大了眼睛,滿頭血漿,骯髒的塵土蹭上了她的鬢髮,蒼灰色的,像是塞外的灰霜。

牢獄。

夜冰涼若水,月影婆娑,照在地上慘白的一片,像是悽白的鬼臉。

管姝白委頓在牢房的一角,月光自窄小的天窗射進來,照在她的臉頰上,透着慘淡的灰白,她白袍染血,背脊處衣衫破爛,道道鞭痕猙獰盤踞,最可怕的是琵琶骨處被細鏈洞穿,稍一動彈便有紫血湧出。那鏈子做的甚為精巧,拇指般粗細,上面還刻着繁複的花紋,並墜着銀質的鈴鐺,稍稍一動,那鈴鐺便叮鈴鈴的隨之響起,清脆的迴盪在這死寂一片的牢房裏。

顧晉安已經進來很久了,外面雖然下着雨,可是這畢竟是八月裏,冷也冷不到哪去,他卻穿着一件黑色大氅,鹿皮滾毛靴子,若不是臉孔太過蒼白,也是一副俊秀的好皮囊。

他就這樣站在那,默默的看着管姝白,牢門大敞着,他與她之間只隔了幾步遠,近的似乎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她的衣角。這一生的二十餘載,他還從未像此刻這樣接近她,夜風吹進來,帶着牢獄特有的潮氣,鬢髮被撩起,越發顯得他的一張臉白的妖異。

“疼嗎?”

管姝白並不看他,也並不説話,他將大衣脱下來緩步走到她身前,披在她的肩上,看到她琵琶骨處的鎖鏈,極清淡的一笑,輕輕捻着:“顧家族滅的那一天,我也是被人這樣串着,像是一條狗一樣的爬過長興門,親眼看着我的族人死在刀口之下,我知道,這是很疼的。”

顧晉安見管姝白不肯説話,輕輕笑了笑,温柔的抱住她,説:“小白,我不想傷你,可是你太倔強了,我沒辦法。”

“我不會把兵符交給你的。”管姝白虛弱冷笑,淡淡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誰説我是來要那東西的?”

顧晉安微微挑眉,手指摩挲着管姝白乾裂的唇皮,低聲説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怕雷雨天,如今外面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是來陪你的。”

他説着,便低頭吻住了管姝白的脖子,管姝白厭惡的揮掌便去打他,顧晉安卻一把拽住了她琵琶骨上的鎖鏈,輕輕的一拉,管姝白頓時疼得手腳酥軟,慘叫一聲,斗大的汗珠自額角滑落。顧晉安吻住了她的唇,將她的痛呼一一吞沒,一手拉着鎖鏈,一手靈巧的解開她的衣裳,手掌握住她瑩白的酥胸,低笑着喃喃説:“小白,他也是這樣吻你的嗎?”

“滾!”

管姝白啞聲怒罵,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眼睛通紅,卻仍舊苦忍着不肯落下淚來。

顧晉安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游弋轉圈,終於輕輕挑起她的裙襬,向下探去。

“他有那麼多的女人,怎麼顧得上你呢?這樣的雷雨夜裏,誰來抱着你呢?”

布帛斷裂,顧晉安輕笑一聲,便覆上了管姝白柔軟雪白的身子。

燈火閃爍,昏黃陰暗的一片,顧晉安眼睛血紅,像是一隻兇猛的獸,在管姝白的身上鞭笞索取着,管姝白則死死的咬住唇,不肯發出一聲,手腳都在拼死的掙扎,卻又如何掙脱的開,只能讓更多的血潺潺湧出,紫黑一片,如同碾碎了的玫瑰汁。

像是一場噩夢,無法形容,身體碰撞的聲音在空氣中糜爛的響起,一聲接着一聲,宛若凌遲般割裂了人的感官,管姝白的反抗越來越無力,眼神便開始變得空洞,她的長髮被揉進骯髒的泥土裏,鮮血染過,發出腥鹹的味道。

不知過了有多久,顧晉安的嘴裏終於響起暢快的悶哼,他於極致的快樂中吻住了管姝白鮮血淋漓的唇,低笑着道:“小白,你終於是我的了,你高興嗎?”

顧晉安滿足的親親她,掏出一瓶傷藥為她小心的上在傷口上,又為她穿好衣服,並將大氅蓋在她的身上,然後便抱着她坐下來跟她聊天。

他説了很多,大多都是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他説起那時的天氣,那時的朋友,那時一些調皮搗蛋的趣事,語氣那樣歡快,就像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小夥子。最後他將她放在地上,捏了捏她的鼻子,一幅寵溺的樣子,笑着説道:“你再等一等,等我親手殺了他,就來帶你回家。”

然後他便走了,終於走了,腳步聲一聲比一聲更遠,那麼遠,漸漸聽不到了,好像永遠也不會再來。

管姝白仍舊靜靜的躺在那,不動不説話,沒有一點反應。四下裏那麼靜,只有肩胛骨處的鈴鐺的聲音,輕飄飄的迴盪着,越發顯得四周那麼空曠。

她躺在那,好似聽不到外界的一切聲音,只覺得這個夜這樣漫長,漫長的好像過了一輩子。她知道會有這一日的,早在叛軍攻破宮門的那一天便知道。覺得恥辱嗎?噁心嗎?抑或是,骯髒的想去死?

