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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

從這一刻開始,我的人生已經改寫,一個已經被毀滅了的人的人生,註定不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一直在想,以什麼樣的開頭來講述這個故事。

彼時西雅圖的夜色正濃,燈火港灣正在山腳下閃爍,透過窗戶望出去,除了墨黑的天幕,只能看見密密的樹林,從樹林的那邊倒是隱約透出橘色的光暈來。我知道,那是湖區兩岸密密匝匝的燈海過於璀璨的緣故,於是襯得天上的星光也暗淡了。

西雅圖不眠夜,正是由此而來。

我閉上眼睛,許多往事在眼前一幕一幕,不知怎麼變得模糊不清。很多的面孔在腦海中浮現,活著的,死去的,愛著的,恨過的……太多太多的面孔沉下去,又浮上來,“他們”隔著時空斑駁的光影默默注視著我,目光悲涼如窗外的夜風。

很多人總是在認識後才知道不該認識,很多事情總是在發生過後才知道錯了,很多時候總是明知道錯了還要繼續錯下去。

可是,我依然無悔。

時光倒回到五年前的7月13日,那天其實是個很平常的日子,可越是平常越有發生不平常事情的可能,一點兒徵兆都不會給你。那天我在做什麼?我在星城的一家西餐廳和米蘭、李櫻之兩個老同學在享受購物後的美味大餐,三個人吃吃喝喝,有說有笑,熱鬧得不行。

那家餐廳的環境很幽雅,空氣中瀰漫著牛排、咖啡、紅酒和各種香水的味道,混濁不清,感覺燈光都有點蠱惑人心。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坐在一架黑色鋼琴前專注地演奏,曲子很熟悉,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彈得還不賴,有那麼一點懷舊的味道。我那天的談興很好,講起了大學時跟教授作對的種種趣事,把米蘭和櫻之逗得哈哈大笑,但當這首曲子一響起,我感覺身體內的某根神經隱隱地抽搐了一下,很輕微,還沒感覺到痛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根本就不會想起這次似是而非的觸動,如果一定要說預感,這也許是那天我唯一感覺到的異樣,只是當時我並沒意識到這點,愣了一會兒神,又恢復了談笑風生,全然不知在毗鄰的另一座城市災難正悄然降臨——

只是幾秒鐘!我的丈夫祁樹傑駕著一輛白色本田義無反顧地衝入湖中,那麼決然,那麼悲愴,沒有任何的猶豫,好像那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任誰都不能阻止。這真是例外啊,他這人平時做事就喜歡拖拖拉拉,有時候決定了的事,一遇到情況,馬上又變卦。他好像從來沒有很堅決地要去做過一件什麼事,他整個人生都是猶猶豫豫的,如果硬要比較,那就只有兩次還算是比較堅決的,一次就是四年前堅決地娶了我,一次就是四年後的今天堅決地去死。

關於他的死,後來傳出很多版本,有人說是被人劫持謀財害命,有人說是欠了債想不開尋了短見,還有人說是喝醉了酒發酒瘋一不小心衝進湖中……反正說什麼的都有,每天都有新的說法傳出來,祁樹傑在那些人的唾沫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回。這恐怕也是他沒想到的,他這人一向低調,最不喜歡被人說三道四,也不喜歡處在風口浪尖,只要有選擇,他永遠都選擇退居幕後。真沒想到他這麼低調的一個人,卻死得這麼轟轟烈烈,連從小出風頭出慣了的我都望塵莫及。而有關他死時的真實情況,卻是後來警方提供的。

