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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回憶

六年前。黎初晨做手術的那天,醫生已經提前跟家人説了,手術的成功率很低,讓家人做好黎初晨會癱瘓的準備。

黎爸黎媽雖然心裏都清楚,可依然圍在黎初晨病牀前安慰他,黎媽滿眼淚水,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説:“晨晨別害怕啊,等下進手術室不要緊張啊,一會兒就好了,打了麻藥就不會覺得疼了。”

黎初晨回握住母親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着,他望着母親笑了笑,在這種時候還反過來安慰她説:“沒事的,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嘛。”

“對對,就是個小手術。”黎媽連連點頭,跟着黎初晨説。

黎爸一向少言,只是站在病牀旁邊鼓勵地説了聲加油。黎初晨點點頭,依然笑着。

黎媽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説:“哎,初遙,趕快把昨天下午求的護身符拿出來給晨晨戴上,快快。”

“哦。”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的黎初遙走上前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疊成三角形的黃色護身符,上面繫着一根細細的紅繩子。她彎下腰拉起黎初晨的手,把護身符上的紅繩子纏繞在他的手腕上。黎初晨緊緊地盯着她的動作,她的手指有些冰涼,輕輕地握在他的動脈上,他能感覺到自己血液隔着皮膚從她的指腹中流過。她低垂着眉眼,平日裏看着淡漠又冷情的臉頰上,居然有着一絲温柔,緊緊抿起的嘴角透露着她現在緊張的心情。明明她手裏的紅繩只是一圈一圈地纏在他的手腕上,他卻覺得,似乎全身都被這紅繩張開的網給纏住了,黎初晨就這樣緊緊地看着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黎初遙把繩子繫好,輕輕地將他的手翻過來,用手指輕輕地掰開他的手指,將護身符放在黎初晨的手心,抬眼望向他:“好了。一會兒害怕的話就緊緊抓着它。”

黎初晨抬了抬眉,握住手裏的護身符,拿到眼前看了看,是很普通的黃紙,裏面隱約透着紅色的筆跡,應該是符文類的文字。

黎媽在他邊上説着:“這是我昨天特地讓你姐姐去道觀裏求的平安符,可靈了,你戴着,可以消災解難的。”

黎初晨有些驚訝地望着黎初遙問:“你去求的?”

他記得黎初遙一向是個無神論者啊,甚至記得,她親弟弟去世的那一年,她咬牙切齒地和他説過,她憎恨所有神靈,不管是上帝還是佛祖,因為她跪在他們面前苦苦哀求了很久,卻沒有一個神靈肯憐憫自己,賜一個奇蹟給她。

他記得當時只有十七歲的她,一臉憤恨地告訴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拜佛,更不會再求神!

現在她卻為了他……

黎初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彆扭地別過頭嘀咕道:“是媽媽非叫我去的。”

“胡説什麼呢?什麼叫我非叫你去的,你這麼説就不靈了!”黎媽急得在黎初遙身上拍了一下,呵斥道,“明明是你誠心誠意求來的!快説,是你誠心誠意求來的。”

黎初遙見媽媽生氣了,妥協道:“好啦,是我誠心誠意求來的。”

黎初晨忍不住抿着嘴角笑了一下,靜靜地瞅着她。黎初遙別過臉不看他。

黎媽見黎初遙妥協,滿意地笑了,繼續拉着黎初晨的手説:“這廟裏的護身符特別靈,隔壁家老趙,胃癌啊,做了那麼多次手術,每次都去廟裏求護身符,全都順順利利的,現在全都好了……”

黎媽説到這裏,看見黎初晨只是呆呆地望着黎初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連忙拉了拉他的手告誡道:“晨晨你可千萬不要不信啊,你們年輕人就是不相信神靈。”

黎初晨回過神來,抓緊手裏的護身符,深深地看了眼黎初遙,轉頭望向母親,笑靨如花地説:“別人給我求的我不信,但是姐姐幫我求的,我就信。”

黎初遙回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麼,看着他那樣滿足又漂亮的笑顏,竟然有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黎初晨將握着護身符的手放在胸前,抬眼望着病牀邊圍着的家人,母親不停地偷偷擦着眼淚,卻一直很努力地笑着安慰他,父親雖然沒説什麼話,可他的眼神里都是關心和疼愛,還有她,那個自己最愛的人,她沒有迴避他的眼神,任由他肆無忌憚、滿腔愛意地看着她。