“呵呵……”

管姝白冷笑,發出的聲音卻是沙啞恐怖的,宛若八十老嫗。

真是髒,髒到了爛泥裏。

她閉上眼睛,眼眶像是燒着了,滾燙滾燙,乾澀的,連淚都流不出。只想就這樣躺在這,死在這,讓這骯髒的、噁心的、卑劣低賤的一切,通通葬進這個渾濁的夜裏!

她咬住唇,那麼用力,幾乎要咬的穿了。

若是換了別人,會如何呢?哭哭啼啼?悲痛欲絕?破口大罵?還是一頭撞死在石頭上,便像皇后娘娘那樣,死也死的乾淨利落?

可是她還不能死呢。

他還在等着她,她若是死了,他怎麼辦呢?

她挪動麻木的手,手腕翻轉過來,掩在枯草中的竟是一枚脱了鞘的匕首,迎着月光還可看見刀柄上刻着一個小小的“安”字。

她坐起身來,拿着那把匕首,幽幽的冷笑起來。

管姝白走到牢門前,揮刀便砍在鎖鏈上,門鎖應聲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門外的牢室內橫七豎八睡滿了看守的牢頭,顯是中了迷藥。他這樣的人,如何能讓自己的醜事被人看見,管姝白冷笑着,一路走過去,也並不見有人醒來。

她臉色蒼白的倚在牢門前輕輕喘息着,喉間酸澀,濃烈的血腥味讓她噁心的想吐。她按住小腹,神色不由得温柔了起來,他剛剛走,她便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宮闈內爭鬥太甚,她已然失去過一個孩子,這一次便越發小心,更何況他不在宮中,自己又同皇后勢同水火,為了自保,也為了保護這個孩子,她便掩去了一切消息,除了她宮室內的幾個心腹,不曾讓任何人知道,不想卻陷入了這種境地。

“別害怕。”她低聲説:“母妃會保護你的。”

夜風吹來,揚起管姝白烏黑的鬢髮,她深吸了口氣:“我會保護你的。”

驚夢。

傍晚時下起了雨,雨珠又細又密,打在琉璃瓦上秫秫輕響。夜雨濕冷,空氣中也帶着寒氣,秋澄為孟素心拿了一件袖口繡着白狐毛的百蝠緞袍來,又生起了炭火,卻依舊驅不散她臉上的蒼白,秋澄打發人去小廚房熬了一碗薑湯來,捧到她面前,説:“娘娘多少喝一點,臉色這麼差可怎麼好,待會皇上看到了又要心疼了。”

孟素心低着頭,湯色映的她的神情有些暗淡,她用手指輕輕揉着額角,低聲説:“聽説,皇后死的很慘烈,頭骨都撞碎了,常貴人被斬斷雙足,恬淑妃斷了雙手,就連靜和帝姬也死了,那麼小的孩子,卻身首異處。那些人,真是狠。”

秋澄皺眉道:“是哪個蒙了心的混賬跟娘娘説這樣的事,不知道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嗎,真該狠狠的發落了才是!”

孟素心道:“如今這闔宮上下只剩下本宮一個,他們不來跟本宮説,又去找誰説,明日去重明殿做法事,還不是要知道。”

秋澄為孟素心往上拉了拉毯子,説:“娘娘還是少想這些事,太醫不是也説娘娘是憂思過甚才導致胎氣不穩嗎?娘娘現在懷着皇子,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肚子裏的孩子打算。奴婢斗膽説句大不敬的話,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榮貴妃失蹤了,其他的妃嬪主子們也都傷的傷病的病,就算良嬪、慧嬪、嫺貴人那幾個完好無損的,被叛軍囚了這麼久,這一身早已不分明,宮裏她們也是斷斷待不得了。這宮裏的正經主子現在只剩下娘娘一人,先不説娘娘您還懷有身孕,老爺和兩位舅爺又在這次平叛中立下大功,就單説皇上這些年來和您的情分,這往後的好日子就還長着呢。娘娘忘了嗎,您做姑娘的時候孤雲寺的晦明禪師就説過您是個有大福的人,現在看來,娘娘您的福氣是都在後頭呢。”

孟素心低低笑了一笑,輕聲道:“皇上待我,的確是好的,這次若不是皇上暗中派人帶了我在身邊,怕也是難逃禍端。”

夜雨細密,打落了庭外的一樹梨花,屋子裏燃着上好的香,幽幽一室,寂靜安寧。她手指輕撫着袖口的箭紋,又説:“不知道榮貴妃去了哪,她是將門之女,也是有些武藝在身的,想來是真的逃出去了。”

“便是逃出去又怎樣,如今管家已倒,哪怕叫她平安回來了,以她那個性子,也是斷斷容不得的。更何況那時候叛軍進城,兵荒馬亂的,憑她如何,終歸是一個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去。依奴婢説,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子了,榮貴妃乖張霸道,這幾年咱們可沒少受她的氣。”