據他們調查,那輛白色本田在湖邊的樹蔭下停了整整一個下午,紋絲不動,不知怎麼到了傍晚,路燈已經亮起,人們到湖邊散步納涼時,車子突然像暴怒的獅子般咆哮著開足馬力飛騰而起,在空中劃了條優美的弧線後,一聲悶響扎進了湖中。那個畫面一定很壯觀,就像很多汽車廣告,疾速飛馳,追風趕月,行雲流水般盡顯完美,我每次在電視裡看到那樣的汽車廣告,就會想象一次祁樹傑死時的情景,所以祁樹傑在我的想象裡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扯遠了,還是回到事發的當天。車子衝入湖中後立即引來一陣驚叫,圍觀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救護車和警車也先後趕到。但都一籌莫展,因為車已沉入湖底,湖面一片寧靜。湖水依然盪漾著迷人的波浪,夜風習習,繁星點點,彷彿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接著警察開始封鎖現場,一輛吊車開了進來,幾個潛水員潛入湖中實施打撈。岸邊一時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凌晨四點左右,衝入湖中的本田終於浮出水面。吊車小心地將其吊向岸邊,車門打開,裡面的人被抬了出來,祁樹傑和一個女人溼漉漉的緊緊地抱在一起。一個女人!沒錯,是一個女人!

全城轟動。

所有的人都在議論。

一男一女駕車駛入美麗的南湖,兩人被撈上來時還手指扣著手指。現場留有一封遺書,用塑料膠紙密封好了的,顯然死者生前經過精心準備。那封遺書只有一句話:對不起所有的人,但別無選擇,因為我們已生無可戀……

去他媽的生無可戀!我的憤怒一度蓋過了失去丈夫的悲痛!什麼叫生無可戀?他怎麼就生無可戀了?有房有車有公司,外有朋友家有慈母枕邊有漂亮嬌妻,不愁吃不愁穿身體健康前景光明,唯一小小的煩惱不過是婆媳關係有點緊張,可這就讓他去尋死嗎?該去尋死的是我,是我!每次被他老媽指著罵時,我都氣得想死,可是我不也沒死,一直撐到現在嗎?

“我早晚會死給你看!”每次在老太婆面前受了氣我都這麼衝他吼。

可是老天,我還沒死,他卻先死了,平時做什麼事總是他落在後面,怎麼這一次就讓他搶了先呢?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最後竟成了他死給我看?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我“美滿”的婚姻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現在哪怕是坐在機場,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還是想不通一向言聽計從的祁樹傑怎麼敢跟我開這麼天大的玩笑。我一直當他是在開玩笑,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深信不疑。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對我一向看不起的丈夫“刮目相看”,二十六歲就讓我成了一個寡婦,這渾蛋出手比我狠多了,讓我連質問的機會都沒有!你說他狠不狠?

但是,祁樹傑顯然低估了我,他就算死給我看了,我的生活還是在繼續,我並沒有因為他活不下去,更不會為他當個貞節烈婦,他不值得我這麼做,我也不會這麼做。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地球從來不會因為少了誰而停止轉動,誰說不是呢?

轉眼到了年末,12月31日。

我記得那天下著雨,很冷。這樣糟糕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好些天,天氣預報說是西伯利亞冷空氣南下,會有雨夾雪。果然,我出門趕去機場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風颳在臉上像刀子割一樣,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出行的熱情,星城國際機場人來人往,都是趕著元旦假期出門探親訪友和旅遊的,熙熙攘攘熱鬧得好似菜市場。因為天氣惡劣,不斷有航班延誤或取消,憤怒的乘客圍著地勤人員吵鬧不休,我拿著機票坐在登機口的椅子上,琢磨著我坐的航班會不會也被取消。