黎初晨笑了,忽然覺得活着真好啊,他已經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了……

就算手術不成功,餘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他也不會覺得難過。

因為他感受到了,這個家,這些親人,他們是真的愛他,真的需要他。

而他,也終於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黎初晨到了手術的時間,護士準時把他推進了手術室。黎爸黎媽焦急地在手術室外面等着。黎初遙等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這種等待的感覺,讓她有些慌張,甚至有些不好的感覺。她用力地握了下手指,藉口出去買點兒東西,走到醫院大樓外的石椅上坐了下來。她微微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石椅上,抬頭看着天空。今天的天氣好得過分,天藍風清,雲朵白白,石椅後面的一排梧桐樹,光禿禿的掛着幾片枯黃的葉子,脆弱得好像無風就能掉落一樣。

黎初遙伸出手,擋在自己眼前,輕輕閉上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的眼睛。她的腦子現在空蕩蕩的,什麼也不敢想,只要一去想手術結果,她就心慌得不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這樣強迫自己發呆一直到手術結束。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她一定要表現得冷靜而強大,她一定要讓他相信,不管結果怎麼樣,她一定會照顧他一輩子,她真的很怕,再次看見黎初晨那樣決絕地放棄生命。

風吹雲流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管是在外面等待的人,還是在手術室裏的人,都在煎熬着。

手術室裏的初晨,因為傷口在腰胯部,所以只打了半身的麻醉,他能清楚地聽到醫生用手術刀切開他皮膚的聲音,聽到手術剪咔咔的聲音,聽到醫生和護士偶爾的交談聲,以及很多他分辨不出來的聲音。他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任由醫生切切縫縫,雖然感覺不到痛,卻依然全身冰冷。他忍不住緊緊地握住了手裏的護身符,那是初遙親手給他繫上的,他試圖從這小小的護身符上吸取一些她餘留下來的温度,似乎這樣,就能消除一些他心裏的緊張和恐懼。所謂度秒如年,形容現在的他一點兒也不過分。

六個小時後,手術終於結束了,當手術燈熄滅的那一刻,黎初遙第一個站起來,大步跨到手術室的門口,黎爸黎媽也先後跟了過來。德國醫生走出來,用英語對黎初遙説:“手術很成功,被切斷的腰部神經已經接回去了。”

黎初遙聽到這句,心裏的大石終於落下,無法呼吸順暢的系統似乎終於恢復供養。她忍不住大口喘了幾口氣,有些激動地上前,用顫抖的雙手握住醫生的手,眼睛似乎都有些濕潤了,她不停地感謝着醫生:“謝謝醫生,謝謝您!”

德國醫生爽快地笑了笑:“不用謝我,他站不站得起來,還得看他自己後期的努力,後面的復健過程才是最重要的,誰也幫不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但還是要謝謝你。”黎初遙激動得連英語發音都不太標準了。黎爸黎媽也上前去,不停地對醫生説着謝謝,直到護士推着黎初晨出來,才把他們隔開。

一行人連忙圍上去,幫着護士把黎初晨推回病房,讓他側躺在牀上後,黎初遙望着面露疲色的父母説:“爸媽,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照顧就行了。”

黎媽捨不得地看了眼黎初晨,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給他燉點兒湯,煮點兒鴨血,晚上叫你爸送過來,給他補補。”

“嗯。”黎初遙點頭。

黎爸黎媽三步一回頭地走了,黎初遙將他們送到門口,然後目送着他們走下樓梯,才退回病房,關上房門。這個病房是單依安特地幫她弄到的單人VIP病房,條件比原來住的三人間好多了,裏面有獨立的衞生間和小茶水間。病牀放在窗户旁邊,陽光透過窗户曬在白色的牀鋪上,那上面的漂亮少年,已然安靜睡去,柔柔的劉海兒乖順地伏在額前,長長的睫毛像兩把扇子一樣蓋住眼簾,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漂亮得讓人想伸手觸摸,卻又害怕那只是一幅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

他睡着的時候,真像一個乾淨又聖潔的天使。

不管看到幾次這樣的景象,黎初遙心裏都會這般感嘆。黎初遙走過去,微微彎下腰來,伸手輕輕推了推黎初晨:“初晨,初晨,現在還不能睡啊。”

剛剛出手術室的時候,醫生説了他的麻藥藥效還沒過,三小時之內不能熟睡。黎初晨的眼睛緊緊閉着,似乎沒聽見她的聲音,她又稍微用了點兒勁拉了拉黎初晨的手,黎初晨才微微皺起眉頭,眼睛睜開一條縫嘀咕道:“姐,我好睏。”

“我知道,可是現在還不能睡啊。”黎初遙坐到病牀邊的板凳上,雙手握着黎初晨的手説,“過一會兒再睡好不好?我們聊會兒天。”

黎初晨又微微睜開一些眼睛,眼神迷離地望着黎初遙,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地嗯了一聲,然後又重重地閉上眼睛。