孟素心搖了搖頭,説:“她出身名門,又是長房嫡女,性格乖張些也屬平常。況且,她也並沒有真的欺負過我,皇上寵她,也是為了籠絡管家。”

秋澄笑道:“別的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皇上寵她,是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好保護娘娘,憑她如何得意,這些年也不過就是個箭靶子罷了。皇上疼娘娘,可是疼到心裏去了。”

孟素心撲哧一笑,正要訓她油嘴滑舌,忽聽殿外響鞭,秋澄騰的一下跳起來道:“皇上來了,奴婢給娘娘更衣。”

皇帝披着一件明黃斗篷,衣梢上還掛着雨,身上的潮濕氣味很重。孟素心見他眼下一片烏青,便知他昨晚又沒睡好,心下不免有幾分心疼,伸手撫着他的臉,輕聲道:“朝政再忙,也該注意自己的身子,皇上的眼睛都青了。”

皇帝握住她清瘦的手指,道:“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她抬起眼梢,定定看着他,微微一笑:“臣妾想皇上了。”

皇帝一笑,伸手抱住她:“朕也想你了。”

兩個人吃了點宵夜,又説了會話,便入帳歇息,一名小宮女蹲在帳角捧起香爐,正要退出去。皇帝卻突然定住腳看了她一眼,孟素心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皇上在看什麼?”

皇帝沒回她,而是問那個宮女:“你以前不是蓮襲宮的。”

那宮女被嚇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答道:“回皇上的話,奴婢以前是伺候翠馨殿的。”

皇帝默默的看着她,眸光沉靜,依稀間有一道芒閃過,然後轉瞬他便轉過身去,什麼也沒説的進入帳中。孟素心微微咬了下唇,揮退左右,跟着進了去,就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大太監常喜在門外急急的叫道:“皇上,榮貴妃回來了。”

嘩的一聲,皇帝一把掀開帳子,大步走了出來,一張臉怔的發白,室內燈火搖曳,有着橘色的暖光,可是照在他的臉上卻有如春雨時節的透骨寒水。他緊鎖雙眉,沉聲道:“在哪?”

“就在宮門外。”

“她……可還好?”

常喜低着頭:“貴妃娘娘,她是提刀來的。”

皇帝沉默片刻,沉聲道:“先把她帶去翠馨殿,吩咐下去,別傷着她。”

常喜偷偷看了眼站在皇帝身後的孟素心,低聲説:“皇上,貴妃娘娘她有孕了,侍衞們不敢上前,生恐傷着她,貴妃口口聲聲要見皇上,不肯進宮。”

皇帝神色陡變:“懷孕?”

常喜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忙説:“是,肚子都大了,看那樣子,足有六個月了。”

皇帝再不説話,抬腿便出了宮門,秋澄急急的上前來,扶着孟素心的手。

“我們跟去看看。”

“娘娘?”

孟素心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重複道:“我想看看她。”

猛烈的風迎面吹來,好似細小的刀子一般,她伏在馬背上,全力控着繮繩,秀髮披散,如海藻般在腦後飛揚,身形單薄,策馬狂奔着。夜風冰冷,偌大的廣場上死寂一片,唯有清脆的馬蹄聲有節奏的迴盪在四方城牆中。前方有侍衞聽到聲響,策馬奔上前來,持劍喝道:“什麼人?”

管姝白一撩披風,便躍下馬背,激烈的風將她的發吹開,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孔來。

皇宮的守衞怎會不識得她,頓時愣在當場。她一把抽出刀來,那戰刀甚是沉重,被她拖在手裏,像是一塊冰冷的玄鐵,幽幽的反射着璀璨的宮燈。她走的極快,也不知是哪裏受了傷,腳下鮮血拖成長長的一行,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們讓開。”

她一字一頓的説,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蒼白的腕平舉着,刀口鋒利,像是野獸的牙。

“讓開!”

她低低的重複道,內侍見鮮血自她腿間湧出,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一樣,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灘。不由得嚇得發抖,苦苦勸道:“娘娘還是趕快回宮就醫吧,皇上現在正在養心殿議事,一時半會抽不出空來,奴才已經着人去通報了,娘娘可不能跟自個的身子過不去。”

“嗖”的一聲,一朵煙花在夜空綻放,奼紫嫣紅的,瞬間將這個夜晚裝點的更加華美。宮牆內傳來潮水般的驚呼聲,音調裏帶着濃濃的喜悦,好似幾個月之前這裏的血腥與殺戮全都不曾存在過。

管姝白的臉頓時更白了一分,她仰着頭,蒼白的脖子泛起青筋,她深吸一口氣,拖着刀便向養心殿而去。守門的侍衞攔過來,她怒喝一聲,戰刀掠起,便一刀劈在一人的身上,鮮血橫飛,那人慘叫一聲倒退開去。侍衞們見了齊齊抽刀威嚇,誰料她卻全然不閃不躲,完全拼命一般的往前衝。一杆侍衞頓時驚慌,整整五年,誰不知道皇帝對這位貴妃的寵愛已到了何等地步,如今她提刀而來,誰又敢真的傷了她?