我承認我有點小小期盼,期盼我的航班也飛不了,這樣就挽救了一個迷途少婦邁向不可預知的深淵。喪夫不過幾個月就和別的男人私奔,這事如果傳出去,大約我又要身敗名裂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已沒有退路,都已經答應他了,人也到了機場,臨陣脫逃可不是我白考兒的性格。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空陰沉得可怕,我惴惴不安地打量著候機廳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的世界,心裡更加沒了著落。為什麼會是在機場呢?好像很多故事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機場,來來往往的嘈雜和冷漠中,人生的悲喜劇在這裡一幕幕上演。我忽然感到很茫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時起時降的飛機,如果沒有人操控,它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站的終點在哪裡,我也在想我的終點在哪裡呢?現在我是自由的,沒有人操控我,一切靠我自己的判斷,下一站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飛機都快起飛了,耿墨池還不見蹤影,能不能等到他,其實我心裡一點底兒也沒有。他不會失言吧?還是膽怯了?如果真是這樣,航班不用取消了,我也不必冒這個險了,這樣一個結果也未嘗不可。但我又轉念一想,我這麼期盼他失約或者航班取消其實表明真正膽怯的就是我自己吧,我並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勇敢,或者說是不要臉,我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已經很糟糕的名聲,那我跑來幹嗎,我瘋了嗎?

正胡思亂想著,那傢伙卻現身了,我驚訝地看著他,這廝正靠在候機廳的門口衝我笑呢。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長風衣,裡面是淺灰色的寬鬆毛衫,下面是同色的褲子,氣場強大,只是他眉宇間透著冷冷的憂鬱,看上去有點漫不經心,可即便如此,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這男人還是鶴立雞群,玉樹臨風這樣用濫了的詞放他身上再貼切不過。

“你的視力好像不太好,我衝你笑了半天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瀟灑從容地拖著行李箱走過來,遠遠地就抱怨。

“你才知道啊,我是高度近視。”我站起身,準備提自己的行李箱。耿墨池很有風度地幫我接了,大約很重,他故作驚詫地說:“你帶這麼多東西幹什麼,準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有這個準備,”我呵呵地笑,點點頭,“聽說上海男人是中國最適合做丈夫的,我過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秀的男人就在你面前。”耿墨池厚顏無恥地說。

半個小時後飛機衝入雲霄。

“說實話,我等了你半天,以為你不來了。”

“我是不打算來了,”我找空姐要了杯咖啡,瞅了他一眼,“可是我又想啊,明天都是新年了,我沒理由把今年的貞操保存到明年。”

“嗯,有道理。”耿墨池表示贊同。

正說笑著,飛機好像遇到了氣流劇烈地顛簸起來。我本能地抓住耿墨池的手,廣播提醒乘客不要慌亂,說氣流馬上就會過去,可是飛機卻顛簸得更厲害了,氣氛立刻緊張起來。我閉上眼睛,心想完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報應啊。而我身邊這位男士卻堂而皇之地握住我的手,順勢又摟住我的肩膀,還不忘幸災樂禍地感嘆一把,“我們還真有緣啊,沒想到死也要死在一塊。”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被飛機顛簸得頭暈眼花,胃也一陣陣地翻騰。我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悲哀地祈禱飛機千萬別掉下去,我過去的人生已經是一團糟,我不想連死也死得屍骨無存,早知道我就不上飛機了啊。

可是耿墨池這傢伙還不歇火,繼續添油加醋,“哎呀,下面是太平洋呢,聽說裡面有很多鯊魚,冬天尋不到食,估計都是餓著的,就等著天上掉飛機呢。”

他明擺著是瞎說,飛機下面明明是連綿的青山,又沒出境,哪兒來的太平洋呢?我昏頭昏腦一時沒回過神,戰戰兢兢地問:“你會游泳嗎?”

“抱歉,不會。”

“那鯊魚吃你怎麼辦?”

“估計鯊魚會先吃你。”

“為什麼?”

“因為冬天出來尋食的鯊魚大多是公的。”

我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在他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他“哎喲”一聲躲閃不及。這是我的習慣,每每興奮得忘了形就會狠擰對方的胳膊和腿,祁樹傑生前就深受其害,特別是談戀愛那會兒,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害得他大熱天都不敢穿短袖,他常說我有暴力傾向。

可是結婚幾年後,我很少對祁樹傑有這樣的舉止了,也許是因為他太忙,兩人聚少離多,也許是我對一成不變的婚姻生活變得麻木,早沒了向他表示親近的衝動。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不應該想到他,可是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正是因為他嗎?