對於現在的他來説,眼皮就像有千金重一般,完全抬不起來,腦子也迷迷糊糊的,可是黎初遙的聲音依然能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還有她手心的温度,他終於可以清晰感覺到温度了。他的身體冰冷得完全沒有知覺,眼前也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手裏的温度,可以將他牽向有光的地方,他微微在她的手掌中動了動手指,她似乎察覺到他給的暗號,更加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

“好,我知道你累了,睜不開眼睛,也不想説話,那我説給你聽好不好?”黎初遙微微低下頭,將臉放在黎初晨的手上,温柔地望着黎初晨説,“你要是聽到,就稍微動動手指就好了。”

黎初晨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黎初遙笑了笑,望着深深閉着眼睛的人説:“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説,但是我知道,不管是抱歉也好,感謝也好,都是你不想聽到的,對不對?”

手指又微微動了動,原本冰冷的手掌,已經被她的雙手和臉頰捂得温暖起來。病房裏安安靜靜的,連呼吸聲都好像只有她一個一樣。窗外的陽光到了下午已經不那麼刺眼,帶着一絲晚霞的紅色,染得遠處建築物上的玻璃閃着五色的光彩。醫院那特有的消毒水味,依然縈繞在鼻間。

黎初遙垂下眼簾,沈默了一會兒,低頭輕聲説:“醫生説,後期的復健工作會很艱難很艱難,我真的很想陪着你一起走過難關。我想扶着你慢慢坐起來,我想看着你慢慢站起來,鼓勵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想在你跌倒的時候抱住你,親吻你,想給你勇氣,給你愛,想幫你驅逐疼痛和絕望……初晨,我想陪着你重新站起來。”

“可是……”黎初遙眼眶微微紅了起來,心沉沉地痛着,“可是初晨,對不起,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一直被麻藥的藥力折磨得閉着眼睛的黎初晨,忽然用力地睜開眼睛,緊緊地望着她,眼裏夾雜着憤怒和傷心,還有激烈的焦急。他用力地反握住黎初遙的手,用乏力的聲音,特別傷心地問:“你要去哪兒?別走……”

黎初遙也特別難過,可是她也沒辦法,她和單依安的交易她不能不去完成。

“對不起,我答應了單依安去幫他做些事情,不會太久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答應我,就算一個人,也好好地復健,好好地站起來,好不好?

“如果疼的話,你就想想我。你就想啊,這個卑鄙的傢伙説不定不回來了,如果我不站起來,我怎麼去找她呢?如果想放棄的時候,就想想我,你就想,黎初遙這個渾蛋,就這麼把我甩在這裏,我一定要站起來去找她報仇……你就這麼想,就這麼想,好不好?”

黎初晨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沒辦法阻止她離開了,不管是單依安,還是黎初遙,現在的他既抗衡不了,也保護不了。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不願意……

黎初晨漂亮的眼睛裏,微微閃着淚光,他仰起頭,望着天花板,用低沉好聽的聲音説:“我不願意這麼想,如果你不回來,我會去找你,但是不會去報仇。如果你把我甩在這裏,不管要跨過多少障礙,我都要去追上你。所以我會去找你,我會站起來,一定只是因為,我想你了,想跨越千山萬水,去見見你。”

“對不起。”黎初遙愧疚不已,忍不住痛哭地將臉埋在手心裏,“又丟下你一個人,真的對不起。”

“你會回來嗎?”黎初晨輕聲問。

“會,我當然會回來。”

“那我們約定吧。”黎初晨伸出手,微微彎起手指,望着黎初遙説,“等你回來的那一天,我一定已經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這一刻,黎初晨認認真真地看着她,他想就這樣把她牢牢地記在腦海裏,記在心裏,在今後的每一個沒有她的日子,都能想起她,想起今天,想起這個約定。

黎初晨多想再説一句:等再回來的時候,就別再走了。

可是他沒有説,他不敢逼她做出太多承諾,他怕她嫌煩,怕她會有壓力。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只要知道她還會回來,只要她還會回來,他願意等,多久都願意……

黎初晨的眼皮越來越重,不管他怎麼努力,眼前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慢慢地世界變得一片黑暗,只聽見她在耳邊,一聲聲喚着他的名字,初晨,初晨……

三個小時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似乎很漫長,卻又好像彈指一揮而已。夜幕已經降臨,病房裏黑暗一片,黎初遙沒有開燈,她一直坐在黑暗裏,看着病牀上的人。直到剛剛她才不再打擾他的美夢,讓他深深睡去,黑暗裏他的樣子已經看不清楚,可她依然,清楚地記得他睡着時的表情,微微皺着的眉頭看起來那麼憂傷。

她抬起手,在黑暗裏撫上他的眉宇,輕輕地揉了揉,初晨,別難過,等我回來,再也不會離開你。我答應你,這是我給你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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