姝白一腳踹開宮門,抬腳便走了進去。只見她下身已滿是鮮血,每走一步便要搖晃幾分,卻還是一路拖着刀踉蹌着往前走。

漸漸的有宮人發現了她,驚呼一聲便圍上前來,她看也不看,揮刀便砍,一連砍傷了幾個人,那些人方才驚懼的躲得她遠遠地。有機靈的則趕緊小跑着進宮去稟報,通報聲像是長長的蒙古調子,一路蜿蜒着傳進內廷。宮燈璀璨,如長龍般盤旋着,漸漸的所有人都聚集而來,望着這名一身血衣拖刀而來的女子,竟是無人再發一言。

“貴妃娘娘,皇上有旨,請你去翠馨殿候駕。”

有大批的侍衞圍上前來,黑壓壓的一片,死死的擋住去路。管姝白停住腳步,夜風吹在她身上,掀起她染血的裙角,像是一朵潑了硃砂的白絹花,她冷冷的看着眾人,語調冰冷的吐出一個字來:“滾!”

侍衞首領上前一步,恭敬行禮道:“娘娘請莫要叫卑職為難。”

“滾!”

管姝白怒極,持刀便要上前,侍衞首領眉心一皺,刀不出鞘,持鞘擋來。姝白不過是練過些強身健體的招式,哪裏比得過這些軍旅之人,當下虎口一震,身子搖晃,險些倒在地上。她卻並不氣餒,繞開他就欲前行,卻有別的士兵迎過來,持棍擋住她的路。

首領沉聲道:“娘娘,你若抗旨,卑職便只能無禮了。”

管姝白咬緊牙,好似聽不見一樣仍舊往前衝。首領侍衞眼神一寒,揮鞘便打在她的腿上,只聽咔嚓一聲,姝白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她下身本就血流如注,生生受了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一手卻仍舊握着刀,極力想要撐起身子來。

“孟統領,皇上有令,不得傷人!”

內侍見管姝白受傷,大聲驚呼起來,孟統領微微皺眉,想起自家小妹這些年的隱忍和孟家一門今後的榮辱,眼底不由得閃過一絲黑氣,沉聲道:“榮貴妃不尊皇令,持刀闖宮,臣身為禁衞統領,只好得罪了。”

管姝白卻並不説話,只是死死的咬着牙,倔強的梗着脖子,看着前方那金碧輝煌的宮廷,好似夢魘了一般,全然感受不到外界的一點動靜。

“送貴妃娘娘回宮。”

有侍衞走上前來去抓管姝白,管姝白奮力掙扎,揮刀亂砍,士兵們不耐了,大力按住她,將她蒼白的臉頰死死的貼在骯髒的地面上。管姝白雙眼血紅,兩腿亂蹬,腿間紫紅一片,孟統領遞了個眼色,侍衞們便按住她,將她往翠馨殿的方向拖去。

“放開我!”

管姝白被人拖着雙臂,死狗般的拽着,她卻仍舊不甘心,彷彿瘋魔了。眼前光火璀璨,那麼耀眼,幾乎要灼瞎了她的雙目。那些人是怎樣説的?皇帝英明神武,早已料到三藩有不臣之心,明為圍獵,實則暗中調兵遣將,一舉將顧晉安和西南三位藩王剷除。她九死一生的逃出京城,在顧晉安的追捕下避入深山,翻山越嶺逃了三個月才趕到營台,卻發現營台大營早已人去樓空,手中的兵符也是假的。

而就在她千辛萬苦回到京中的時候,卻得知她的母族,她那為大燕征戰了一生的父親,卻被扣上了與敵私通的罪名,滿門被屠!

而三日之後,就是皇后的冊封大典!

管姝白,你這個白痴!你以為他當真喜歡你嗎?你睜大眼睛去看看,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如今是誰坐在他的身邊?

是誰?是誰?他的皇后?皇后不是死了嗎?就死在她的眼前,一頭撞在柱子上,死的乾脆利落。那會是誰?誰是他的皇后?

她只覺得心裏彷彿被千萬只螞蟻啃噬,那般痛苦,那般絕望,恨不得一刀將心臟剜出來丟棄了,也好過這樣的痛如凌遲!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依稀間又是那一日,他站在廣場上,背後是大片大片的黑,他握着她的手,對她説:“小白,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他説,他也只有她了。

是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們相約要一起面對一切,危難、艱險、困頓、絕境,他們約好永不背叛彼此,永不離棄彼此,她千里逃亡九死一生,為的就是能再看他一眼,能陪他到最後。她有什麼做錯了嗎?他們之間有什麼誤會了嗎?哪裏出了問題嗎?

如果沒有,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麼,此時此刻,在那座輝煌宮廷之內,他身邊站立着的又是誰?

又是誰!

手腳麻痹,幾乎凝成了一座雕塑,喉間滿是鐵鏽的腥甜,她雙目血紅,嗓子好似被塞了鉛,哽咽着,緊促着,終於,破碎如野獸嘶鳴,那般絕望那般淒厲的怒吼道:“燕凜!你給我出來!”