誰能想到,他說過那麼多愛我的話,不厭其煩地用各種方式證明他的愛,最極端的方式竟然是和另一個女人橫屍太平間,理由是為了給出軌的肉體贖罪,以此說明他的精神和情感永遠忠於我,即使是在床上跟那個女人翻雲覆雨,抑或是跟那個女人去死,他心裡還是想著我,他對我的愛“至死不渝”……

葉莎!

那個女人叫葉莎!

我在給祁樹傑認屍時當場昏倒,迷迷糊糊中聽到旁邊有人說起那個女人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有這麼個人,這得感謝我親愛的丈夫成功地隱匿了證據。他跟那女人兩年的私情,竟讓我連頭髮絲都沒找到過一根,是我太愚鈍,還是他做得太乾淨,現在誰也說不清了,因為他已帶著那女人沉入湖底,沒有向任何人解釋,也截斷了任何人向他追問的可能。這對狗男女做得真絕!

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在太平間見到那個女人時的樣子:雖然經過水的浸泡,臉部已浮腫不堪,但輪廓還在,而且看得出五官生得很好,閉著的眼睛眼線很長,鼻子高挺,嘴唇蒼白,嘴角還微微向上翹,可以想象她生前笑起來的樣子應該很美。

她的頭髮是褐色的,凌亂地順著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口,脖子上掛著一條心形藍寶石項鍊,應該價值不菲,在燈光的映射下發出熒熒的神秘而高貴的光芒,一如這躺著的女人,即使死了,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高貴卻還在熾白的燈光下活躍。這女人很高貴。

我簡直要瘋了。我從不懼怕活人跟我較量,卻無法面對兩個死人跟我進行的無聲較量,事實上他們一定跟我較量了很久,現在竟以死來嘲諷我的麻木無知!

此後的很多天,我的神志都不是太清楚,要麼發呆不說一句話,要麼咆哮如雷見人就罵,但就是不哭,自始至終我沒有掉一滴眼淚。

沒人知道我心裡想什麼,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會兒依偎在耿墨池身邊,我心裡仍是迷惘的。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偏偏選擇這個男人,難道就因為他是葉莎的丈夫?

不,應該不全是,我跟這個男人之間好像有著某種奇妙的緣分,葬禮那天,當我抱著祁樹傑的骨灰盒蹣跚著走出殯儀館大門時,偏偏就遇見耿墨池抱著他妻子的遺像走進大門。那張遺像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一下就釘住了我的目光,那不是葉莎嗎?

我死死地盯著耿墨池,有那麼一會兒,我像是靈魂出竅般說不出話,站在我面前的那個男人是多麼耀眼啊,一身黑西裝,個頭挺拔,儀表堂堂。可是他的臉,我驚異於他的臉!冷漠堅硬,傲慢無禮,絲毫未呈現出常理中應該表現出來的悲傷,讓人有點懷疑他跟死者究竟是不是親屬關係。

聽說他是一位鋼琴家,很有名,經常在外演出,電視裡也經常可以看到他的演奏。他跟他妻子葉莎共同創作並演奏的一個什麼系列曲在國際上獲過獎,兩人琴瑟和鳴,婚姻幸福得比他們的曲子還打動人心。的確是很“幸福”,妻子死了,丈夫的臉上冷得像結了冰。

但我的直覺告訴自己,他的冷漠事出有因。他或許是出於對賣弄悲傷和故作痛苦感到厭惡才把愛和恨都深藏起來的,別人看不到,我可以看到,因為我也是這麼做的。我不屑於做那種表面上哀痛的樣子,早在太平間看到丈夫和那個女人橫屍在我面前時,我就像被人掐斷了脖子似的失去了悲傷的力氣。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丈夫的骨灰就在我懷中,一切的愛和悲都已灰飛煙滅,我的心突然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平靜。