只是一聲,便將所有人都鎮住了。她口噴鮮血,似乎這一聲耗盡了她的一切力量,她死死的盯着那座宮門,墨髮狂舞,呼吸間都帶着血沫,面容青白,便如厲鬼。

“放開她。”

玉碎。

一個聲音靜靜的響起,在極遠的宮門處,那裏燈火太盛,晃得人眼睛發暈。可是管姝白卻好像瞬間被人點了穴,死死的看着,隱在寬大袍袖中的手腕劇烈的顫抖着,像是即將死去的病人一般,再沒有了半點氣力。

一抹明黃色的身影,映在重重燈火之下更顯華貴,數十名宮人侍衞小心的伺候在兩側,眾星拱月般將他圍在當中,俊逸挺拔,卓爾不羣。而在他的身側,一抹淺粉色的身影盈盈而立,手指瑩白,嬌怯卻堅定的拽着他一抹袖管。

便像是一個垂死的溺水者去拽一塊浮木,費盡周折,使盡力氣,好不容易握在了手,卻發現那浮木竟是一條劇毒的水蛇。

腥甜從喉嚨湧出,意識卻瞬間分明瞭。

這女子,她並非不識,似乎打從入宮的那一日起,這人便已在宮內生活着了。名叫孟素心,聽説她只是一名粗使侍女,機緣巧合下呈了寵,也不過是封了一個極低的位份,便再無下文了。這麼多年來,後宮內你爭我奪,生死相搏,卻始終無人注意到這個沒有子嗣、沒有封號、沒有過硬的身家背景、更沒有帝王寵愛的安靜女子。

有大片的黑在眼前縈繞着,管姝白想笑,卻笑不出來。

好啊,好高明的算計啊!

侍衞已撤去,只留她一人站在那,背後是漆黑的宮牆,宛若一堵疊翠的山巒,巍峨的矗立在那,仿若鍘刀一般的切斷了這一生的所有念想。她一身白衣早已被染得血紅,身下血跡蜿蜒成猙獰的一束,紫黑如墨,那是她已足六月的胎兒,終於在這樣一個滑稽可笑的夜晚離她而去了。她臉色蒼白的猶如一張紙,兩頰卻泛着病態的紅暈,琵琶骨處傷口又再崩裂,鮮血潺潺而出。仿若是不忍再看眼前這不堪的一切,她伸出左手擋住眼睛,卻有大滴的眼淚至指縫間滾落。

這些年的恩愛纏綿,終究成了一場笑話。所有的山盟海誓,也不過是精確到了極致的謀算與利用。

管姝白,管姝白,事到如今,還不清醒嗎?

她冷笑,一張臉蒼白若鬼,眼睛卻有着懾人的光,唇角的笑紋漸漸擴大,終究癲狂的大笑出聲,眼淚隨着笑聲而下,笑她的自欺欺人,笑她的痴心妄想,笑她的愚不可及!

“燕凜!我怎麼就信了你?”

她冷了眼,唇角卻仍舊笑着,聲音暗啞淒厲如鬼的一字一頓道:“我怎麼就信了你?”

皇帝站在那,一雙眼如黑曜石般,幽深如水,好似通透,卻將所有的情緒都斂住了,連一絲一毫的波動都看不分明。曾經的她是多麼迷戀這雙眼睛啊,可是如今看去,卻只覺得透骨的冷,幾乎要將血脈也一齊凍住了。這個俊秀邪美的男人,這個她愛了這麼多年信了這麼多年的男人!

“人生如棋,從來落子無悔,小白,你輸了。”

清淡温潤的聲音,好似一湖平靜的秋水,就這樣在這個冷蕭肅殺的夜晚靜靜的響起。燕凜站在那裏,看着渾身浴血的女子,淡淡的説道。

多熟悉的話呀,他素喜對弈,不管是朝堂上的權術,還是閨房裏玩樂。她便苦苦的學來,在他閒暇時對上一局,她總是輸,往往輸了便要耍賴,他也總是這樣温和的對她説“落子無悔,你輸了”。

本是那樣甜蜜的回憶,可是此刻回想起來,卻有着刀刺般的痛楚。管姝白死死的看着他,眼白血紅一片,咬着牙低聲道:“為什麼?”

燕凜道:“時間合適,地點合適,人也合適。”

好似一把鍘刀猛的鍘斷了所有的生機,這一刻,過往的一切回憶轟然碎裂,化作千千萬萬只利箭,將最後那抹固執瞬間洞穿。胸口有一口血,悶悶的吐不出,便如大錘一般鑿在五臟六腑上,那麼深那麼深的鈍痛。

原來只是這樣,沒有原因,也沒有陰謀,不過是她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在他面前,便湊巧做了這顆合適的棋子。幫助皇帝韜光養晦,平衡後宮,讓外間以為他耽於美色,掉以輕心,並吸引所有敵視的目光,保護他真正心愛之人遠離後宮紛爭,可以安全的等待着他掌控大局。

不過是這樣,不過是這樣。

“為什麼是我呢?”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管旭勢大,足以與顧家制衡。”

是了,在她進宮前,宮裏最受寵的便是顧晉安的姐姐顧蘭錦,顧家乃是異性藩王,早有了不臣之心。她進宮後與顧蘭錦相鬥,終究扳倒了她,她父親也在朝堂上幫着他拔了顧家這個眼中釘。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不記得了。

她捂着胸口,腹痛的已經麻木,那是她的孩子,她心心念念盼望了多少個日夜喝了多少的苦藥才等來的孩子。她還記得她第一個孩子也是這樣丟掉的,那是顧家已敗,他卻並沒有殺了顧蘭錦,只是降了她的份位。那女人卻並不甘心,在一次小宴上將她從高高的台階上推下去,她當時慌極了,使勁的抱住肚子,從那麼高的台階一路往下滾,頭磕破了,鮮血長流,她卻全不在乎。那日的陽光曬極了,照在臉上明晃晃的一片,明明那麼暖,她卻覺得冷的發顫,周圍圍了那樣多的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救她的孩子。

那個孩子終究還是死了,她於雨夜中醒來,絕望的大哭。當時顧蘭錦也已有孕在身,大腹便便即將臨盆,太后因此沒有處置她而是將她安置在冷宮。她知道後勃然大怒,抽出刀來一路奔至冷宮,一刀結果了她。就此除了逃跑了的顧晉安,顧氏滿門被屠,一個也沒活下來。太后知道後大怒,斥她恃寵而驕謀害皇嗣,將她打入宗人府要依法處置。他接到消息後從朝堂上趕來,將她從宗人府抱了出去,他當時眉頭緊鎖,抿緊了唇角,死死的抱着她,一遍遍的説: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是了,終於還是有了,可是卻被他留作誘餌,親手殺死了!

如今想來,當年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既定的戲碼。顧家已敗,顧蘭錦留不得,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一樣留不得,哪怕那孩子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她小產之後身子虛弱,一路提刀走進冷宮竟然無一人阻攔,難道不是他借她的手去剷除顧蘭錦和她肚子裏的禍害?

他是如此的狠,哪怕是對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

是了,畢竟,他有那麼多的妻子,又有那麼多的人巴不得要為他生孩子。

他用了五年的時間設了這個局,先除顧家,再斬管氏,今日的這一場仗中,她是棋子,當年的漏網之魚顧晉安也是棋子,他所圖的卻是西南的三位藩王。經此一役,天下五位藩王已去其三,削藩勢在必行,再也無人能阻擋住他的腳步。

心痛到麻木,是不是就感覺不到痛了?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會覺得疼,疼到想要學皇后那樣,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

她仰起頭,只覺得這一生好笑極了,原來所執着的一切,所堅持的一切,竟都是錯了。

她蹲下身子,撿起刀來,那刀太過沉重,她搖搖晃晃幾次都沒成功。侍衞們戒備的看着她,好像是怕這僅有一口氣的女人會突然暴起傷害到他們的君王一樣。

她輕輕一動,便有更多的血自她身上湧出,刀尖劃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尖鳴。侍衞們緊張的圍上前來,將她和皇帝隔開,四周都是紅燦燦的火把,好似要將這天也點燃了,森冷的刀鋒一排排的對準她,只要她稍有異動就能將她刺得稀巴爛。

孟素心有些不安,緊緊蹙着眉,眼底波光盈盈,略帶不忍的看着她,手指纖細瑩白,如上好的美玉,輕輕拽着皇帝的袖子,指尖輕顫,觸碰到了皇帝修長的腕。

皇帝轉過頭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後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上前一步,將她擋在後面。

僅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幾乎將姝白的堅持一下擊的粉碎,只覺得眼前大片大片的黑影閃過,暈眩的幾乎就要倒下去。她狠狠的咬住舌尖,幾乎要將舌頭咬爛,步步帶血的緩步上前,死死的看着燕凜,啞聲問道:“我只問你一句,這些年的種種,過往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是不是全都是假的?”

燕凜眉心微蹙,神色卻仍舊是平靜的,他站在那裏,背後是璀璨的燈火,光芒耀眼猶如神邸,高貴凌然的好似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如草芥塵埃般是不值一提的微末。

他沉默良久,終於略略點頭,極清淡的吐出一個字:“是。”

姝白喉頭一甜,一股血便湧上來,她極力壓制,將那口血吞嚥下去。原來都是假的,這五年來的恩愛歲月,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吧,管姝白已不想再多説什麼了,她仰頭望天,只覺得這夜冷極了。

“小白,你若願意,你依舊可以留在朕身邊,朕不會因為你父親的事而薄待你,你依舊是這宮裏的主子,是朕的貴妃,朕還可以進你的位份,只要你願意。”

燕凜看着她,神色稍緩,抬起手腕,微微露出一節清瘦修長的指骨,遙遙的伸向她,依稀帶了一絲期盼,管姝白冷笑,只覺得他這話説的好笑極了,她眉梢輕挑,扯出一抹絕代芳華的笑來:“進位份,皇上想給我什麼位份?皇貴妃?還是皇后?我若為皇后,皇上身邊這位要如何自處?”