當時我正站在殯儀館大廳門口的石階上,耿墨池正準備上臺階,他顯然也認出了祁樹傑的遺像,長長地瞥了我一眼。

剎那間似有火花四濺……

他凝視著我,我凝視著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彼此的眼底激盪。

那一刻,我已記不清我心裡在想什麼。

而我很想知道,那一刻的他,心裡在想什麼。

事實上,想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幾個月後我們在一起了,一起飛往上海共度元旦假期。我們各自喪偶,談笑風生,卻又各懷心事,不過感覺真是很痛快。想想都痛快,祁樹傑大概做鬼也沒想到自己屍骨未寒,他深愛的妻子就和讓他肉體出軌的女人的丈夫出軌了,雲朵一片片地在窗邊飛過,也許此刻他正坐在雲朵上看著這一切呢。

他會看見什麼呢,看見我們在眾目睽睽下打情罵俏,我跟耿墨池一會兒低聲耳語,一會兒放肆大笑,親熱得好像我們已經好了幾個年頭似的。

其實老天作證,幾個月前我們還是陌生人。

“我覺得我們好像有點無恥。”我依偎在耿墨池的肩上忽然說。

耿墨池笑答:“本來就無恥。”

“那我們幹嗎還在一起?”

“不在一起怎麼顯得我們無恥呢?”

“呵呵,”我笑得花枝亂顫,又擰了把耿墨池的大腿,“你這無恥的傢伙!”

耿墨池疼得齜牙咧嘴,一把摟過我的脖子作勢要掐死我,附在我耳根說:“我要不無恥,怎麼能襯出你的無恥呢?我們都是一路貨色!”

那一瞬間,耿墨池眼中掠過奇異的光亮,目光中透出狠勁,但那狠勁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情深深雨濛濛一樣的溫柔目光,網一樣地罩著我。

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我喜歡你的無恥!”

耿墨池:“Me too.”

我呵呵地笑起來,他也笑。這一刻的柔情蜜意真是讓人眩暈,只是看著他的笑,我不知怎麼想到了“皮笑肉不笑”這樣煞風景的詞。

相信他也是如此。

飛機最終平安地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

出了機場,耿墨池叫了輛車。已經是夜幕降臨了,大上海的繁華在車窗外一覽無餘。耿墨池先把我帶到一家酒樓裡吃過飯,然後再打輛車直奔自己的住處。

“你在上海有房子?”我在車上問。

“我真正的家其實就在上海,當然會有房子。”

“那你怎麼老往星城跑?”

“星城有你啊。”耿墨池明擺著哄我。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葉莎是湖南人,她一直不喜歡上海,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星城,沒辦法,我只能兩頭跑了……原以為再也不用跑了,沒想到還是要跑,看來我跟湖南是真的有緣……”

我笑笑,沒接話。

“不過我的生活圈子都在上海,”耿墨池又補充說,他望向車窗外,一張臉在燈光的映射下忽明忽暗,“為了葉莎,我才將自己的工作室安排在星城,但感覺還是像個過客,跑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家的感覺,在上海就不一樣了,感覺空氣都親切。”

“強龍鬥不過地頭蛇,看來我不敢得罪你了。”我假裝嘆氣。

“你明白就好,現在是我的地頭,你敢得罪我!”耿墨池笑著摟緊我。

他的住處離市中心有點遠,環境相當好,車子一駛進小區,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四處都是綠樹環繞,一棟棟燈火通明的住宅樓掩映在綠樹叢中。車子最後停在一排紅色外牆的聯排別墅前,入眼即是闊氣的大陽臺,整面牆的落地大窗,這讓我開始猜測他的身家,冷不丁冒出一句星城話:“你有錢撒,住這麼好的房子。”

耿墨池聞言呵呵直笑,牽著我穿過入戶花園,“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因為沒錢而把你賣噠。”說的竟也是星城話,很難聽。我又笑起來。