“你若不想留在宮裏,便走吧。”燕凜眸色深沉,淡淡説道,一旁的近臣似覺不妥,想要勸諫卻被他阻止了:“你曾經説過你不喜歡皇宮,朕如今放你走。”

燕凜説完便不再看管姝白,轉身便走,説道:“常喜,送她出宮。”

常喜點頭應是,帶着人便走上前來。管姝白目光一冷,揮刀便迎上去,完全是自殺的搏命打法,常喜忙吩咐侍衞不得傷她,可是卻怎麼也近不得她的身去。

人聲鼎沸,兵刃尖鳴,冷月下燈火輝煌處刀劍如林,齊齊對準了那個曾經最高貴的女人。孟素心回頭驚恐的望着,只見管姝白像瘋了一樣,這些年來她雖然深居簡出,卻也聽説過她的傳聞,傳説中管姝白精明幹練,聰明絕頂,沒想到今日竟這樣自尋死路?她轉過頭去看皇帝,只見燕凜冷着一雙眼,筆直的看着前方的路,好像對身後的一切充耳不聞,可是他握着她的手卻是那樣有力,幾乎要將她的指骨捏斷了。這樣的他是她所不熟悉的,讓她覺得心慌害怕,她輕輕的去喚他,他卻好像完全聽不到,只是拉着她一步一步的走遠,一步一步的走上那漢白玉壘成的冰冷玉階。

“娘娘!娘娘!你走吧!別自絕了生路啊!”

常喜大叫,可是她哪裏還聽得到,她抱了死志,招式越發凌厲起來,刀鋒如雪,片刻間便有幾名侍衞傷在她的刀下。眾侍衞急了,拔出刀迎上去,鮮血頓時飛濺而出。

常喜一驚,正要去阻止,忽聽身後一聲尖嘯,有人怒吼道:“燕凜!納命來!”

常喜轉頭,只見一抹藍影從內侍羣中一躍而出,劍光吞吐,有如游龍,直奔皇帝面門而去!

“護駕!”

“保護皇上!”

孟統領面如土色,大叫一聲便急衝上去。燕凜眉頭一皺,閃身躲開鋒芒,探手成爪捏住劍鋒,咔嚓一聲,便已將利刃折斷,反手一擲,便將斷劍插入刺客胸口。那刺客倒也強悍,哼也不哼一聲,揮着那半截斷劍俯衝而來,這次卻不取燕凜,而是直奔着孟素心而去!

“啊!”孟素心怕的掩住眼睛跌倒在地,大叫道:“皇上救我!”

“混賬!”

燕凜大怒,閃身便擋在孟素心身上。

就在這時,內侍羣中又有幾人躍出,無一不是身手高明之輩,居高臨下的站在玉階上,擋住孟統領等人。管姝白眼睛一亮,趁着混亂幾步衝上玉階,揮刀便向燕凜衝去。

又一名刺客衝出來攻向孟素心,燕凜不能兼顧,臂上已受了刀傷,他卻凌然不懼,依舊冷笑着與為首的那人拆招。那刺客獰笑一聲,合身撲上,一時間竟對燕凜的招式不閃不避,舉着斷劍狠狠刺來,厲聲喝道:“燕凜!去死吧!”

“皇上!”

“陛下!”

“娘娘!”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好似凝固了,燕凜五指猶如利刃,狠狠的穿進了那刺客的心口,在他的胸前鑿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那刺客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睜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擋在皇帝面前的女人,他的斷劍插進了女人的心臟,鮮血湧出,滾燙的滴在了他的手腕上。

燈火照在刺客的臉上,赫然正是逃逸了的顧晉安。此刻他滿臉鮮血,緊擰着眉,胸口血肉狼藉,幾乎能看到跳動的心臟,他驀然退後一步,不無嘲諷的狂笑起來,滿是鮮血的手筆直的指向燕凜,啞聲道:“你如此對你,你還要救他?”

説罷,仰天倒下,氣息全無。

斷劍從管姝白的胸口拔出,噗的一聲噴出一股鮮血,她身軀一軟,便要倒地,燕凜一把接住她,將她抱入懷裏。

“為什麼?”

他的一雙眼睛幾乎黑成了極夜,看不到一絲波光,管姝白也是愣了,她不是懦弱之人,雖是報了死志,卻也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泄憤。衝到他近前的時候,提起刀的那一刻,她甚至依舊報了這樣的想法,可是,可是當看到顧晉安的劍迎向他的時候,身體卻好像先於頭腦做出了反應。她愣在那,手足發抖,臉色蒼白的像鬼一樣,悔恨,羞愧,憤怒,種種情緒仿若厲鬼的手爪緊緊的扼住了她的頸子,她呆愣許久,眼眶發紅,想説什麼,卻猛的咳嗽起來,血沫噴濺,污了一張臉,氣若游絲的説道:“你這般……欺……。我騙我,我怎能讓你死在……別人的手上?”

燕凜狹長的眼睛狠狠眯起,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裏面猙獰的跳出來,卻被他死死的壓制着,他呼吸沉重,聲音更加低沉,再不復平日的淡漠,冷到了極致:“你恨我,便來殺我。”

管姝白深吸一口氣,揮拳便打在他的肩膀上,可是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哪裏還有力氣,拳頭輕的像棉花一樣,自己傷口處的鮮血卻隨着她的用力而湧出,她卻全然不管,仍舊一下一下的捶打着。似乎是終於意識到沒有用,她費盡力氣撐起身子,攀上他的肩,張嘴便死死的咬在他左側的脖頸上。

她咬的那麼狠,那麼用力,一行血珠自他的脖頸劃下,落入她如雲的鬢髮中。

終於,她鬆開了口,似乎是連這點力氣也沒了。

“我要死了……燕凜,我殺不了你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在他耳邊響起,嘴唇蒼白,緩緩蠕動着,就好似這五年來每個日夜裏細碎的親吻一樣,一個極輕的笑容苦澀的留在唇邊,她的手腕無力的垂下,落在冰涼的玉階上。

廣場上死寂無聲,許久無人敢説一句話,孟素心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皇帝身邊,手指顫抖着去碰他的袖管,低低叫道:“皇上?”

“我沒事。”

他低聲説,竟用了“我”來自稱,孟素心低下頭,退後幾步。

天邊陰雲散了,月華潔白,像是一層冷霜,冷冷的罩在這滿是血色的宮門上。

終篇。

空蕩蕩的大殿上,窗子大敞着,夜幕如大鵬鳥巨大漆黑的雙翼,緩緩的從西方垂落,殿門前蓄着一汪清池,池水倒映着一盞盞宮燈,迤邐成一條絢麗的虹,越發顯得大殿深處光線暗淡,幾乎連人的面容都瞧不清。皇帝獨自坐在那,正在埋首批摺子,殿內燃了蘇荷香,香氣淡淡的,被風一吹就散了。往常這個時候都是要燃金盞香的,只是皇帝前幾日説金盞難制,耗時又久,便吩咐內務府消了這道香的供奉。大燕這段時間戰事頻繁,懷宋的三位藩王造了反,雖説已經平息了干戈,但到底是傷了元氣,朝廷財政緊張,連皇帝在自己的吃食上也苛刻了許多。

有宮女進來奉茶,見皇帝終於直起腰,揉了揉頸子,常喜忙在一旁低聲道:“夜深了,皇上該歇歇了,皇后娘娘的婢女剛兒來説娘娘昨夜吹了風,早上起來身子就不大爽,一整天也沒吃幾口飯,皇上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皇帝沉默片刻,説道:“朕還有些奏摺要處理,你叫太醫給皇后好好瞧瞧,再跟皇后説,讓她好好休息,朕閒了就去看她。”

“是。”常喜答應一聲,便再沒了聲音。殿上是長久無聲的靜默,好似沒了人,只能聽見殿外冷風吹過火紅的楓葉,發出瑟瑟的聲響。皇帝依舊埋首在案牘前,絲毫沒有想要休息就寢的意思,常喜是伺候過前朝的人,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覺得皇帝像足了先皇,掩映在重重燈火之後,連眉目都是模糊的。

殿門微啓,小太監福子貓着腰跑進來,在常喜耳邊耳語兩句。常喜揮手將他遣退,幾步上前,低聲説:“皇上,皇后娘娘打發何太醫來請脈來了。”

皇帝連頭都沒抬,好像完全沒聽到一樣,常喜大着膽子又説了一句:“皇上頸子上的傷該上藥了,再不治,怕是會落下疤痕。”

月光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漏進來,依依帶着寒氣,茶盞漸漸冷了,宮女又上前換了一杯。常喜出了養心殿,何太醫還侯在廊下,這老太醫是伺候過先皇的,很有幾分倔脾氣,便是常喜這個養心殿的首領太監也不敢得罪,將他打發了已是三更了,天黑的像是濃墨一般。皇帝終於起了身,説是要去皇后宮裏,常喜想説天太晚了,皇后怕是已經睡了。卻又想即便是被吵醒,皇后也是願意見皇上的,便收了聲。

轎輦穿過窄巷,宮燈搖曳,照出一片搖晃的光影,兩側的樹影依稀間有些猙獰,夜宿的寒鴉被驚起,撲朔朔的飛的老遠。夜已深,四下裏越發安靜,路行一半,皇帝突然叫了停,侍衞太監宮女們齊刷刷站了一地,卻並沒聽到轎輦裏面還有什麼吩咐。常喜抬起頭,只見只隔了一道宮牆的西北方,是一處偌大的宮殿羣,樓閣錯落,富麗堂皇,可惜沒有半點燈火,安靜的像是巨大的陵寢,沒有一分人氣。

那是翠馨店,前朝時叫楚嵐殿,是先皇寵妃楚淑妃的寢宮,而在本朝,至今只有榮貴妃住過。楚淑妃和榮貴妃都曾是皇帝的寵妃,只可惜下場都不太好,新晉的妃子們覺得這裏晦氣,沒人願意住,皇帝和皇后也並沒有説要如何處置這裏,宮人們只得將它暫時封起,沒想到才這麼兩個月,就已荒廢成了這樣。

“皇上,還去皇后宮裏嗎?”

常喜問了一句,半晌,皇上低聲道:“不去了,回吧。”

月光自雲層裏鑽出,白暈暈的,極遠處的鶯歌別院裏傳來一陣飄渺的歌聲,像是一嫋煙火,柔柔的迴盪在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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