到了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非常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佯裝大方地進了門,可是前腳進去,燈都沒開,那傢伙就從後面一把抱住了我,扳過身子,將我貼在冰冷的牆上狠狠地吻下來,“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好高興你能跟我來上海……我想……”他話還沒說完,就迫不及待地解我的衣服,呢喃低語意亂情迷。

“沒辦法,我橫豎是貞節不保了。”我咬著他的耳朵哧哧地笑。

兩人手忙腳亂很快失控。

……

當一切平靜下來後,我們在黑暗中擁抱了一會兒就進浴室沖涼,從浴室出來兩人各自換上睡衣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耿墨池靠在床頭抽菸。

“幹嗎心事重重的?”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悶不作聲的我,“其實既然已經走出這一步了,你就沒必要還揹著包袱,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呢,放鬆一點,對自己好一點,愛是不需要在乎別人說什麼的。”

“你愛我?”

“你覺得呢?”

我自嘲地笑,“好奢侈的感覺。”

“在一起就在一起,別扯這些虛偽的理由,我就是這麼認為的。”他說得很直白。我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了,冷冷道:“是啊,我們這樣的人怎麼配擁有愛情呢!”

“你知道就好。”

一點情面都不給。

那一刻我感覺我在墜落,墜落,一直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剛才還纏綿得死去活來,轉瞬間就翻臉不認人,這個男人實在是冷酷得可以,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表現出自己的懦弱,讓他以為我愛上他了,巴巴地想要奢求他的愛情呢。

我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地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愛上你的,我沒這麼容易愛上一個人。”

他斜睨著我,很認真地點點頭,“這樣最好。”

我別過臉不再看他。

氣氛變得僵滯起來,窒息一樣的沉默。

“生我氣了?”見我冷著臉,他開始主動求和,伸手撥弄我頸後的長髮,“我們都沒辦法預測未來,將來是個什麼情況誰知道呢,既如此那還不如享受當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對吧?”

很明顯,他想緩和氣氛,又把說出去的話往回拽了點兒。

我當然也知道這個時候撕破臉皮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於是也配合地給他臺階下,順便給自己找回點面子,“未來不可預測,也許你會愛上我。”

“哦?”他眉梢抬了抬,表情如此輕佻,好似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如果你愛上我,我一定會無情地拒絕你。”

“為什麼?”

“在我的感情世界裡,從來都是我主宰著一切,就比如我老公祁樹傑,結婚四年他都沒有聽我說過我愛他,所以他才會死給我看,他恨我。”我看著耿墨池,連我自己都詫異我緣何如此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我承認我的生活被毀了,既然已經毀了,反倒讓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但這不代表我會接受來歷不明的愛情,雖然你這個人未必懂得什麼是愛情。”

耿墨池凝視著我,目光充滿探究,“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

“白考兒,我喜歡你的狂妄和無恥。”

“嗯?”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猛地將我撲倒在床上,劈頭蓋臉地吻上來,“你讓我有想征服的慾望,我很想知道你如何讓我愛上你!”

“等你愛上我的時候你就知道了,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稀罕!”

這話捅了婁子,耿墨池惡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脖子,吸血鬼一樣,我疼得叫出聲,他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野蠻的氣息撲在我耳際,“那就試試看!”

我心底猶自喟嘆,老天,誰能告訴我為什麼,眼前的這個男人怎麼如此令人心動,雖然我還是無法擺脫那種心虛的感覺,雖然此刻兩人是赤裸相對,雖然我還是看不清他閃爍的目光後面是什麼,但有什麼辦法,既然已經毀了,那就毀得徹底點吧,最好粉身碎骨連渣都不剩!可是淚水還是順著我的眼角淌了下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宛如窗外沉沉黑夜壓倒了我。因為我很清楚,從這一刻開始,我的人生已經改寫,一個已經被毀滅了的人的人生,註定不會是一個好的開始,至於結果,更是茫茫無際,黑暗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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